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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旧作)小说:《阿妃正传》之—克罗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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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3:27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阿妃正传》之—克罗米的故事
  
  开场白
  
  今天我想说说克罗米的故事。
  
  克罗米自然是个中国人,他有一个十分中国的本名。他的微信昵称是克罗米,我决定就用这个名字来讲述故事。
  
  克罗米今年已经六十有五,是一个老头。我今年都四十一了,是一个不得劲也不得志的徐娘。我和克罗米的故事,要从时光倒流的二十年前讲起。希望我的讲述不至于太无趣,拜托你有点耐心阅读。
  
  一
  
  我十六岁就早恋了。准确地说,是十六岁就失去处女之身了。读高中的时候,除了语文,我其他门门功课都堪称垃圾,所以,我考不上大学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个被我拉着一起早恋的男生自然也没考上。
  
  高中毕业后,我对早恋这件事已开始有点微微厌倦。
  
  我已经对通过接吻来猜测男生中午是吃了芹菜还是鱼块的游戏提不起神。我和他约会时也没什么话说。他说他很享受我们俩俩相对的沉默,我咧嘴笑着说是呀。然而我很快就接二连三打起哈欠。我对男生勃起如粉红火腿肠的生殖器官也早失去了探究的兴趣,那样子实在有些难看。实际操作嘛,由于机会稀少且每次都胆颤心惊,我也索然了。但男生却对恋爱和做爱都有了如火如荼的兴趣。我没有想过说要和他分手,因为,是我主动追的他。但我找到一个好办法。我对他说,我们要做自力更生的优秀青年,让我们一起投身到社会这座五彩斑斓的大学校中去历练吧!
  
  男生进了一个瓷厂去当利坯工人,纯体力劳动。我在昌南镇最繁华的珠山大街上走了一圈,看到有一家新开的店面门口贴着招聘启事。那是九十年代初期,珠山大街上各种眼花缭乱的服装店层出不穷,统统都是暴发户的气质。这家新开的店面比较大,看起来倒蛮雅致,它的店名直接就叫做“上海商厦”。这种命名的方式也是暴发户式的,但因为人家是“上海”,后面又用的是“商厦”,而不是“商店”、“商场”之类,整体感觉又清秀了许多。我走进去应聘。
  
  过了几天,我接到面试通知。去面试时,我看到很多和我一样的年轻姑娘等着面试,个个都描眉涂唇,个个都时髦摩登。而我穿一双白凉鞋,一件哥哥穿剩下的男式T恤塞在裤腰里,脸上又戴一副很蠢的眼镜。我忽然有些气馁。她们和“上海商厦”才比较相配。
  
  面试官有三个。一个是一位非常典雅的中年女性,她那时候大概就是我当前的年纪,现在先请你记下她的名字,也用一个英文昵称吧,就叫阿丽莎——阿丽莎才是上海商厦真正的老板,她是一位上海女性。阿丽莎旁边是一个英俊高大的男的,一目了然看起来比阿丽莎小十八九岁,这是左南岸。左南岸是江西法学院的高材生,那身材简直和伟人毛主席似的,岂止是一个“魁梧”了得!左南岸是阿丽莎养的小白脸,养了十好几年。然后还有一个男的,穿得很新潮,带帽休闲衫,大喇叭牛仔裤,翻头皮鞋,就是克罗米了。克罗米整个人肥嘟嘟的,面孔很和善,眼睛很小,整个人给人感觉时髦却有些妇人气。
  
  别人面试就是被问了一些问题,轮到我,除了也问了我一些问题之外,三个面试官头碰头低语了几句,然后就叫我表演一个节目。我就朗诵了《再别康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想我大概是不会被录用了,反而大大放开手脚。我在学校也经常朗诵,我朗诵的时候,想让我克制一点不投入感情也很难啊!我知道自己并不算优秀,可是让我没有自信,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
  
  很多年以后,克罗米对我说,“哎,你难道不知道吗?哎,你朗诵《再别康桥》的时候,哎,你整个土里土气的人都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克罗米激动的时候说话喜欢连续说“哎,哎,哎”,以引起对方的注意和重视。我有点难为情地笑着。“哎,你没注意我和阿丽莎脸上惊喜的表情吗?哎,阿丽莎都笑了,哎……”我真的没注意到。我在我的世界里朗诵,我看你们干什么呢?
  
  如你所猜,我被录用了。但不是被录用为营业员,而是统计员。我在上海商厦从此与面试时遇到过的一批花红柳绿的美少女共事。她们坐在精致宽敞的店堂里,被分在女装组,或男装组,或童装组,或精品羊毛衫组,或上海美食组当营业员。我的位置在店堂后面一个狭小的办公室。办公室一共有三个位置,一个会计,一个出纳,还有一个就是我。桌上有一部红色电话机。电话机的拨号键是有机玻璃的,看上去还蛮洋气。
  
  起先我得知自己被录用为统计员,吓了一大跳。我数学成绩一向很差,对数字又超级钝感,电话号码经常记错,连钱都会数错。而且我心里隐隐介意,不录用我当营业员,大概是我不够漂亮吧?然而坐我旁边的潘会计问我,“你是不是家里有熟人认识阿丽莎啊?”我说没有啊。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才知道,统计员的工资原来比营业员高三十块。
  
  其实我的工作十分简单。就是每当来货时,我根据商品货源的不同——男装分给男装组,童装分给童装组——清点数目给各柜组的组长。有的商品进货清单上只有一个奇怪的编号,于是我还得给这商品取一个名字,比如“暖心羊绒开衫”。我编号货品名称,登记数量,告诉柜组长此货物的售卖单价。那么,单价是怎么来的呢?克罗米会在原始进货单据的进价边上标明单价,然后我根据他标的单价做售卖价牌,交给柜组长。然后我将商品名称、进价、售价等数据记录在案。
  
  克罗米老喜欢很神秘地嘱咐我,“哎,不要随便透露商品进价晓得哎,这个信息不能告诉别人的,哎,家里人也不好说的哦……”他实在不了解我对数字的麻木。比如我登记一件商品,“兔兔宝贝鞋,进货20双,进价5.5元/双,售价48元/双”,我都没什么反应。那个时候,阿丽莎和左南岸是不怎么在店里的。他们主要负责在上海那边进货。
  
