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过客（小说）（支持贴）

满庭芳草

　　过客

　　（一）

　　他来的时候，那个小栈就已经竖立在那里了，古朴，简约，一尘不染，木制的结构，冬暖夏凉，就像它的主人，没有什么奢求，也没有什么渴盼，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装扮和华丽的设施。
　　
　　“咣，咣，咣”，敲门声响了。主人和往常一样，立刻挂上满脸的热情，一边喊着来了，一边就把门已经打开了，“客官请进！”就在她打开门的刹那，一种讶异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掠过她的心头，眼前分明是一位从中世纪走来的骑士，只是没有马，没有剑，当然也没有挎刀。和往常一样，她不问来者的姓氏谁，不问来者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她只问来者的要求，条件并告知需要注意的事项。
　　
　　初秋的晚上，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更何况这个小栈远离尘嚣，不远之处是田野和不太成片的一些小树林。夜空很蓝，星子们疏疏稀稀，一弯新月挂在西天，蛐蛐的叫声时高时低。她没有睡意，想到傍晚时来的那位骑士，仿佛在哪见过，在哪见过呢？她努力地在脑海里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小栈也已经开了几年了，南来北往很多人，没有什么人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她开这个客栈，不是为了生计，也不是为了浪漫，只是想在这里求一份心灵的宁静。这里可以有各色各样的行人过客，但都与她无关；这里每天可以发生不同的故事，但都与她无涉。她不关心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不，她只关心他们在这里的需求就可以了。让顾客满意，她觉得也是自己的一份价值实现，所以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寻常的时候。为什么今晚却这么不同？
　　
　　她拿了一个小马扎在院子里坐下，看着星子们高高地在天空中闪烁，并不那么耀眼，也不繁华，心里却起了淡淡的波澜，“你是谁？”像苏菲（注释：苏菲，是《苏菲的故事》里的主人公）第一次从信箱里收到的那封莫名的信时出现的内容一样，这个问题也莫名地闪现在她的脑海。

　　（二）

　　她就这样呆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更甚的一丝凉意袭来，就准备站起来回屋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语调很轻柔，节奏不紧不慢。不须问，就是那位骑士了。她更加地讶异，讶异于他看透了她的心事似的，却在心里说“典型的萨特主义，可我不是西蒙波伏娃”。当然她没有说出声来，出了声音的是她咚咚的心跳。不知是怎样继续下去的，不知聊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都聊了些什么。第二天回忆时，她隐约记得，他们仿佛谈到哲学，谈到诗歌，谈到伟人，谈到时弊。对了，她好象还跟他讲了，她开这个小栈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客栈，只不过给路过这里的现代人提供一个方便，就像小时候，妈妈会经常留一些远道的买卖人在小村庄里住下一样，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方便而已。重要的是，自己在这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读自己想读的书。记起这些时，她有些惊讶，在这个小栈里，自己还从来没有与客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第二天早上她正在院子里洗漱，只见他从外面走来，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野雏菊。一边递给她，一边说，“这里的空气真好啊”。她没想到他比她起的还早，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客气地问候昨晚睡的好不好。在晨曦中，他与她告别。没走多远，她收到了一条短信：你挺好的，我很喜欢你。她淡淡地笑了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地远去，来来往往都是过客，心里想着，继续开始了又一天的生活。

