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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深处[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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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5 10: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凉州深处
  
  ■ 杨献平
  
  一
  
     凌晨3.47分,凉州在黑暗中沉溺,许多人的睡眠在王朝、诗歌、纸巾和尘埃之间。车站广场的三匹铜奔马、花坛、大批停靠的车辆——背后的稀疏灯光,再之后的黑暗仍旧浓重。一个人站在那里,许多出租车司机上来询问。他们的眼睛发亮,舌头打卷,脸色上似乎有土。我看了其中一位,面相还算和善。他的车子在台阶下面,红色的轿车,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崭新、静寂、甚至有些虚幻。我坐在他的旁边,顺从、谦卑的态度里面还有着祈求和怀疑。车子很快就转过去了,身后的汽笛、睡或者蜷缩在候车室、广场一侧台阶上的人们渐渐疏远。

    这一时刻,我肯定不被重视。这座城市似乎厌倦了太多的过客。在凌晨,过往的和现在的,众多的人,外来者,走来走去,从凉州的一侧、从葡萄、马厩、红衣喇嘛诵经和大片的乌鸦声中,快马驰去或者趔趄走过。旧时的军队、诗人、僧侣、民族——口衔胡笳,横吹羌笛,跳胡旋舞,弯弓射雕,迷醉于青楼的花灯、胭脂和美酒。多少过客,在这里被风吹到,被结冰的马蹄和逃跑的乱军的快刀连根割掉。

    我也是一个过客,一个到此一游的消遣者。在步行街的西边,灯光依旧昏暗,众多的楼宇,窗口黑暗。没有一个人走过,细微的风卷着我看不见的尘土,带动不知谁丢下的白色垃圾,嗤嗤啦啦地滑行。我背着简单的行包,站在街上,一句话不说,星空隐秘,上弦月面孔模糊,像被风吹着的止水。一边有大理石圈起的花坛(塑料花朵和青草围起的),迎风微飘的旗帜。我看着远处的黑暗,夜色渐渐泛白,在东边,有一种黑色的透明感。但这时候仍在深夜,而武威却渐渐明朗,仿佛万千透明的颗粒,在空中蜂拥,在我的视线中形成黑的意识和感觉。我使劲地往黑色的深处看,越过那些颗粒,刀子一样,似乎进入了这座城市的内心,我看见了那些在这里写诗、亵妓、患病、离散和杀戮的人,看见了大风尘土吹散的骨殖和细灰,飞扬的旌旗和身背三弦的流浪艺人;看见众多的养马人家,青砖瓦舍下面,骏马成群,有人在深夜潜入马厩,又被芨芨草拧成的绳索托到黑漆漆的衙门——这时候,有人叫响我的名字。他面色慵倦,在睡眠之中被我惊扰,从一侧的小巷子里面,拖着短促的足音,敲打着两边的墙壁。走到我的面前。

  
  二

  
     天空异样,武威——凉州的天空,显得不甚明了。打在窗棂上的阳光似乎只保留了其中的某一部分——更多的部分不知去向。荣胜从另一间房屋叫醒实际上已经睡醒的我。大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我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跟在荣胜后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脚步在熟悉的街道上缓步慢行,走路的姿势像是唐朝的,优雅、沉静,有着古典味道。我亦步亦趋,路过商店、商场、牛肉面馆、专卖店、茶叶店、家属院,眼光在两边陌生的人群和建筑上面浏览。

     我看到步行街东边的铜奔马为雪青色,像锈迹,汉朝或者更远——力度匀称,迅如奔雷,姿态飞扬,脚下的匈奴或者飞雁面孔扭曲,张开的马嘴,似乎可以看见它在大雪之中的口雾,乃至在满月之夜闪光的牙齿和眼睛。而这是千年之后的又一个早晨,新鲜的阳光显得并不新鲜,落在路边的槐树叶子上面,有一种浅浅的金属感。我抬头望着,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自己在仰望什么,但绝对不是艺术品本身。它与生俱来,它不是展示,而是贯穿、抵达和给予所有人的震撼。与此同时,许多的人们在其下照相留念,他们作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被相机拍摄,被路人有意无意看到。当然,我也是俗人一个,想把自己和仿制的艺术品收进个人生命的某一瞬间。
  