  哦对了,我的工作除了如上所述之外,还有比较重要的另一项,就是送进货款。什么意思呢?那时候不像现在网络转账这么方便,估计银行转账既不快捷大概又收费较高,于是我就成了送进货款专员。这个进货款怎么送呢?前面说过,阿丽莎和左南岸边主要在上海那边,一般一个月会过昌南上海商厦这边来一次,因为克罗米一个月要回上海厂里报道一次。他们来来去去乘坐的都是那趟老牛般的K708次慢车。阿丽莎是一个看上去极其优雅的社交好手,她几乎将K708次上所有的列车员都拿下,她们都肯替她带钱到上海。我的工作是这样的:出纳先将一捆钱用报纸包好,有时候五六公分厚,有时候十多公分厚,具体多少我不知道,然后出纳在报纸包上敲上很多图章,估计是如果不测有人开封,就有证据,然后再用一个厚实的马夹袋装起来。我就揣着这个马夹袋去火车站,买一张站台票进站,等K708次来了,我就和五号车厢的列车员接头。我说“我是阿丽莎店里的人,我来……”对方会意点头微笑。我就把装了很多钱的黑马夹袋递过去。然后我再很隐秘地递过去一个信封。递信封的姿势克罗米培训了我很久,“哎,要不露声色知道伐……哎……”后来我总算明白了那是上海商厦给K708次列车员携带私款的酬谢。
  
  这份送进货款的工作本该是出纳干的。这是潘会计告诉我的。她斜着眼睛瞟一眼出纳的空座位,“这本来是她干的呀……”我就“哦”了一声。我又从克罗米那里知道出纳很害怕干这件工作,但我很木然。我没觉得有啥好怕的,叫我干,我就去干好了。好在干了好几年,一次差错都没出过。克罗米曾笑着对我说,“阿丽莎就说过,赵雨干这个是最安全的,无论你在火车站逗留多久,都不会引起注意……”其实到现在,我还没怎么明白,这送进货款难道是一件不法之事吗?还是说这项工作的危险性比较大?
  
  二
  
  这里我要简单说一下阿丽莎和左南岸。
  
  阿丽莎才是上海商厦真正的投资老板,她的年龄和克罗米差不多。起初我们都以为他们是亲戚,所以她才把商厦放心交给克罗米打理。但克罗米矢口否认。我发现克罗米注视阿丽莎的时候,他的小眼睛会发出一种热切的光芒,等阿丽莎温嗲地叫他“克罗米呀”,他马上就收回这光芒,变身为一个得体的高级经理人。许多年以后,我把克罗米对阿丽莎的感情总结为“一种仰视的爱慕。”
  
  左南岸和阿丽莎怎么认识的,我们不得而知。大家追问克罗米,他不大细说,只说他们相识于南昌某个大型招商会上。提起阿丽莎和左南岸,克罗米脸上的表情是不屑与沉痛的叠加。阿丽莎曾经在贵州当过知青,返城后和一位上海男士结了婚,又离了婚。也没个孩子。
  
  “哎,人家翁志刚对伊不要太好,哎,两人当初多少登对,哎,现在……不谈了……”克罗米老说阿丽莎的前夫如何好,估计他们都是老相识。
  
  阿丽莎比左南岸大十八岁,两人并没结婚,但同进同出、同上同下,对世人做足了恩爱情侣的架势。阿丽莎典雅又洋气,虽然年纪比左南岸大一大把,但两人每次出场都给人一种天生一对的感觉。不过,前面说过,左南岸高大魁梧、英俊潇洒,虽然大家都承认他看起来和阿丽莎很登对,但上海商厦的很多女营业员仍旧对左南岸大动春心。还好左南岸被阿丽莎放在上海,一个月只来一次,要是左南岸和克罗米换个位置,后果不堪设想。
  
  我本人对左南岸没有半点好感。我亲眼看着他吃喝玩乐,又亲眼看着克罗米上下操劳经营商厦,两种对比之后,我一看见左南岸和阿丽莎同进同出,心里就有些看不起他。我会想,他的父母培养他读大学做什么呢?
  
  后来,我又看见了左南岸醉酒之后对阿丽莎大打出手。那是因为归我管的仓库就在他们租住屋的三楼,而他们住四楼。也就是说,除了在商厦里,我得以多出许多机会看到他们生活的另一个侧面。四楼通常是克罗米独居。但阿丽莎和左南岸过来时,克罗米就要把四楼让出来。克罗米通常在他们过来后一两天才回上海厂里报道,也就是说,一个月里总有几天是他们三人都在的。阿丽莎和左南岸过来,克罗米就住在三楼仓库。那里搭了一个类似火车硬卧的小床铺。我想象克罗米夜晚睡在各种商品货物的中间,而阿丽莎和左南岸在他楼上,在他睡过的大床上做爱,心里有点难受。我有次在仓库整理货物(上帝作证那是白天),听到四楼各种推拉扯撞和东西摔碎的“轰隆”巨响。我心慌意乱跑回商厦喊克罗米。克罗米嘴里叨咕着“册那”,一溜小跑跑到租屋。租屋离开商厦大概有一百来米,在一条巷子里。我停在那里,不想过去。克罗米一边小跑,一边回首叫我,“哎,过来呀,哎……”
  
  我和克罗米在楼下就听见阿丽莎喊“救命”,我们一起直奔四楼。我看见左南岸的脸跟猪肝一样红,他揪住阿丽莎的一把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撞,嘴里“贱货”、“老屄”地乱骂。这时候克罗米一步跨上前,手做着阻挡的手势,嘴里却除了大声“哎”、“哎”、“哎”之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见阿丽莎努力想扭过头,她的眼神凄楚哀怨。我忽然大声说,“左经理,你他妈的知不知道,男人不可以打女人?你再不放开阿丽莎经理,我就报警。”左南岸像疯了似地看着我,倒放开了阿丽莎,他手指头点着我,“好你个兔崽子!”冲我扑过来。我偏身一让,他就扑面倒在地板上,像一只死狗熊,酒气刺鼻。我踹了他几脚。没想到已被克罗米搀扶着的阿丽莎说话了,“赵雨,你别踹他,他,他是喝醉了……”我靠!
  
  事后,我对克罗米说,“我大概要被开除了吧?”克罗米哈哈大笑说,“哎,怎么会呢?哎,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哎,哈哈哈哈……”再在商厦看见阿丽莎,她略有些讪讪,但还是对我嫣然一笑。她眼角的淤青都没褪干净。左南岸呢,他看到我好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一如既往坐在羊毛衫柜台和一帮花枝招展的姑娘打得火热。
  
  我差点忘了介绍我的男朋友。
  
  我的男朋友就是我的早恋对象,也给他一个名字,就叫小建吧。我们都没考取大学,他进了某个瓷厂当利坯工人,很苦很累的一种活儿,钱还不多。我应聘进入上海商厦的时候,他并不太高兴。我就不知道他为嘛不高兴。不高兴归不高兴,他每天下班后他会骑了自行车来接我。在上海商厦大门口,他毛衣搭在肩头,一只脚垫地,斜跨在自行车上。上海商厦的美少女们都说,“哇,赵雨,那是你男朋友啊,好帅咯……”然后通常还会补一句,“真没想到。”我心里清楚,那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土嘛!不过我早就说过,我土也罢洋也罢,我一直都很难不自信。说心里话,我还有点儿瞧不起那帮花姑娘们。当然,这种瞧不起是种不好的情绪,克罗米很多年前就批评过我。
  
  我对小建说,“你干嘛不进来啊?”
  