　　（三）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着，她有时回到公司里上班，有时来这里招待客人，给他们烤些小点心，或者拿些瓜果梨枣什么的，有时也会采些野花儿，插在客人的房间里。这天早晨，她起得很早，又是一个初秋，草叶上的露珠如水晶般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儿像夜晚的星子在大地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她不知不觉地又采到一把小雏菊，当她把它们插在花瓶里时，她又一次想到了他，那个骑士，这是他住过的房间。有很久没有他发来的短信了。自从上次告别以后，他偶而会发来一条短信，有时会说“你像我多年失散的朋友”，有时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你还好吗？”有时也会开一些放肆的玩笑，呵呵而过。竟然有一次，他发来短信“今晚一起赏雪吧，广州的雪花大如席呢。”她当然知道，广州没有雪，又何谈雪花大如席，不过这是他玩笑的方式罢了，但从中他断定他应该是和她同城。因为她收到那短信时，外面正飘着雪花，如鹅毛，轻盈地飞舞着。
　　
　　每每收到他的短信时，她都会有一种想法，他当初也不问她叫什么姓什么，是不是就为了说话时，可以直接了当地称呼“你”？这样的称呼，总是让人感觉到亲切，没有距离，有时也会让人感觉到暖昧。这样想着，她就又看了一眼手机，随便地翻到那个让她命名为“过客”的号码，发个短信呢，还是打个电话。他们从来没有通过电话的，还是发个短信吧。还没有做好选择，她的心思又被另一个问题代替了，“呵呵，在他的手机上，我的号码会是什么样的名字呢？”提出问题，便自问自答式地想，是雏菊？他不是送给我一把雏菊吗?还是别的什么？她从窗往外看了一眼菜园里的几种蔬菜，或者只是土豆，黄瓜，元葱或者山药蛋什么的吧。但是她宁愿给她的号码命名为雏菊，因为她觉得自己很像是雏菊，虽然并不耀眼，但淡淡的香，也会留在行人深深浅浅的脚印里，就像此刻手中的这把一样。或者也只是“过客？”是啊，谁不是谁的过客呢？　

　　（四）

　　当他再一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已经是几个春秋过去了。他看上去比前几年稍显苍老一些，也显更成熟，更老练，更厚重些。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没有变的，是她第一次见面时那种骑士的风度和风骨。那是一个下午，她把小茶几摆在院子里的大柳树下，他们边喝着茶，边聊着，偶而会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很快又会彼此移开对方身上的目光。他们聊地震，聊海啸，聊非洲的蝴蝶，甚至还聊到罗章龙，陈望道，哦，甚至聊到古巨基，那个臭小子曾经唱过一首父亲的歌，非常感动人。这让她又一次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一次留了一个锔锅的外省人在家里住宿。那时自己还小，但究竟有多小，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因为父亲到县城里开会，母亲和姐妹几个在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因此，自己就有些担心，不愿意让母亲把那人留下来，而且那男人还说自己的钱丢了，等到他回家以后会寄钱给母亲。可是母亲还是执意要留。半夜时，自己不敢睡，不时地会起来望一眼下屋的门，怕是那男人会不会起来偷东西什么的。后来那人回去了，还真给家里寄来五元钱。这让自己多少有些惭愧，开始相信这世界还真是好人多呢。当然家里也没丢什么，其实那时的穷日子，有什么好丢的呢，真是疑神疑鬼的。她在他的面前这样自嘲着。“呵呵，那是不是我今晚也可以不花钱呢？”他的一个玩笑就让气氛又重新回到轻松自然的状态。事实上，那天晚上他并没有住下来，傍晚时他离开，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后会有期什么的。她有些失望，甚至后悔以前他跟她发短信开玩笑时，她总是义正词严的样子。回过头，她发现他的书落在茶几上了。于是给他发了条短信：“你的书”。发完之后，她拾起那本书，名为《我们，一起路过人间》的一本诗集，作者佚名。“既然落下了，就送给你吧！”这让她有些迷惑，不知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真地落下了。她不管那些，开始一首一首地欣赏起来，她越读越喜欢读，读着每一首诗，都仿佛他在她的面前，在与她娓娓道来，她能感觉他的迷离的眼神，能感觉到那茶杯的温度，她仿佛真地看见一位中世纪的骑士，温文而雅又不失骁勇，柔情似水又不失刚毅和正直。当她抬起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时，已是满天星斗。他说过，当她望着星空时，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心提到了喉口，满满的。。。　　

