喜从天降

an安

                         喜从天降
                                            文/安
      最近村里隔三差五就能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不用出门看我都知道，又是谁家娶媳妇了，不出一个月，我就又会成为村里唯一的光棍儿。都说非洲人无论经历怎样的战乱，面对怎样的妻离子散，只要有一团篝火，就能快乐起来。过去我总觉得他们和中国人太不一样，现在看来，至少我们村人对悲痛的修复能力不比非洲人差。

      不瞒您说，这娶亲大幕还是从我家院子里拉开的，但娶亲的不是我，是我二哥。他只当了48个小时光棍儿，就又娶着媳妇了，不像我，只因腿脚残废，三十来年，无人问津。

      那天，我侄子学校开家长会，这种事儿往常都是二嫂去，因为孩子学习向来都是二嫂管。二嫂是个要志气的人。我父母养了我们哥仨，大哥娶媳妇几乎花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二嫂嫁进我家时除了东屋倒给他们住，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他们的私有财产了。前几年，我们村和邻村中间的公路边，建起了一家大型牛肉加工厂，二哥二嫂都去那儿打工，小日子越过越红火了。二嫂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尤其我父母去世后，二嫂也拉不下脸把我从西屋赶出去，我的存在也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二嫂把希望寄托在侄子身上，希望他能用知识改变命运，所以对他的学习从不放松。侄子从小就懂事，他知道母亲辛苦，卯足了劲学习，这次月考得了学年第一。二嫂高兴，对二哥说：“孩子这次考得最好，家长会你去开吧，我一会儿上班顺便给你请个假。”

      那天上午九点多，阳光正照得人舒服，春日飞回的两只燕子衔来松软的干草，把空了一冬的小窝重新铺设一番，准备开启新的生活。据说燕子不入愁房，这两只燕子冬去春又回，总让同一屋檐下的我们对生活充满希望。突然加工厂方向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熊熊火光，灾难的降临总是毫无前兆，而我万万想不到，会降在我家。

      我拄着拐杖往牛肉加工厂跑，侄子顾不上等我，早跑没了影。从村里骑出的几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想搭上车，他们哪顾得上停。远远地，已听到呼呼风声和哭天喊地，出大事儿了。红色的爪牙从每一个破碎的窗缝喷涌而出，狰狞的火舌如嗜血的猛兽贪婪地欲吞噬一切，向哭喊的无助的人群示威。火光、浓烟、灼热、焦臭，伴随着噼啪的断裂声，撕碎仅存的一点儿侥幸，可以断定，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在人群的后排，我看到了前院的民子和大光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滚得一身灰，满眼的恐惧近乎呆滞，显然是刚刚从大火里逃过这一劫，他们的亲人捧着儿子哭，看着大火哭，还有更多焦急的邻里撕扯着他们询问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家人。前排镇派出所布下的人墙拦住了哀嚎的百姓，隔壁的夏大娘老两口，挣命要冲进去找儿子，被姑爷死死拽住。还有我的小侄子，他被大火烤得干红的小脸儿上满是泪水，一声接一声嚎叫着“妈！”他拼命钻进人墙的缝隙，卡在两个警察的臂弯下。往日瓦蓝的一大排彩钢厂房被烧得通红，厂房大门洞开，热浪伴着浓烟从中喷涌，哪里冲得进人去。因爆炸产生的大块砖板、窗体时而从楼上坠落，让人的心也随之落了架。

      不知是伤心激动过度，还是警察卡得太紧，侄子的小身体在两个警察中间瘫软下去，我挤上前去，抱起侄子，这才有人注意到这里倒下了一个孩子。我和侄子搭上一辆过路的汽车去了医院，临上车，我挤到民子身边，拜托他有二嫂的消息通知我。我知道，那只是安慰一下我自己的良心罢了，我在这里尚且没用，我走了，谁又顾得上谁呢！