  他一脸肃穆地说,“我不进去。我不喜欢那地方。”
  
  很久以后,我才慢慢有点理解,我上班的地方又干净又敞亮又漂亮,而小建上班的地方又脏又苦,他每天都是下班后用力洗刷干净了才来接我。我这个世界,他起初就是抵抗和畏惧的。
  
  小建也不喜欢克罗米。他说这个上海佬看上去就像个太监。我觉得他真是说得太过分了!但我也没有反驳他。
  
  我们的约会逐渐变得死气沉沉。我本来很快活地给小建说东说西,但他好像总是在生闷气。也许是因为我愉快的诉说内容都和他没有交集。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便逐渐觉得无趣。但他却又非要天天见面,两个人气鼓鼓地面对面两三个钟头。还有就是小建生气归生气,他的手可一下都不得闲地在我全身上下游走抚摸。然后他一边生气,一边气喘吁吁。也找了一些机会偷偷做爱。连这时候,他还是气呼呼的。你说我会有什么趣味呢?我勉强得很。每次我和小建约会结束后,我都一身轻松。我也为这种感觉感到有些小小的愧疚。但我就是感到轻松,千真万确。
  
  有一次,又是一场马拉松般漫长的沉闷约会。我打了非常多的哈欠。小建不说“回去吧”,我也不好说,因为他总是生气。他终于说,“回去吧。”我几乎有些雀跃起来。小建就在这时候蹲下身去,用拳头死劲儿砸自己的头,把我吓坏了。我赶紧拉他,“小建,你怎么了?怎么了?”他继续砸头,我就把他搂在我怀里了。他哭了。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对他的事,他干嘛要这样呢?但我心里却果真感到内疚。我什么也没说抱着他的头给了他一些安慰。
  
  愧疚和不耐在时光里慢慢发酵。
  
  终于有一天,小建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在上海商厦上班了?我不喜欢那里。”我瞪大眼睛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觉得我的工作挺好的呀!”小建顿了一顿,然后说,“你可以自己摆个早点卖冷粉么,那也是自力更生,或者我可以让我小姨介绍你到她在的饭店去洗盘子……”我的心有点凉。但其实即便是当年那么年轻幼稚,我还是理解小建为什么这么要求我。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清楚地对小建说“不”,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约会,我希望他有一天和我一样感到厌倦,然后提出分手。我是主动和他恋爱的,所以,我不忍提分手。
  
  再回到克罗米这里吧。转眼我已经在上海商厦干了快三年。有一次单位聚餐,要求每个人从家里带一个菜来。我带的是木耳炒肉。克罗米吃了我家的菜之后赞口不绝,我说那是我妈妈做的。克罗米就天天问我什么时候能请我到你家好好尝一尝你妈妈做的菜呀?说了好多次,我实在不好意思,只好请他来我家吃了一顿饭。克罗米来我家吃了这顿饭后,就把我妈妈忽悠成了他的私人膳食助理。我妈每天买好菜,去克罗米他们的租屋给他做饭,说白了,就是给他当保姆。我非常气愤!可我妈欢天喜地,说很愿意给克罗米做饭,说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我在克罗米的租屋,也几次看见我妈和克罗米各自端着一个饭碗边吃边聊,他俩时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笑声。无论如何,我对我妈给克罗米做饭这事儿感到不大得劲,因此,我对克罗米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但克罗米一有机会就坐在我身边跟我说,“哎,你妈妈做的菜好吃呀,哎,我和你妈妈谈得来呀,哎,这没什么的,你不要多想呀……”我目不转睛看着办公桌上一本《茶花女》,不怎么搭理他。
  
  我的工作只在月中和月底清理仓库时忙碌一点,然后就是每次来货时,我需要清点货物和登记,然后就是一个月要送几次进货款。我起先是偷偷摸摸在上班时间看书,总把闲书藏在数据报表的下面。后来干脆大鸣大放地看,《茶花女》、《乱世佳人》、《红楼梦》、张爱玲、王安忆,一本接一本。克罗米从来没说过我,有时候过来翻翻我的书,再看看我,有一点点肃然起敬的味道。
  
  三
  
  对于我妈妈们给克罗米当私人膳食助理这件事,还有一个人比我更不高兴,那就是我爸爸。我爸爸是一个十分正派也十分过时的退休基层干部,我从小就看得出他十分爱我妈妈,因为我妈妈长得好看。其实我长相大部分也像我妈妈,但不知怎么气质却像了我爸爸,有一点土,又有一点与世界保持距离的大义凛然。
  
  我妈妈每天给克罗米做好饭菜,吃过午饭就回来。有一天她回来得迟了一点儿,我爸爸勃然大怒地来到上海商厦找克罗米。我当时在商厦看到我爸爸我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爸爸也没有怎么样,就是脸色很不好看。克罗米是把我爸爸请到办公室谈的,当时办公室除了我,会计和出纳都不在。克罗米给我爸爸泡了茶,一口一个老同志,又一口一个赵雨爸爸。
  
  “哎,老同志你放心,我只是喜欢吃赵雨妈妈烧的菜,哎,别样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概没有,哎,赵雨爸爸,老同志,你千万不要多想,哎,有空欢迎你和赵雨妈妈一起来我们家吃饭嘛……”克罗米解释说。我看见我爸爸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然后竟然递了一根烟给克罗米,烟是大重九。我们在上海商厦和克罗米日日相处,都知道他只抽三个五。
  
  克罗米送走了我爸爸,我看见他们俩握手。我返回办公室继续看书,低着头耳根发热,觉得有点难为情。克罗米回到办公室盯着我看,我就是不看他。然后他就对我大声说了,“哎,赵雨,你爸爸是个好同志,哎,你以后要孝顺父母……”
  
  然后过了不久,克罗米就挨了一顿打。
  
  可以说,现如今的职场已经很难再有和克罗米这样宽和仁厚、海乃百川的领导。那时候在上海商厦,他和各个柜组的营业员,和我们的办公室的会计、出纳,包括我,无不打成一片,还努力学说昌南话。他和各种性格的人都合得来。员工是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克罗米促使员工改正错误的方式不是训斥和叫骂,而是自己身先士卒做给你看,最后让犯错的人自己不好意思。他从来都做人做事留有余地。
  