    古马、积林、荣胜、学辉、兴玉,还有他们的儿子或者爱人。行人的脸颜色淡黄,淡色的黄,有一些很白,两颊紫红,都是不太真切的那种。他们心不在焉。目不转睛。脚步匆匆。气喘吁吁。面带忧伤。一边的商场正在举行升旗仪式,它的员工大都一脸无奈,站在旗帜和《国歌》下面,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之后的浅巷:牛肉面、梢子面、包子和米粥混合的味道,很多的人们趴在单薄的桌面上,嘴巴里吸溜溜地吃着他们自己选择的早点。黄土的巷道里面堆满垃圾、污水上面飘着黑色的油腥,有人从最里面出来,描眉画目的女子,引车卖浆的老人,皱纹与美颜、胡子与朱唇,我感到了差距。但很快消失,上学的孩童似乎很多,他们的书包很重,不时松动一下勒着的肩膀,在大街上,从人群中穿过,去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三
  
  
    我看见的天梯山:沉静。肃穆。光秃。草木稀疏。我看见的道路满是石子,红色的断层,似乎是紫红的土。它们上面有草,枝茎坚硬的那种。车子似乎载不了一车的肉体,在一面陡坡上被迫停下。我们下车,将它推了上去,一绺黑烟升起来,越来越高,衬着灰蓝色的天空看,像一气呵成的一声大哭。看见天梯湖,偌大的湖,在山间,在天梯山的马兰草滩,层次分明,靠西的一面呈白色,向东发黑,后而又白,依次展开。水面平静,尽管呼呼有风,但几乎看不到涟漪。不远处的村庄在灰色雾气当中,家畜的叫声不时传来,在树木枝叶和坚硬的藤蔓之上,摇晃早晨的露珠。

    风凉,站在湖边,干净的风在身上,在沉浸在湖水之中的杨树叶子上,哗哗作响。学辉、荣胜引见了赵旭峰,他头顶光脱,像我一样。脸孔黝黑,被太阳晒黑,不甚粗糙,甚至显得自然可靠。在天梯山博物馆,他的解说让我感到了优雅、出色和尊敬。我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他的谦卑和尊敬又让我感到了汗颜,似乎不应当这样的。赵说着魏晋壁画、印度飞天、释迦牟尼、男性菩萨、出土陶罐、神像佛龛……我嗅到了浓重的朝代和泥土甚至墓葬的气息,它们氤氲着,在新建的房间里面,五时不刻地向着周围的墙壁、玻璃、游客散发着它们自己的独特味道。

    巨大的佛单掌直竖,面目雍容,面对天梯湖水,身子在水下,之间是一道高愈10米的大坝,但大理石和水泥的灌注似乎并不能阻止细水向内的渗透和漫洇。站在对面的大坝上面,平视的湖水,这时候泛起了细小的波纹。端坐天梯山的巨佛一脸的了悟和明澈,细长的眼镜似乎看穿了所有人的肉体、欲望和灵魂。我打了一个哆嗦,全身瞬间冰凉。我急忙移开眼光,看见大佛头顶的鸟粪、崭新的护板、再向上的梭梭草、嵌在泥土里面的白色石砾、东边状似龟头的山岭、之后的水库大闸、停靠的白色游艇、对面的山峦凸凹不平、散漫的羊只肯定没人看管……沿着陡陡的台阶向下,进入水的内部,在大佛脚下,我仰望着,被他俯视,他的眼光亲切,透彻的温暖和关照。香炉里的青烟稀少,白色的烟灰仅仅6根在慢慢燃烧。就着酥油灯,我点燃三支,恭敬插上,俯身向下的时刻,看到了大佛和他弟子、护法的脚,脚踏的乌龟,一边的山壁潮湿,青草茂盛,干燥处的白土上面,长着几丛叶子高挑,状似剑刃的马兰。返回的路上,看见泡在水里的杨树,叶子发红,略带黑点,一棵一棵地,在水中,在天梯湖内,于2003年10月3日,和我一起,看到了又一年秋天开始的模样。
  