　　（五）

　

　　有一阵子，他们来往的非常频繁，当然，只是局限于短信。有时候她有什么困惑不解的问题也会向他请教，他总是三言两语就给解答了，让她豁然开朗。有时候，她有什么高兴的事，也会向发简报一样，向他汇报一下。他却从来不谈及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会经常给她发来一些令人啼笑的段子，或者嘻嘻哈哈地开些玩笑，聊聊天气，一两句诗意的感慨。。。突然有一天，他发过来一条短信：“只恐夜深花落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她沉默了，没有回复像往常那样他开玩笑时回复的那句老话“不敢越雷池。”她不知该回什么，就发过去一个省略号。那天晚上，她在那本诗集的空隙处记了一篇日记：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意/我不停地对你说着感激/其实你不知道，我早已化作/你窗前的一滴雨，在静夜深处/滴嗒滳嗒地陪着你均匀的呼吸/你说该变一变了，除了誓言/这世界什么都在变，我笑了笑/其实你还不知道/我努力地把持自己，像一个处女/守着初夜，只是为了一段安全的/距离，可以保证我/从来不会得到，永远也不会失去”。当她写完这篇日记的时候，不经意间又看到了她以前写的另一篇日记：
　　
　　是的，我的主人/自从你将我招进你的庄园/你的一草一木/像诱惑我的躯体一样／诱惑着我的灵魂／你的每一次出行／带走我的心／却将我的空壳留在庄园里劳作／而你的每一次归来／都是我盛大的节日／让我的灵与形合为一体//是的，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仆／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只是我的身／而我的心呢／何时不曾服着苦役／你来也罢去也罢／你的庄园，是我逃不脱的垄亩啊//我沉默的劳作／只为假装看不见/太阳的升起还是沉落/只为假装看不见/你一路上的苦乐沉吟/还为假装不存在的月亮河/可以安静地流着
　　
　　她再次读完这篇日记，她想起来那是她以“客官”为开头给他发一条新闻之后，他开玩笑地称她为“主人”，并自称奴仆时，她写下的日记。　

　　（六）

　　重新读完这两篇日记，重新审视自己。她忽然觉得有些惭愧，有些内疚。因为此时她想起了在城里辛苦创业的老公，想起了远在异国读书的女儿。她问自己，这算不算是时下人们常说的“精神出轨”呢？如果是精神出轨，那算不算是一个“错”呢？她似乎眼前就挂着苏菲从少校的小木屋里拾来的那个銅魔镜，她有些不敢照看自己了。她觉得那镜子里一定会照出一个坏女人的形象。人们常说，男人出轨，一定是因为花心；女人出轨，一定是因为老公不好。可是，自己有一个幸福家庭，老公很上进，事业有成，也很体贴自己，孩子很优秀，很懂事，不仅已经在名牌大学毕业，现在还在国外一所不错的大学里读着研究生。她没有出轨的理由啊。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前又同时浮现了他第一次来时的形象，他又到底是谁呢？让她有些思念，让她有些牵挂，甚至有时会让她很为之担心。“你到底是谁，为何让我的心在此刻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苏菲的问题再一次提出来。“你是西雅图的未眠人么？还是采风到廊桥的地理杂志社的记者？或者是罗切斯特庄园的公爵？”当然都不是。他只是他自己。只是让她在这个小客栈里遇上了他。转念又一想，不管他是谁，其实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甚至连手都没碰过。他们很纯洁，他们不过是聊聊天，发发短信，互相传递着正能量。这有什么不好呢？她一会这样想，一会那样想，又陷入了巴洛克时期，内心深处矛盾重重。想到停止，退隐，她就觉得疼痛，想要流泪。想到没什么，这不过是一段快乐的旅程相伴，并没有伤害到谁，有什么错呢？小时候妈妈总说，人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伤天，肯定不会的，老天没有感情，又高高在上。害理，害了什么理呢？社会早已经不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了。这样想着，心里也坦然一些。