  我铺垫了这么多,是为了引出兔子。兔子的前夫是交警大队的某个重要人物,上海商厦租赁的正是隶属于交警大队名下的地盘。兔子不认识几个字,被塞进上海商厦来时,好容易学会了开票。那时候卖出一件商品都要开票给顾客,顾客凭票去收银台付钱。兔子长得还可以,就是太市侩气。她还没离婚时,倨傲得不得了,对其他同事简直爱理不理。离了婚以后,又变成一枚怨女,逢人就叨叨他前夫如何如何不好。兔子离婚以前素质不好,表现也不好,上海商厦必须包容她。兔子离婚以后,素质和表现更加不好,据说,阿丽莎好像授意给克罗米,让克罗米开掉她。但克罗米没有这么干。我都亲耳听到克罗米说过“其实兔子还是蛮可怜的。”但兔子本人并不感恩。她根本没心思上班,大概那时候心情不好然而性欲又特别旺盛,她搭上了舞池里一个小男人。兔子渐渐每天把小男人带到上海商厦来。她那时候在女装精品组,单独一个小房间,简直就像隔出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兔子天天和小男人在世外桃源调情。克罗米走进走出望望他们,“哎,这里是工作地方,哎,重要的事情交代清楚差不多了,哎,其他有什么事下班再去谈好伐……”这种告诫的话,全商厦的人都听到过。但兔子无动于衷。她离婚以后喜欢对男人动手动脚。她用手拍打着克罗米的肩膀,又搂一把他的胖腰,有时还撅臀送胯——总之,状极风骚——兔子发嗲说,“啊呀,那是我弟弟嘛,来看看我嘛,又不影响做生意的……”克罗米到底还是做不出。我看到过克罗米逃避着兔子风骚追铺的样子,他显得很正人君子,但我觉得他应该也有一点愉悦的。这简直是熟男熟女天性的一部分。
  
  过了不久,克罗米捉住了兔子和小男人在精品女装组的试衣间里做爱。这实在太危险了!那试衣间,随便谁一掀开帘子就进去了,克罗米可不就是这么一掀帘子的嘛?简直想象的出。兔子喜欢穿一步裙,在试衣间,可不就是把一步裙直接撩上去就得了吗?对于克罗米所看到的情形,在他伤好之后,几个已婚妇女再三追问过,我其实也很感兴趣,但毕竟我没结婚,不好问,只好竖起耳朵听。克罗米只说当时兔子是背朝墙壁的。啊!背朝墙壁,一步裙高卷,一个成熟妇人的雪白的屁股。哈!
  
  克罗米就在那天做出了开掉兔子的决定。
  
  克罗米就在开掉兔子后第二天早上,被几个突然闯进上海商厦的混混们暴打了一顿。挨打时,克罗米起先抱着头哀求,“哎,你们不要打人,哎,有什么事情好好讲,哎……你们想怎么样……”后来,克罗米的头破了,鲜血从脑门直流下来。他忽然直起了腰身,站直了让几个混混打他。克罗米当时的情形有点像英勇就义的烈士,我就在边上,我吓傻了,很多人都吓傻了,但我始终记得克罗米的样子,血流着,人不动,他一双小眼里流露出镇定和不屑的光芒。
  
  小混混们想必也给克罗米的神情镇住了,想必他们见到克罗米的血也有点害怕,他们撤了。他们一撤,我们就蜂拥而上。克罗米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肥胖的身躯缓缓倒下。我飞奔回办公室,哆嗦着手指按下了120。克罗米包扎回来后,脸色煞白。我扶着他到他租屋的四楼休息,我妈妈在一楼厨房给他炖鸡汤。然后我妈妈也上来,我们母女都说,“这件事还是报警吧!”然而克罗米叹了一口气,他右手端着鸡汤,就举起左手摇了摇,他的手指根根肿胀如红萝卜,也是被打的。“哎,算了……哎,不要事情越搞越大,哎,这顿打我挨了之后就太平了,哎……”克罗米说。然后我发现他的眼睛没有了,在镜片后肿得发亮,连一丝缝儿也看不到。
  
  这场祸事之后,克罗米左边太阳穴处的一块积血淤青久久不褪,他开始喜欢戴一顶鸭舌帽,他说头吹风了有点难受。有一次我去送进货款了,回来后,看见克罗米扑在我办公桌上打盹,帽子放在边上。我很轻易地发现,克罗米左边太阳穴那一块淤青,变成了一块手指肚大的老年斑。
  
  四
  
  转眼我已经在上海商厦干了三年多,我已经二十岁。我妈妈给克罗米当私人膳食助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的恋爱也还在不痛不痒地持续着。
  
  这期间我去读了一个商业中专。我只是好玩莫名其妙去参加了一场考试,不知怎么就考上了。可我不想放弃工作,所以我打算不去读这个中专了。有一天,克罗米回租屋去吃我妈妈做好的午饭,他把我也叫过去。他说,“哎,赵雨,中专考上了还是要去读的,哎,赵雨妈妈,你说是吧,读书多总归好的,哎,赵雨我跟你说,阿丽莎跟我都很支持你去读这个中专的……”我低头扒饭,不说话。我不善于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好像对克罗米也谈不上感激,是一种模糊的亲情。就这样我就去读中专了,每天下午三点放学后再回上海商厦上班。我不在的时候产生的工作,克罗米帮我顶下来。商厦很多人看我的眼光开始意味深长。我知道她们的意思,她们无非就是怀疑我妈妈或者是我跟克罗米有一腿。
  
  那年端午前后,我家从北京来了一个堂哥。这位堂哥小时候读书得到过我爸爸的资助,所以,他怀着报恩的心情来接我爸爸也就是他的叔叔去北京玩一玩。我爸爸很高兴地跟他去了。前面说过,我爸爸是一个很正派又很过时的基层干部,他那一年已经六十出头了。他对社会有很多不满,比如说不相信医院。他觉得到医院去,没病医生也会说你有病。所以,这时候我爸爸是不知道自己可能有血压高之类的隐患疾病的,而且他又好酒,尤其喜好烈性酒,比如北京的二锅头。
  
  我爸爸在北京呆了二十来天之后,突发脑溢血。
  
  堂哥来电,让我们这边赶快去人。不但得去人,肯定还必须得带一笔钱过去,总不能一切都让堂哥掏腰包。在这里,我愿意很明了地解释一下我的家境,我们家很穷。虽然写到这里,我始终没正面说过,但细心的读者,我相信你感觉的到。我们家这种穷的气质,简直和清高的气质是成正比的。
  
  亲戚朋友都知道我爸爸在北京得了急病,急需用钱。但我妈妈没有借到什么钱,都说没钱,只是送个一百,或者了不得两百。这时候,小建也送来两百,说是他父母的一点意思。我们谈了这么多年,关系基本都公开了。这点钱根本没有用的。我和我妈妈是想带钱去北京给我爸爸治病,不是凑一笔奔丧的路费。我不让我妈妈接小建的两百块,他竟然又露出了生气的表情。这一次,我理都没理他,就把头别了过去。他踟蹰了一会后,对我说,“我可以陪你们一起去北京。”我心里说,我要你陪我们去北京干嘛?多浪费一个人的来去路费,顺便还让世人觉得我俩的关系板上钉钉!去你妈的!
  
