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记

摇曳风铃

　　
　　外公仙逝那年，我十多岁。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生命体征以异常的方式消亡于棺木之中，土壤之下。

　　或许是对死亡意义理解的简朴和滞后，我无法相信眼睛疲惫后的休眠会成为生命完结的信号。

　　不过我还是流泪了，却并非发自内心永久别离的伤痛和从此天各一方无从遥视的落寞与悲哀，我的眼泪完全是借助了大人们嚎啕大哭的情绪渲染。因为外公静止呼吸后的状态格外安祥、平和，像平素任何一日游离于梦中一般。我从小在外公身边长大，看惯了他熟睡的样子，我以为外公只是踏实地睡去了，而且更改了睡眠的习惯，置换了安歇的地址。我对死亡毫不知情，也就淡然了大人们的悲痛。可是过了好久，我终于没能听到床榻上沉重而连绵不断的酣声再起，接踵而来的连片哭声没能点亮他眼里的光采。

　　外公在六十六这个看似吉祥的年岁，体内遭遇了严重的疾患侵蚀，他常常因肺部气流的不畅而发出轰轰烈烈的咳声，咳声荡气回肠也令人焦燥不安，他瘦削的脸终日被曝破的咳声震的鼓胀发紫，所有的药品都无能为力。现在这声音静止了，他躺在厚重的木质卧房里，舒展的面部肌肤散发着慈爱的光，使他看上去年轻而俊美。我看着外公光洁的脸，没有半点恐惧和悲伤，他慈爱的、似乎满含微笑的面孔向我佐证了他的睡眠的长度和深度——我的外公在离开这个世界时，留给了我无比清晰而干净的印记。

　　我的父亲在72岁那年匆匆收住了前行的脚步，在被他揉皱了数月的白色床单上结束了劳苦的一生。无色或有色的液体曾经并驾齐驱进攻他的体内，想以快捷的速度禁锢吞噬他健康的恶性细胞漫延。由于液体源源不断进驻他虚弱和困惑的身体，并积淀在他肌肉的纤维之中，使他最终的身体外型结构都发生了变化，那些膨胀的药水抚平了父亲面部的纹理，也充塞了他的躯干。可是，就在父亲穿着崭新的服饰从殡仪馆的冷冻室被推出接受亲朋好友最后的瞻仰和怀念时，我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在冷气压强的迫害下，父亲原本水润的脸颊左侧有一道开裂的血痕，且已经干涸。虽然纤细，还是被全体家人清晰地捕捉到了，它扭曲了父亲生前极其谦和的形像。

　　我亲爱的父亲带着那道伤痕和印记入住了另一个世界。那道血痕从此划伤了我柔弱的心室并植根于其中，在后来无数个祭奠父亲的日子里，它顽固地令我的心疼痛不已，也由此成为父亲留给一双双期待眼神里最终的印记，在我怀念他的瞬间，板结成一种深深的遗憾，固执地阻碍了我对父亲早年生龙活虎历史形象的追悼。

　　还有与我同年出生的友人。生命的临界点上，她已憔悴不堪地无力展望，在她竭尽回望的陈述中，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轻若鸿羽，天堂的使者也终于在她精疲力竭的跋涉中，断裂了她游丝般的呼救，承载了她肉体和灵魂的最后归附。

　　由于一直对父亲遗容不完整的抱憾耿耿于怀，我对友人最后仰望的欲望也被扼杀。然而，当我环绕她冰凉的身体希冀给她最后的祷告和安慰时，我还是试探地于她有了深情的对视。这一眼，竟粉碎了我坚强的意念，内心的悲痛突然暴发，泪水滔滔不绝。

　　是的，那个不可救赎的瞬息，当我与她独一无二的面部造型触及时，我立刻感到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原本柔润细腻的皮肤已无力包裹质地坚硬的骨络，使五官的软骨和硬骨露出本质的残骸。

　　我的漂亮女友终以这种尴尬的方式为她美丽的一生草草划上了句号。

　　我的哭声夹裹在灵堂的回声里，持续了很久。

　　在之后试图回味她生前种种难忘的片断时，那个临终的印记象驻扎在脑海的深处并兀自徘徊在眼前，挥之不去。与她相关的美丽往事，也因那幅临终肖像的无法重新涂改而就此沉没，它加深了我对她追悼时内心流泻出的隐约担忧和恐惧。

　　我睡眠的最佳状态从此被剥夺和颠覆。我害怕夜的降临，在释放着稀薄呼吸的气流里，我的平静被梦境中熟识人物的怪异表情一次次毁灭。有一段时期我的痛苦写在工作台上或者其它的背景场所，不知如何剔除搁置在内心的恐慌和惊扰——我最亲的人在他们离开我的视线后，为什么是以这样的方式抵达和呈现于我的生活？