  四
  
    我在凌晨醒来,口渴。触目是黑,外面的街灯稀薄,透过谢荣胜家的窗帘,让我找到开关。灯光亮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赵旭峰,主要是他的民歌。似乎仍在耳边,他沙哑、单纯、干净的嗓音,似乎一直缠绕着我的耳朵。即使酒醉之后,在颠簸的车上,在呕吐的卫生间,它依旧响着:“三更里来灭了灯,亲哥哥用脚蹬,亲妹妹也是一个明白人。”……朴素、心动、明澈、土腥,在天梯山间,在简约的民居,将我打动,我记得自己当时赖着不走,似乎是谢荣胜和李学辉兄将我抱上车。在返回的路上,我失去了知觉,温热的酒精进入了我的血液,我的内心和灵魂,它在燃烧,它在摧毁。倾听民歌,我平生第一次,我知道被它击中了,像一枚优秀的子弹,它导致的不是死亡,而是纯净的新生。

     民勤沙漠公园似乎没有给我留下很多的印象,中午的阳光下面,大片的沙枣树、剑兰、刺槐、玫瑰、红果、沙蓬。稀少的游人在空廓的砂土上驾驶着摩托车,或者沿着人工的湖水散步。在蒙古包的一边,我吃了两碗沙米粉,鲜红的辣椒、滑溜的米粉和陈醋混合的味道让我觉得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吃食了。卖米粉的妇女面庞发黑,一片一片,皱纹包围的眼睛显得木讷和真实。而在沙生植物园,我看到了众多的沙生植物,在里面走了一圈,一个个叫响它们的名字,但一场酒后,我似乎又很快忘记了它们的名字。我显然是善忘的,仓促的,我知道它们根本上属于沙漠,属于民勤沙漠公园。我记得曾经摘了其中一枚小小的黑果,放在嘴里,牙齿一碰,冒出一股紫黑色的水汁,在舌尖上发涩。

     之后是清水镇,老魏弟媳的餐馆里,蒸熟的玉米和土豆,我吃了很多。需要说出,我尤其喜欢土豆,走到哪里都喜欢,它跟随着我,从河北老家一直到巴丹吉林沙漠,我走过的地方,我吃过的饭食和菜肴,哪一次都没有少过。还有辣椒,令人嗓子起火的那种。我喜欢它们,就像喜欢赵旭峰的民歌——同样属于泥土和空气。
  
  五
  
     我尤其快乐,在凉州,在岑参、王维、李益、李贺、高适、唐玄奘、林则徐;党项、唐古特、吐谷浑、月氏、匈奴、突厥;北魏、西汉、隋唐、元明的武威,他们的诗歌是一种穿透和覆盖,是到达和终极,是我一个人望不尽的关堞、风雪、美酒和死亡,是我血液和灵魂的高贵因素,是大风之后的浮尘、月色和马匹的嘶鸣。那么多的民族,来来往往,旌旗、铁血、弯刀、鸣镝、号角和嘶喊,倒毙的人,眉毛挂霜,眼角黑紫的人,上冻的火苗,幽深的道路上有着无数的马蹄、驼掌、干裂的跄踉的脚印中,那么多人的独特行动在丝绸展开和诵经声中,面带青铜,在河西唯一的京都之城,成为历史,成为葡萄和青草之间的无形雕像。
  