  那已是盛夏,昌南的珠山大街两排梧桐树撑起一路绿树如茵,但炽烈的阳光从树叶间投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格外明丽,也格外凄楚。我行色惶然走在珠山大街上。我想到我的爸爸在几千里之外一个叫做北京的地方,他正静默地往死亡的路上去。我突然在树荫的光影里胃痛似地蹲下身来,放声痛哭!
  
  我肿着眼泡走进了上海商厦。我什么人也不看,走进了办公室。我扑在桌上,眼泪再次哗哗涌了出来。我不知道克罗米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的。也许他已经看着我哭了有一会儿了。
  
  “哎,赵雨,你听我说……哎,我和阿丽莎汇报了一下你的情况,哎,阿丽莎也同意了,哎,按照财务程序,哎,你写个借条,到出纳那里借两万块钱,哎,不要再耽误辰光了,哎,快点和你妈妈……”
  
  就这样,我从上海商厦借了两万块钱,和妈妈直奔北京。
  
  其实,事实如许多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所料,我爸爸等不到这两万块救命。他在我和妈妈赶到北京的当天下午就走了。
  
  上海商厦借给我的两万块钱,包装成和我每次去送进货款一模一样的造型。先用报纸包一层,然后用黑马夹袋扎起来。只是比那一摞一摞进货款的厚度要薄很多。我们根本没有用到这笔钱。
  
  我爸爸来到北京还没来得及上长城。我捧着他的骨灰盒去了长城。回家的路上,在火车上,我把爸爸的骨灰盒装在一个黑袋子里,我一直抱着。有的旅客建议我将袋子放到行李架上,我只是摇摇头,我也不想吓到他们。火车抵达昌南时是深夜。我把我爸爸的骨灰盒从袋子里请出来,很多人看见这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是什么东西。我妈妈从她包里拿出一块红绸子盖在骨灰盒上,“好歹你爸爸也过了六十的……”我妈妈哽咽说。
  
  夜灯凄迷,夜风凄凉,出站的人流汹涌。然后我拦腰系住一根长长的白孝带,双手捧着盖了红绸的骨灰盒出站。我一边缓步走着,一边看着骨灰盒说,“爸爸,我们到家了。”我心里似乎并不特别悲伤。我仿佛一个横空出世的鬼,令人对我躲避不及。于是,我和妈妈,不,是我和我的爸爸妈妈,我们就这样相携着出了站。
  
  爸爸的丧事办完之后,我了断了和小建的恋爱关系。我知道他不愿意,他心里对我有怨意。我何尝不是?最关键的是,虽然我持续做了几年爱,但我也许对他早已无爱意。
  
  然后我揣着那个原封未动的黑马夹袋去还钱。
  
  我妈妈说,要带一点礼物,又说,要下班后找时间上门,这是礼数。
  
  我第一次在夜间走进这条熟悉的小巷,就是离开上海商厦不远的一条小巷,克罗米他们的一幢租屋在这条巷子里。我拎着一袋水果,包里揣着那个包了两万块钱的黑马夹袋,我在克罗米租屋楼下,一边拍打铁门,一边高喊,“克罗米经理……”
  
  想起来真是很傻的一幕,但那时候我家还没有装电话。不过,我家至今用的电话号码,却是当年上海商厦的老号码。
  
  克罗米从四楼的窗户探出了头,说一声,“哎,来了……”,就蹬蹬瞪跑下楼给我开门。我拎着水果,跟在克罗米后头从那窄窄的楼梯上楼。
  
  我把黑马夹袋掏出来还给克罗米,我说“谢谢”。克罗米像父辈对待孩子似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很难得地没有说了一句不带“哎”的话,“以后就是长大的孩子嘞,要好好孝顺妈妈,晓得伐,哎……”“哎”字还是出来了。我没有想哭的感觉,但是红了眼圈。
  
  我讲了我和妈妈在北京如何操办爸爸的丧事,还讲了回昌南出站的情形。克罗米喜欢听我讲故事。克罗米说,以后我可以经常去和他聊天。除了白天在上海商厦工作,晚上他几乎从不外出,他想必也是寂寞的。他说,“哎,如果你确定哪天来看我,下班前就告诉我晚上几点来,哎,我会准备好吃的点心,到时候就下来给你开门,哎,这样你也不会在夜色中大叫大嚷的……”克罗米实在是一个很细致的人。
  
  转眼秋风就凉了。我和克罗米混熟了。四楼的麻纱沙发坐垫上,有许多我吃的时候掉落的饼干屑和零食渣渣。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经常摆放着两只红茶杯子或两只红酒杯子。偶尔我带去翻看的一本书,也会在茶几下面留存过夜。我妈妈第二天收拾这些场景,并做午饭。不久之后,我妈妈以“身体不好”为由,辞去了私人膳食助理一职。我妈妈并没有反对过我去克罗米那里聊天,她只是忧心忡忡又欲言又止,然后嘱咐我早点回来。
  
  我和克罗米的第一次性关系,就发生在那张熟悉的麻纱沙发上。那些甜蜜的饼干屑和零食渣渣见证了我强奸克罗米这一凶猛时刻。
  
  我们早就接吻了。克罗米喜欢亲吻我的大脑门额头,而我喜欢亲吻他太阳穴处的那块老人斑。我知道这块老人斑是什么变的,我对这里情有独钟。我们的嘴部接吻和我与就小建完全不同,我们就是碰碰嘴唇。好像我们不是为了性欲,就是享受亲吻时的那份温馨。我很迷恋克罗米的居家气息,我对他说过,我觉得你有一点像我妈妈。克罗米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哎,我是男人,你妈妈是女人,哎,我怎么会像你妈妈呢,哎,瞎三话四嘛……”我也笑起来。但我就是觉得像的。他俩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如同对我讲的各种故事感兴趣一样,我知道克罗米对我母亲讲述的各种家长里短同样感兴趣。等我和克罗米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后,有一回,他坐在沙发上,我正将他骑在身下,我突然审问他,“说,你和我妈妈有没有搞过一腿?”克罗米当时马上就阳痿了。他一边穿裤子,一边作势要削我,“哎,你怎么想得出来?哎,你就算这么想我,你又怎么可以这么想你妈妈?哎,再说,就是你,哎,你说,是我还是你……哎,你你你……”我总算释怀了。克罗米和我妈妈才是真正纯洁的关系。但我和克罗米的关系因为我们做爱就不纯洁了吗?我并不觉得。我甚至有点心满意足和洋洋得意。
  