      侄子刚一苏醒，就拒绝一切治疗，求我带他回来。我们赶回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十多辆消防车还在工作着，火还没有彻底熄灭，楼和厂房一片漆黑。消防员救出的27人已经辨不清身份，路边的120救护车上，医护人员紧张地救护着受伤的员工和晕倒的家属。消防员每抬出一个黑乎乎的躯体，都要在警力疏散的掩护下，钻过蜂拥哭号的人群，转交给医护人员。乡亲们已不再呼喊自己家人的名字，只是求消防人员，再找找，再仔细找找，能不能再多出来一个。

      一场春雨，终于熄灭了持续4个多小时的大火，也熄灭了人们最后的一线希望。再没有从里面抬出的人了，什么都没留下。连焦臭都暂时被洗刷了。浑身淋透的人群曾试图冲进废墟，可警力的增派已经使人墙连卡进脖子的缝隙都没有了。雨水顺着官兵们的发梢流淌，他们也是满脸的泪……

       听说省长市长刚刚来过，又去镇政府了，几辆黑色轿车后面，三辆大客车上，都是穿西装的人。听说中央派的干部们已经在路上了。火灾原因还在调查中……

      往家走的路上，我只听大光说昨晚他看见加工厂拉进一车牛，这个加工厂虽是自养自销的一条龙企业，但是在饲养场附近有专门的屠宰厂，经检验各项指标合格的牛都是在屠宰场注射处理，然后运到加工厂。活牛直接运到这里，还是头一回。

       二哥那天在雨里跪了多久我不知道，后来二嫂的父母和哥哥、嫂子、妹妹都来了，二哥才勉强振作起来，把他们带回家。尾随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那衬衫白得与我们全村此刻的黑很不相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村和邻村，每家每户都多了两个这身打扮的年轻人。是啊，这种时候是需要有个局外人来劝一劝，帮忙支撑支撑。但这两个白衬衫，也只是表示一下安慰和同情，女的一直握着老太太的手，男的站在女的身后，用满脸的悲痛代替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言语。大概人在遭遇不幸的时候最容易接纳他人，这些白衬衫好像与我们共命运似的，直到深夜才离开，直到他们坐上大客车向镇上开去，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第二天一早，还是这两个白衬衫，老早就来了，看上去和我们一样的憔悴，显然也是整宿未眠。原来他俩是市里某个部门的，是专门负责帮助和慰问我家的。他们带来了火灾的原因：火灾是燃气爆炸引发的，初步断定是厂房的氨气泄漏。而且，加工厂的燃气设备在年初的检查中是合格的，所以是意外的氨气泄漏。而火灾之所以伤亡惨重，是因为气体爆炸会瞬间蔓延，全厂在2分40秒内就被大火吞噬了，根本没有逃亡时间，虽然工厂有完备的消防工具和消防通道，且消防部门也定期检查，但短暂的时间根本不允许它们发挥作用。这算是什么事故原因呢？事故的责任人是谁？只是一场谁都没有责任的意外吗？白衬衫说，责任人就是企业的法人，可是他已一夜之间破产，除了接受法律制裁，也无法对这么多生命负责了。关键时刻，还得是政府来解决。且不说每个遇难者自己的生命可贵，至少他们还都承担着培养子女、赡养父母的责任，他们的离去，是每个家庭的不幸，政府会对每个家庭给予适当的补偿。财政已经为事件的处理划拨了经费，平摊到每个家庭大概能分到四十多万吧！很快就会有消息。

      中午两个白衬衫出去一趟，取回了几盒便餐，不是他俩的，是我们全家的。同时还带回一个在他们看来惊人的好消息，每个遇难者能分到42万元，加上对老人和孩子的特殊补助，我家能分到67万元，与之前全国任何一起事故相比，这个数字都是最高的。如果同意，在合同上签了字，钱就能直接打进工资账户了。全家都沉默了，没人表态，侄子哭喊着：“我不要钱，我要妈妈！”女干部把侄子领出去，做他的思想工作去了，男干部在屋里和全家人分析着形势，也煽动着人情：“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人能回来，谁要这钱，可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也只能多想想老人和孩子。好在咱还有政府在，等这事儿处理完了，领导都回去了，这钱咱冲谁要去？人财两空，也不是死者想看到的结局啊！”二嫂的父母一提起这话茬就哭，二哥也没了主意，昨天只希望人能活着，谁想到今天就要拿她的命换钱呢！男干部也去院子里和孩子聊天去了，可能是要给我们留点时间研究研究。