　　……侵略、吞噬、挖解、残食。我以此形容彼时的心里状态。

　　在企图扭转和更进的幻想中，我的徬徨并列诞生，毫无挽救的希望。我知道，在遏止被围困的战争压迫中，我真的毫无束鸡之力。

　　我开始后悔与生命终结者最后的访问。

　　我开始拒绝对即将远行的人进行最后的送别和会唔。

　　很多时候我都这样想，人的完整性其实就是生命最后画上休止的一瞬，他最后留下来的姿态就是对前尘回首时定格最多的画面。在数年至数十年的生活经历中，内容是丰富多彩的，涵盖了宏观与微观的演绎，可是往往，我们印记里截取的只是最惨不忍睹的一个方位，一个瞬间，一个无从复苏的符号。那些曾有的欢欣容颜、绽放的阳光姿态还有怜惜的忧郁情结，都随着肉体的形式消遁或四处遣散，无踪无影，比尘埃还微弱和稀薄。

　　但是，让我铭刻于心的却是他们行走到终点时，自己无法拯救的各色印记——那是一个人和这个世上道别的真实表情。这个表情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愿望，不再受意愿的支配，自然也不会顾及生者由视力接收信号后，在内心被检阅的种种感受。比如我的遭遇。

　　我在长时间的困惑中才发觉人的七彩光环终会被一个划时代的标点所取代，而且这个标点将成为一个印记活在世上，为死者所不知。

　　又怎能以死亡作为临终的标志？对于将或不再谋面的相识和相知，漫长的等待无果，亦如临终。比如跨入牢狱之门接受心理疗伤者，美丽人生的印记只能追溯至刑法的使用前。

　　对于后人而言，每一个临终的形象是多么重要。

　　想起一句旁白：生活是真实的，有时却应该注入艺术的想像。

　　我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为善终者装扮身份护照职业者的荣光和神圣，也理解人生的诸多环节何以被强行添加艺术的元素。光耀这个世界，是活着人的期盼。

　　因为真实未必完美。如此而已。

　　那些曾经被我铭记的人物和事物与时光的游走节奏保持着独立的一致，他们在空气颗粒的吸附中，渐行渐远，最后融进思想的尘埃中。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暂时埋伏起来了，我宁愿相信他们活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在我看不到的未来，这样在我想起他们的每一刻，镜像里都是年轻和美好的印记。
　　　　　　　　　　　　　　　　　　　　　　2010-3-7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0-3-7 14:30 编辑 ]

zfx875206

坐着沙发慢慢品读，问好朋友。

zfx875206

因为真实未必完美。如此而已。

　　那些曾经被我铭记的人物和事物与时光的游走节奏保持着独立的一致，他们在空气颗粒的吸附中，渐行渐远，最后融进思想的尘埃中。

对于死亡的探究，对于死者容颜变化的伤感，读来不禁慨叹人生之短暂和难以预知的莫测性，是啊，真实的未必完美，很经典的话语。行文流畅，文笔隽永，学习了，问好。

摇曳风铃

原帖由 zfx875206 于 2010-3-7 11:19 发表
因为真实未必完美。如此而已。

　　那些曾经被我铭记的人物和事物与时光的游走节奏保持着独立的一致，他们在空气颗粒的吸附中，渐行渐远，最后融进思想的尘埃中。

对于死亡的探究，对于死者容颜变化的伤感，读 ...

非常感谢匣子的悉心阅评和真切体会．
生命需要善始善终，不仅仅是面部的原始状态，还有行为的善良．这是我想表达的．
谢谢您．

董万军

生命的终结是多么疼痛、冰冷、残酷而又无情、无助、无奈的事情！“死亡”是可恨的，对于生命又是如此霸道的。原本的花开却要经历凋谢；原本的前行却要面对停滞；原本的自由却要承受禁锢.........
逝者的离开留给我们只有伤痛，我们拉不回冰冷的呼吸，也丢不掉撕扯灵魂的惦念，这是留给世界最无情的符号。
所以拥有着生命，我们有义务好好呵护——别人、自己也包括所有的生灵。
拜读风铃的最新力作，感受美好生命。
问候、学习！

[ 本帖最后由 董万军 于 2010-3-7 11:55 编辑 ]

郭玉琴

先记号回来后学习,问好铃子.

笨小暖

　　几场死亡场景的素描，勾勒的是意识之流动。这种性情至上的叙述方式铺就出一条 耐读、耐品、读到灵魂，品到骨中的阅读效果，令思维在此停留，久味不穷。文章 以身边亲人的故逝拉开纤笔的记叙，视界多元，心理场景凝聚高度的闪烁点：外公 ，父亲，女友，生命，死亡……这一系列展开得自然、贴切，笔触柔软，构思精致 ，语气深婉。在尽述思绪百转的同时，无处不渗透着越于人生之外的神韵思考，意 识辗转，眷思于怀，所谓“情不深无以惊心而动魄”正是淋漓展现在字缕行间，沉 郁和婉约风格在其中穿插，成为贯穿通篇的最光视点。喜欢这样纯、缓、炽、静， 素，坦的勾勒，为散文的风格带来艺术上的清晰情愫。