  克罗米女性气质的某些方面确和我妈妈有类似之处,而他终究又是一个男人,且是一个年龄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我之所以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地将我与克罗米的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从最深的人性里讲,我缺爱,我渴望爱,我渴求将父亲、母亲的亲情和男女之情完满融合成一杯酒,供我一饮而尽,我用了这样一种剑走偏锋的形式。
  
  五
  
  我一周大概会去夜探克罗米一次或两次。如果我打算这天晚上去克罗米那里,我下班前会在我的办公桌上留一块咬了一口的饼干。我能想象我克罗米看着那块饼干时一副喜不自禁又忧心忡忡的表情。我一直都忘了补充一句,克罗米也是离了婚的,不然他何以独身在昌南给阿丽莎管理商厦?
  
  克罗米一直是个很持谨的人,或者说胆小。他从来不敢像左南岸一样明目张胆地撩营业员,面对一些已婚妇女半真半假的调戏,他也是且笑且躲的。但他毕竟是人,是一个四十来岁虽然看起来有点女气但一切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克罗米说,如果在我之前有人像我这样凶猛热辣进攻他,他也摒不住的。我强奸克罗米,不费吹灰之力。
  
  我们还是一起简单地回忆一下吧。
  
  我和克罗米在他四楼的租屋,一盏温暖的立式台灯下。我们坐在麻纱沙发上,吃着零食,喝着茶,讲着故事,不时开怀地笑着,也有时候,我自然地落泪,克罗米不说什么话,只是伸手摸摸我的头。那氛围实在太美好。美好得又有点虚幻。于是有一天,我就在一场哈哈大笑之后的静默气氛下,脱光了自己。克罗米惊吓无比,他和我沿着玻璃茶几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一个追着,一个逃着,当然,是我追,他逃。他一边逃,一边抓起沙发上一条毛巾毯扔给我,嘴里一叠连声,“哎,赵雨你不可以这样……哎,你快把衣服穿起来,哎,这样我怎么吃得消的啦……”他很肥,穿着非常宽松的沙滩裤。我看见他的沙滩裤前面撑起来了。我终于顺利地将克罗米摁倒在麻纱沙发上。我恶狠狠扒下他的裤子,他难为情地闭上眼睛,轻呼一声,“哎,哎,天哪,赵雨,这不可以呀……”我已经上去了。
  
  其实和克罗米做爱根本没什么快感,基本上,只要我坐上去了,他也就倒了。但我觉得那是一种必须履行的形式。我强悍、无理、狂妄而又忧伤。每次事后克罗米都惭愧不已,他说他觉得我们是乱伦了。我连克罗米的这种情状,我都很享受,我就是要搞得他有一点心理负担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有一次,事后克罗米又在讪讪自言自语,“哎,赵雨,我们哪能可以这样呢……哎,这真叫我……”我拍拍他肥白的后背,“行了,克罗米。”他努力睁大小眼睛看看我,脑门上还有一些虚汗,我定睛回看着他。在他确定我清明而泠然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恶意后,他搂住了我。“哎,赵雨,哎,我希望每天都看到你开开心心的……”
  
  阿丽莎和左南岸还是每个月过来一次。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糟糕。左南岸没喝醉的时候,也会公然在商厦里指着阿丽莎的鼻子大骂。我不懂阿丽莎为什么一直要忍耐他?是他吃她用她呀!我私下问克罗米。克罗米气呼呼地说“哎,傻逼”。也不知是说左南岸还是阿丽莎。我又问克罗米是不是喜欢阿丽莎。克罗米扬起脖子说不是。我说肯定是。他笑了,“哎,赵雨你又晓得,哎,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阿丽莎和左南岸在昌南呆的日子里,有一次又被左南岸痛打了一顿,下不来楼。她托克罗米带话给我,让我去租屋的四楼照顾一下她。其实,我本人一直和阿丽莎不是很亲近的。但克罗米老是告诉我说,阿丽莎很喜欢我,说第一次面试的时候,就是阿丽莎对我印象特别好。我来到租屋四楼,看到阿丽莎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嘴角和眼角都肿了,乌青一大块。我真不知道阿丽莎为什么要这么忍受左南岸?这难道也是爱情的一种么?
  
  阿丽莎躺在床上,然后吩咐我在她的包里翻出好几种药,又让我倒水,一样样给她吃。我忍不住说了,“阿丽莎经理,你为什么要忍受这个左经理呢?”果然地,阿丽莎长叹一口气说,“你不懂。”这时候的阿丽莎一点风采也没有,十足一个可怜的中年妇女。阿丽莎停息了片刻之后,又吩咐我一会去药店给她买“乌鸡白凤丸”,她说她月经已经两个月没来了。我第一反应是她怀孕了,因为我年轻时最担心的就是月经不来意外怀孕。我说,“阿丽莎经理,我可以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的,干嘛要吃乌鸡白凤丸呢?”阿丽莎笑了,笑得有些凄楚,她说,“我没来月经,不是怀孕,是我的月经不会来了。”难道吃乌鸡白凤丸就可以让月经再来吗?再说,不来了,不是更好吗,岂不爽气?不过我没问。我觉得阿丽莎挺可怜的。阿丽莎连乌鸡白凤丸都让我去买,看来她也许真的挺喜欢我的,不然,干嘛不叫别人去买呢?
  
  阿丽莎和左南岸再下一个月来,阿丽莎又把我叫去租屋四楼。她这次精神比较好,也没有挨打。我去的时候左南岸也在,我有点不自在。阿丽莎很亲昵地将我拉过去,我坐在那熟悉的麻纱沙发上,心里不禁有点莞尔,有点人生如戏的感觉哈!
  