      二嫂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想必他已了解全村都已化悲痛为犹豫了。最后还是二嫂的父母开了口，“签吧，为了孩子！”老两口又痛哭起来。

      两位白衬衫当场就联系领导，联系银行负责人，指导二哥签好了合同，67万元，足不出户就打进了二哥的账户。事情办理完，他俩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还说以后要把他们当朋友，过几天再来看孩子，就转身离开，上了那辆大客车。他俩上去的时候，客车里已经坐满白衬衫了，车里的是比他俩“帮助、慰问”得顺利的。

       当晚客车开走后，被“帮助”过的各家各户又回归到对死者的哀痛，但与昨晚毕竟不同了。也听说有几户人家拒绝被帮助或渴望更多的帮助，当晚还在犹豫，但也不过多犹豫一夜罢了。因为事发后第三天的新闻中已经播出，事故在第一时间得到积极处理，中央督导组表示满意并对遇难者表示哀痛。

       晚饭应该不会再有人送来了，我转身去做饭。屋里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二嫂的娘家嫂子：“刚才，领导也说了，这钱里，有12万，是给遇难者父母的……”二哥答应着：“明天，我就去给爸办个卡。”二嫂她妈又哭了：“我用不着，我一把老骨头，要钱干啥，给孩子留着吧，这是他妈用命换的！”那女人一脸愤愤：“妈，话不能这么说，芬儿要是不死，也是有赡养义务的，现在人没了，政府替她尽了义务，您不接受，那不是给我们施压吗？再说了，这钱你们不用有人用。”说着眼睛瞟着我。二嫂她哥一声呵斥：“行了！闭嘴，别打这钱的主意！”

       灶下的火苗扑腾着往锅底上蹿，我眼里还是昨天的那片红色，明知道没法回到从前了，还是痴痴地想着，哪怕回到昨天，回到大家哭喊着的时候也好。

       “做饭呢？你哥在家没？”是李大娘，这个时候还有心思串门的也只有她，她儿女都在镇里工作，没受到大火的摧残。她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哎，芬儿这命也真苦，好不容易小日子过好了，她还走了。这孩子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哪离得了妈？”一番话又说得二嫂父母老泪纵横。“你们老两口也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还要往前想。我外甥女，33岁，没结过婚，也没孩子，心眼好脾气也好，你二老要是不嫌弃，认个干闺女，我给发子介绍介绍？”

       一家人这才弄清李大娘的来意。二嫂她娘一把抹干眼泪，竟挤出一脸礼貌性的微笑：“老姐姐，谢谢你费心，我和老伴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李大娘也不好再说什么，“行，那改明儿我再来。”

      李大娘走后，二嫂她妈起身就走，还喊着老伴和儿女们：“走，都回家。”

      转天一早，二嫂娘家还是原班人马，没吃早饭就赶来了。我昨晚做的那一大锅饭总算不用扔了。二嫂娘还拎着几个自己做的小菜。饭桌上，二嫂她娘家嫂子一改昨天的愤愤，给老两口夹菜，给侄子添饭，忙忙活活的，显得一桌子人一团和气。她的一反常态让我很是不安，可看这一家子人，似乎都很受用似的，并不觉得异样。大嫂子终于开口了：“爸、妈，发子，我有个想法，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说错了，你们别怪我。昨天，李大娘也说了，芬儿这一走，扔下个孩子可咋办？真要向他说的，给孩子找个后妈，有后妈的孩子都过的啥日子，谁能放心，再说，芬儿前头拉磨，后头就有人乘凉，也对不住去了的人啊！要我说，咱家妹妹，孩子的亲姨妈就是单身，谁对孩子能比她还用心？让她担起姐姐的责任，该照顾孩子还是孝顺父母，全和芬儿活着时一样儿，两位老人也免去更多的伤心啊！就是芬儿在天有灵，看到孩子由亲姨妈照顾，也就安心了。”