     文庙、海藏寺、大云寺、皇娘娘台、西夏碑、雷台汉墓、白塔寺……我在里面仰望,在飞檐画梁、巍峨雕像、地下墓穴之间看见岁月深处闪动的亮光。一些是黑色的,一些是雪青色的,一些是含血的,一些是被风吹成破旧颜色的……在它们里面,我似乎觉出了那隐藏在黄土下面的勃勃心跳,虽然千年,虽然消失,但又有什么可以阻止和消泯呢?古老的木马、雄劲的马,驰骋的马,高蹈的马,务实的马。文庙的一块大理石上翻涌一个叫做西夏民族的短暂命运,灯光之下的墨迹、刀锋、战袍和火器,沉埋和已经展现的,它们在动,在一个过客的眼睛和内心,淡薄如纸,凝重如诗。
  
   以致我告别了朋友,和积林一家站在来往新疆和兰州的公路上,意识仍在那些古迹、传说和民歌当中,我看到的车辆似乎从朝代钻出,轰鸣的声音像是古代四散的乱军;红色轿车,高高的巴士,凶猛的卡车,掀起尘土、纸屑和塑料的垃圾。一个人坐在返回酒泉的车上,旅客稀少,空荡荡的车厢里,有人睡眠,有人说话,我摊开写满凉州的书籍。后来,我在诗中写道:“凉州城里,养马的人家青砖瓦舍, 有人以歌安家,随一绺王朝破败烟尘, 面朝中原,把自己的眼睛望成白骨或者玛瑙。”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3-10-15 11:31 | 只看该作者
恢弘而苍凉的诗意!
你写得如此好!
3#
发表于 2003-10-15 14:38 | 只看该作者
这篇需要顶~~~~~
来感觉!
4#
发表于 2003-10-16 01:43 | 只看该作者
  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胡马和羌交战的岁月来又复去,丛生的意象次第汹涌,目不暇接之后,那一脸的倦容,怕也是带到了酒泉~~~~  :))
5#
发表于 2003-10-16 08:27 | 只看该作者
感觉你写的散文多有悲创~~这就是大西北吗?我去过西北几个地方,感悟实在很少~~读你的文章,总感到一种压抑~~更有一种冲动~~
6#
发表于 2003-10-16 09:49 | 只看该作者

欣赏了。。。

厚重,苍凉。。。

也许只有在大西北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厚度吧
7#
发表于 2003-10-16 15:55 | 只看该作者
真的重呀.
8#
发表于 2003-10-16 18:52 | 只看该作者
好。厚实:)
9#
 楼主| 发表于 2003-10-16 22:53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诸位!
10#
发表于 2013-1-28 17:32 | 只看该作者
大家散文,提起再品
11#
发表于 2013-1-28 22:34 | 只看该作者
必顶的文字!
12#
发表于 2013-1-29 09:20 | 只看该作者
叙述沉静,自然,苍凉的西北,厚重的西北,留下足迹与思考,感悟与心境画出自己认识的方圆。好文字,有幸在此照面,问好献平兄。书已经收到,在你的博客留言,不知道你看到没有,非常精美。谢谢仁兄!
13#
发表于 2013-1-29 10:11 | 只看该作者
“凉州城里,养马的人家青砖瓦舍, 有人以歌安家,随一绺王朝破败烟尘, 面朝中原,把自己的眼睛望成白骨或者玛瑙。”
喜欢这首小诗,随言附和:
西凉路,汉家墓,
征程荒芜人作古。
烽火硝烟无觅处,
残壁碎瓦长城路。
我是西夏迁徙的流民,
还是华夏血统的一杯黄土?
纠结不完中原的情节,
印满血迹的刀鞘,
洒满风化的蝼蛄。
此地的荒原,背负操守,
站立成一株高高的白杨。
地平线上的残阳,
挂满树梢五彩斑斓的殷红。
引来苍狼,孤独的呼叫。
血性的秉承,
喂养剽悍的马夫,
从这里启程,
去找寻失落的王朝。

[ 本帖最后由 天疆 于 2013-1-29 10:13 编辑 ]
14#
发表于 2013-1-31 10:07 | 只看该作者
此人现在已经很出名了吧。看他的注册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十年。
可谓十年磨一剑。佩服。
15#
发表于 2013-1-31 11:30 | 只看该作者
美的语言,美的意境,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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