  “赵雨,我想要个孩子。”阿丽莎和我说话的语气,既像我的姐姐,也像我的姑姑,总之,很亲。
  
  我吓了一跳。当着我的面,左南岸也在,她说她想要个孩子。我看了一眼左南岸,差点想说,“阿丽莎你想要孩子,你就和他要呗。”
  
  左南岸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
  
  原来阿丽莎打算从昌南的福利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她根本生不出。她以为她领养一个孩子就能良好持续和左南岸的关系吗?我很怀疑。不过,那个月,我鞍前马后跟着阿丽莎去孤儿院看孩子。她喜欢我陪着她,我总算感觉到了。
  
  六
  
  阿丽莎最终领养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三个月大的样子,看起来蛮瘦弱的,细胳膊细腿,皮肤白得近乎一种透明蓝。左南岸蛮喜欢这个女孩,他亲自给女孩取了小名,叫做“臭臭”。女孩的大名是阿丽莎自己取的,叫做“韦一”。现在你知道阿丽莎姓什么了。臭臭的到来,会使阿丽莎和左南岸的关系好一点儿吗?但愿如此才好。这个臭臭,长得并不特别漂亮,但有点奇特。她的小鼻子,鼻梁是塌的,小小的鼻头却又翘起来,然后还有她的眼睛,眼珠是微微凹陷的,有一点微褐色,稀疏的头发也是微褐色,人小,脑门却十分饱满。
  
  阿丽莎把臭臭抱到商厦里给大家看,大家当面当然说一堆好话,什么模样真好的,多么有福气的孩子呀,别说和阿丽莎还真有点像呀……我发觉世界上最不要脸的就是人,说假话和瞎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难为情。背后呢,大家又嘀咕,说臭臭这孩子面相生得古怪,福薄得很。还有人说臭臭大概是昌南学院的女大学生和学校里的外教瞎搞生下来的,然后往福利院门口一送了事。我编剧情的想象力更丰富一些,我想会不会是左南岸偷偷和别的女人生了这个孩子,然后辗转送去福利院,他再和阿丽莎去领养?我说给克罗米听,他大笑着拍我的脑袋,说,“哎,你蛮会想的嘛,哎,瞎三话四嘛……”笑得跌倒。不过他下次再抱臭臭的时候,他端着臭臭仔细端详了一会,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从审视的凝重,到释然。克罗米心里肯定又在说了,“哎,赵雨瞎三话四嘛,哎,哪一点像左南岸嘛?”
  
  阿丽莎领养了臭臭之后,就决定要把上海商厦关掉。我知道克罗米为此很不高兴。商厦一直都是他在经营管理,生意蒸蒸日上。可是阿丽莎好像是打算去上海开一个陶吧。估计是左南岸的主意。阿丽莎和我说要把我带到上海去,她说你一样可以在陶吧做事。看来她还真是蛮中意我的。我却犹豫不决。我的中专已经毕业了。如果不去上海,我一样可以在昌南某单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妈妈也有点老了。可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克罗米。我征求克罗米的意见,他有些惆怅地让我自己想。我想了五分钟不到,他又开始唠叨。
  
  “哎,你嘛想留下来,你妈妈年纪也大了,哎,这也挺好的,哎,不过如果你想使自己眼界更开阔,哎,也不妨去上海历练几年,哎,我老早说过,阿丽莎还是蛮看中你的,哎,这也是缘分……”
  
  我就这样来到了上海。
  
  我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是克罗米来接站,我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黑皮箱。我在站台上远远看见一个戴着一顶帽子的肥胖身影朝我走来,他的背影有点佝偻了。他见到我的时候,咧嘴大笑,又举起帽子,然后再戴上。这是克罗米一个习惯性动作。他取下帽子之后,我很清楚看到他的脸苍老了许多,那块老人斑更清晰了。他装得兴高采烈,但我第一次到上海,就感觉出,他在上海继续和阿丽莎搞陶吧,他并不愉快。昌南的上海商厦关张,摘了他的心肝。
  
  然而,阿丽莎的陶吧迟迟开不出来。我几乎成了带小臭臭的一个小保姆。左南岸每天都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又打阿丽莎。他不管是醉着还是不醉,他都会打她。克罗米每天会到我们租住的办公地点来一次,但好像却没什么事情干,克罗米的忧伤简直无法掩饰,他通常不等开午饭就走了。而那时候我多半在给臭臭泡奶或者把屎。
  
  臭臭好像总是不太舒服,比较好哭闹。不是感冒了,就是流鼻涕了,还经常拉不出屎。
  
  有一回克罗米忽然和阿丽莎大吵了一架。我从来没听到过克罗米喉咙那么响,阿丽莎也脸涨得通红,那时候,我还不是能完全听懂上海话,他们叽里呱啦吵架,我并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
  
  克罗米那天离开的时候,从我手上把臭臭接过去抱了一会,然后对我说,“哎,从明天开始阿丽莎会放你一周的假,哎,我已经和她说好的,哎,我带你去北京散散心……”我吃惊地看着克罗米。那时候我还没多想别的,我就是想,要死了,不会是克罗米告诉阿丽莎我俩的特殊关系了吧?还是阿丽莎已经看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拥有一周假期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我跟着克罗米爬长城的时候,气喘吁吁地问他,“怎么会想到带我到北京来旅游的啦?”克罗米更加气喘吁吁,却一直勇往直前走在我前头,他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哎,你爸爸不是在北京没的吗……哎,北京对赵雨来说是伤心之地,哎,我想这次旅游可以令你……哎……”他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我停下来大口喘气、大声咳嗽,借以掩饰冲出眼眶的泪水。
  
  克罗米喜欢拍照。尤其喜欢被人拍。他教我使用傻瓜相机,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回宾馆的大巴上,克罗米在我旁边的位置上睡着了,他长大嘴巴,打着很响的呼噜,头仰着,帽子几乎要从头上跌下来,太阳穴那块的老人斑随着大巴的颠簸,好像也一跳一跳的。我觉得一切仿佛是梦。
  
  北京之旅结束返回上海后,克罗米告诉我,他不再和阿丽莎一起合作了。他鼓励我跟着阿丽莎好好干。我们在上海的站台分别。我看着克罗米拖着箱子蹒跚地离去,第一次感到背井离乡的孤单。
  
  阿丽莎这边,陶吧迟迟地开不出来,而小臭臭却病了,是很重要的大病,和她拉不出屎有关。我在又一次目睹了左南岸痛打阿丽莎之后,我在最后一次替臭臭擦干净了滴着鲜血的小屁股之后,提出了离开。
  
  七
  
  其实我和克罗米的故事讲到这里,给几个快进式交代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我从阿丽莎那里辞职以后,给克罗米挂了一个电话,我说我要回去。他在电话里很沉稳地说,“哎,那好。”我或多或少有些希望克罗米帮我在上海介绍新的工作,但是没有。我怅然地回到昌南。那一段时间,我给克罗米写了很多信表达思念。但他和我都知道,我的思念很特殊,并不是男欢女爱的思念。克罗米对我的信件反应很热烈,收到我的信以后就会给我打电话,那时候,上海商厦的电话号码已经变成我家的了。但他只字不提给我在上海找工作,他说他自己回厂里去上班了。
  