       这话句句在理，这法子确实也能化解目前的许多问题，可是这样一来，她那12万就彻底没戏了，再说，处处替老人和孩子着想，也不是她的一贯风格。再说这毕竟是关系到二嫂妹妹的终身大事，亏她敢一人应承说出来。我以为二嫂妹子会一口回绝或转身跑出去，哪有姐姐尸骨未寒就跟姐夫过的理？谁知，她竟默默低头不语，再看两位老人家，对儿媳妇的话都颇为赞同的神色。二嫂她大哥显然也觉得媳妇说得在理，随着附和：“发子，你嫂子这话在理，别看她平时小家子气，关键时刻想得还真周全，爸、妈，我看这事儿可行，你们二老这回就听我的，别讲究那些俗礼，咱一家人都过得好不比啥都强，不看别的，就看这孩子这成绩，都是芬儿的心血，咱不能让他荒废了。”他们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老两口也并不反对，只是点头赞叹，当事人也没有异议，显然这一家子昨晚毅然回去，是共商大计去了。

       就这样，二哥在事发第三天，确切说，是二嫂离开后48小时，就摆脱了光棍身份。但李大娘他外甥女也并没扑空，没多久就嫁了我们前院儿刚被白衬衫“帮助”过的长庚……

       前几天去喝长庚的喜酒，我遇到了大光，我问他： “大光，你说那一车牛有没有问题？听说牛屁……”大光连忙捂上我的嘴，“什么牛，你别瞎说，我只见过牛肉，从来没见过一车牛。”

枫叶飘飘

欢迎安安老师支持太虚，飘飘来迟

枫叶飘飘

先加分鼓励您，希望您常回家看看。

紫玉清凉

是天灾还是人祸？作者不动声色给出了十分精辟的解答。
别具心裁的构思，犀利干练的文笔。对世事人情的刻画精准成熟。
抚恤金如同一面镜子，将人性之点滴映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冷静内敛的作品，拜读，问候安！

芒乡化十龙

紫玉老师的点评很到位！
每当有这样不幸的事降临，
人的两面性都被淋漓尽致地披露出来！
欣赏安的小说，收放自如，拿捏到位！

小野菜

欣赏学习！早安问好!

淡淡不如风

人性剖析得很到位，有很多令人深思的地方。

an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24 19:26
欢迎安安老师支持太虚，飘飘来迟

谢谢枫叶老师鼓励，很高兴来到太虚，初来乍到，多多指教！

an安

紫玉清凉 发表于 2017-10-24 21:10
是天灾还是人祸？作者不动声色给出了十分精辟的解答。
别具心裁的构思，犀利干练的文笔。对世事人情的刻画 ...

谢谢老师的鼓励，您多指教！

an安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0-25 06:39
紫玉老师的点评很到位！
每当有这样不幸的事降临，
人的两面性都被淋漓尽致地披露出来！

披露人性，披露现实的同时，也深感每个人的可怜，都是可怜人。您多指教！

an安

小野菜 发表于 2017-10-25 06:47
欣赏学习！早安问好!

谢谢，早安！您多指教！

an安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7-10-25 07:02
人性剖析得很到位，有很多令人深思的地方。

如风多指教！

碣石清风

喜的题目，悲的内容。通过世相人情彰显人性；巨大的灾难，沉痛的教训；警世啊。几多欢乐几多愁。
真的是喜从天降吗？抚恤金再多也抚不平心内创伤。欢迎新朋友，希望常驻太虚，期待您的精彩。

an安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0-25 10:39
喜的题目，悲的内容。通过世相人情彰显人性；巨大的灾难，沉痛的教训；警世啊。几多欢乐几多愁。
真的是喜 ...

感谢清风老师，您多指教。灾难面前，大家的是受害者，都是可怜人，人性的暴露也正是命运不幸的反衬，因此造成灾难的原因也就更值得深思，是由于某些人为的疏漏或对利益和权势的贪婪，导致人民和国家都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