　　关于死亡，我常常一个人对着心灵解析，因为我知道我还是那样惧怕死亡。有时，我会告诉自己：这个世上 死亡是不存在的，但轮回一定存在。“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暂时埋伏起来了，我宁 愿相信他们活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在我看不到的未来，这样在我想起他们的每一刻， 镜像里都是年轻和美好的印记。”这一段，暖与铃竟有着极深的共鸣。我想，离开 我们远去的亲人他们一定没有死亡，死亡只是人们对无法解析的一些现像给予的一个临时概念。

　　轮回呢，轮回一定要有，比如今世，来世。轮回其实就是一种意识， 并且只记得此世。小时候我们会突然对眼前的一些本来就存在的事物或静物发生好 奇，感到陌生却也亲切，仿佛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意识以它们存在似的。是那些痕迹 触动我们的意识，而这个意识一旦生成，之前的意识就不记得了。今世到达，上世消逝。我们的故去的亲人，他们一定就在某个时间层里存在着，和我们的呼吸在一起，在阳光下。只是我们暂时望不到他们，无法感知他们。

　　我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他们再次相遇，但只要你的意识没有丢失，他们就是永生的。粗糙读过，有感而发，想起自己的母亲，前天夜里还梦到过她和祖母在我面前有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醒来无解，却是庆幸有了依稀的会晤。亲爱的铃，暖写不好评，有时一激动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上面的就算是暖和铃的一点共鸣，不知对否。喜欢读这样的性情散 文，意识穿插其中，许多无法解析的，却能这里找到你、我、他、大家意识里无可鉴识的痕迹。问好铃，周末愉快！

[ 本帖最后由 笨小暖 于 2010-3-8 15:22 编辑 ]

敬一兵

几个人物死亡场景的勾勒缜密质感，细节勾连妥帖自然，这无疑对于用个体生命感悟客观世界和自然规律的铺垫诠释是非常适宜的。意断笔连、笔断意续的韵致是本文的看点所在。凭借事物表象的感性色彩渗透到事物内部的理性核质的笔锋游刃有余，以至鲜明突出的个性领悟，借助通感的浸润蔓延到了字里行间，构建出了印记的张力意象和弹性图景，还有散点透视的随笔轮廓。同时，本文散发出来的厚实质感的意境意味和类似庄子的恬淡哲学思想，深深吸引了我，成为触及到了我内心最柔软部分的情愫元素，令我流连。作者近来的散文写作有走出瓶颈之感，一发而不可收拾，确实难得，当以精华支持！

于文华

的确如此，风铃的文字越来越精致，给人以耳目一新、超凡脱俗之感。任何人都会死亡的，任何人都会给苟活着残留下许许多多的印记，这种印记或者鲜活或者厚重或者肤浅或者苍白，但总会留给我们一点东西。外公、父亲、女友的失去是惨痛的是无法忘记的，况且还亲自去进行过临终关怀。但他们失去的仅仅是躯体，他们留下的那么多的印记会永久活在心中——缅怀且追忆岁月里的音容笑貌，思想活动，自会让人生更加丰满而厚诚。失去的亲人与友人也在天堂祝福朋友快快乐乐，幸福快活地生活！
    祝福三八节快乐！

清浅居

所有的印记在成长的岁月里印刻，读到这些留着芬芳的文字，回望着生命中无数值得印刻的东西，或甜，或苦，或浓，或淡。
此刻读着风铃老师的这篇字，在莫名间找寻到了同样的感触与感慨，大气而又老练的笔调里读出了几许时光流失的无奈与哀怨，但同时也有一份坚强！
学习了，问好！

房子

写生死，是一个很难突破的题材，也是最能考验写作者能力的一个题材。而本篇文章却写得很有特点和个性。一个是，作者笔调冷静，而这种冷静是将情感控制在文字本身，正是这样，理性的认识才能在叙述贯通的语调中，显示出深度而动人的魅力。所写的题材牵涉最至亲的人和女性好友，这也更显得冷静和控制叙述情绪的可贵。让读者看到了通过遗容所留下的心里和精神印记。基于此，让读者感受到了文字内在力量强烈感性和理性共有的冲击力。

潇湘珍珠

我亲眼送走了三个亲人，父亲婆婆公公，还好，他们给我的只是离去的那种悲痛，没有容颜改变的难受。

汤如浩

生命，总给我们太多的感慨，当一次次面对死亡，可能，领悟就很更深刻。学习深刻的文字，问好1

琴若雨

       作者以悲悯与俯视的心灵与目光认知与体味尘世生与死，也在沉郁与淡淡忧伤的叙述中带动意象进入到思考的深层次，文字有不动声色的哲思穿越力和艺术感染力。欣赏，支持精华，问好风铃！

李雷

精致的文字很富哲理，题材触及生与死，具有很强的思辨震撼力。才女！拜读！
问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