  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提着那只黑皮箱来到了上海。我打算给克罗米一个惊喜。既然他不提给我找工作,那一定是上海的工作不那么好找。我决定自己暂时租最便宜的地下室住,找到工作之后,再联系克罗米。我的确是住在阴暗的地下室,然后去一家火锅店当了服务员。好像工作并不很难找,如果只是想谋生的话。我用一张IC卡给克罗米家挂电话。他苍老的母亲接了电话。他母亲告诉我说,克罗米不在家,他到昌南去了。
  
  克罗米上下斡旋,在昌南重整旗帜,开了一家叫做“绿苹果”的海派服装店,和上海商厦几乎一模一样的风格,还是克罗米在管店,几个营业员也依旧是原来上海商厦的老营业员。
  
  真是阴差阳错。
  
  再联系上克罗米,他说,“哎,赵雨你回来吧,哎,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哎,我们和从前一样工作和生活……”
  
  我却觉得回不去了。
  
  从此我在上海,克罗米在昌南。我混得好的时候,会给他打电话吹嘘一下我的新恋爱史,我混得差的时候,我就不联系他。我长时间都混得很差。我的电话号码一直在变。我在上海飘零着。
  
  我二000年秋季回昌南结婚,结婚的对象是个上海男人。我和克罗米已经很久不联系。我母亲在我结婚前忽然提起,说我应该通知克罗米。我挺着已经有点看得出的肚子去了一趟那绿苹果店,见到几个熟悉的旧同事。她们告诉我克罗米最近身体不太好,回上海调养去了。永远都是这样,我在上海他就在昌南,我在昌南他却在上海。然后她们又大惊小怪地告诉我,阿丽莎领养的臭臭好几年前已经死了,“我们早就说过那个女崽福薄的……”我倒是有些难过,毕竟,我当过一段日子臭臭的贴身小保姆呢。也不知道阿丽莎和左南岸结局终究是如何?从旧同事的眼里,我还了解了,我变得很难看。逐日粗壮的腰身,黄褐斑雀跃的脸庞,没有皈依的漂泊的灵魂。
  
  再回上海,又给克罗米打电话,听到铃声响了好几遍,才被拎起来,先是几声忍耐的咳嗽过后,才是“哎,喂……”的一声。我去看克罗米。他告诉我他居住的地址。才恍然发觉,这几年来,其实自己就生活在他家边上。从石门二路到康定路,走走过去也就十多分钟而已。上海是多么大的一片海洋啊,我就在这浩瀚的海洋里,离你很近很近。还好克罗米没什么大毛病。他留我吃饭。我记得我挺着大肚子在他家老房子听他唠叨的情形。他一边做一锅汤,一边说,“哎,没想到赵雨也结婚了,哎,马上就要当妈妈了,哎,是真正的大人了……”我发觉那盛汤的红花瓷器汤碗特别眼熟,我说,“哎,这碗和我家的碗一模一样呀……”我已经结了婚,但还不习惯把娘家称呼为“我妈妈家”。克罗米哈哈大笑,说,“哎,本来就是你家的碗呀,哎,你妈妈给我做饭时候带到我那里的,哎,我就带到上海来了……”
  
  转眼时光就流水一般过去了。克罗米在昌南一干又干了好多年。六十岁左右回到上海。我们在漫长的失联之后,于二0一五年加上了微信。克罗米的微信里有很多自恋的自拍照,从照片我可以看得出他老了。
  
  二0一六年的秋天,我与克罗米再度相见。他邀请我到他家去。康定路和石门二路的老房子一样,早就拆迁了。克罗米的的新居在真金路。
  
  克罗米看上去精神状态极好。他戴着一块很潮很艺术的头巾。他之前是戴帽子的。天气还不冷为什么要戴这样一块头巾呢?我觉得是遮老。他的头发也许全白了。他那新潮的头巾把当年那块我看着它长出来的老人斑也遮住了。他比中年的时候瘦了,老了清瘦一点倒显得健康。克罗米给我看他的花草,粗粮和冰箱里的囤货,让我知道他多么热爱生活,多么会照顾自己,让我不得不赞叹他,他的激情从来没有变!中午他给我下的是韩国水饺,再煎了几个明虾。我从克罗米吃饭时大汗淋漓的面孔看出了衰老和虚弱的本质。他仍旧大声说话,一副活力十足的样子。我都七病八灾浑身筋骨痛,他能不老?但我不点穿他。
  
  克罗米让我看装饰柜上的照片。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帽子,背景是北京八达岭长城。我觉得有点熟悉。
  
  “哎,赵雨,这是你给我照的呀,哎,当时你还不会用傻瓜相机,哎,还是我教你嘞……”克罗米说。我笑着点点头,又把照片仔细看了看。如果说我感到感动,不是对所经历的过去,而是对克罗米此时的有心。
  
  然后克罗米用一只红花瓷器大碗盛了一碗罗宋汤上来。我看着那只红花瓷器碗。克罗米大声问我,“哎,怎么样?哎,认得这只碗吗?哎,第二趟见到了……”没错,那是我家的碗。我妈妈曾经一直用它装汤。我在这时候心里涌起了要写一写克罗米故事的念头。
  
  吃完午饭之后,我们喝茶。依旧是红茶。克罗米捧着我的面颊吻了吻我的嘴唇,就是彼此碰一碰的那种形式,像一种温馨的怀旧礼节。然后我对克罗米说,“我要和你拍一张自拍的合影,我要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发布。”克罗米马上激动起来了,和我一起摆了许多造型和POSE。
  
  下午我要赶回家烧饭。克罗米送我到510公交站头,他说,“哎,下次你再来,哎,按照我给说的路线走,哎,二号线换七号线,哎再乘510到底……”我看着唠唠叨叨的他,有一点点想把他的新潮头巾摘了的冲动。
  
  克罗米的故事讲完了哦。
  
  啼妃字于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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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8 13:28 | 只看该作者
一年前生病写着玩的,今天再拿出来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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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8 13:52 | 只看该作者
瑕玉倾情支持太虚,令我感动。谢谢分享。
4#
发表于 2017-11-8 19:59 | 只看该作者
妹妹,我来学习了。来,敬你一杯热茶。
5#
发表于 2017-11-8 20:45 | 只看该作者
对瑕玉老师的《阿妃正传》之—克罗米的故事,前来支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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