　　（七）

　　他像似长了特异功能一样，总是在特定的时候能够洞察她的心事。她在矛盾痛苦犹豫的时候，他又没有了消息了。又是有一年的功夫，他不与她联系，她从来不会主动联系他。但有时她真地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好想看看他是瘦了还是胖了，好想知道他的心里是否还有她这个“主人”。她甚至有时渴望拥有他，渴望到浑身疼痛的地步。
　　
　　终于，她如愿以偿。那一天，他向她投来柔情的目光，双手慢慢地解开她的衣衫，她立刻变成了哑人。她有些紧张，有些害羞，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像又一次成为新娘一样。但随着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体上游移，她胸脯的起伏波动代替了结结巴巴的语言。他们十指相扣，一个巨浪带他们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围布满了黑色郁金香的花瓣，让她分不清哪是她的灵魂，哪是他的身体。她觉得他们在飞，但不知朝着哪个方向飞。她使劲儿地喊着“宝贝，救我。宝贝，救我”，但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这时却突然听到“铛铛铛”的敲门声，把她惊醒。原来是一场梦。她看看表，才是早上四点多钟，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刚刚发亮，四周很静，只有听到远处的公鸡啼鸣的声音。谁会这么早来呢？这个时间也很少有房客的。她懒懒地躺在那里，想弄清怎么回事，迟迟不肯起床去开门。
　　
　　又是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她不得不起床下地了。睡眼惺忪地跑到中堂去开门。这一开不要紧，来人让她惊呆了。原来是他！随即她觉得脸庞在发热，越来越热，以致于羞涩地低下头，不敢看他。他也没有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把她拥抱在怀里。。。
　　
　　坐下来的时候，他说，我是来告别的。她迫切地问到“你要去哪里？”他平静地回答“我要去非洲。”然后点上一支烟，补充说“去非洲做外援。大概要一二年的时间。”语调还是那样轻柔，不紧不慢，浑厚而磁性，只是多了几分沙哑。他以前是从来不抽烟的，这次怎么抽起烟来了呢？“那本诗集里的诗都是你写的吗？”“是的”。“写的真好！”她不再问是写给谁的，她想，那些诗一定不是写给她的，因为她没有像他诗集里写的那么好。
　　
　　他走了，她重新回到床上，她有些糊涂了，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实的？他真的来过吗？已经是六七点钟了，能够听到有的房客起来做早饭了。那锅碗瓢盆声是最真实的。她想起了莎翁的那句著名的台词“存在或不存在，这是问题所在”不禁说了一句“发生或者没发生，这是问题所在。”

　　（八）

　　他走以后，她会常常读他留下来的那本新诗集，也会常常写些日记，充斥在新诗集的空隙之处。她还会常常地想起他，他在非洲还好吗？会比他所生活的城市好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他在国内时生活在什么地方。但是没有消息，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又想，也许等到哪天他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接到他的一条短信吧。发生或者没发生，这是问题所在吗？她想起了电影《一天》里的一段台词：“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经过我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来好像最应该是过客的你，在我心中占据了这么重的地位……”
　　
　　对老公，对孩子，对她的家，依然热爱有加，当然他在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消减过。那是他走后一年多的时候，是他们邂逅的第十年，又是一个初秋的晚上，她把那本诗集埋在了小栈院子里的那棵柳树下，她默念着他的诗句“无论走了多少曲折的路/都是为了径直奔向你/而你恰好在我的必经之地/备好了月光，心怀悲悯/这一刻美丽而坚韧/我惊喜，原来我们都在这里。”（注释：此诗引自于网络并已告知原作者。）。忽然有一个可笑的念头，这些诗句埋在这里，会发芽开花吗？
　　
　　她开始思考一个新的课题，灵魂和肉体是否可以分离的问题，究竟是柏拉图对还是亚里斯多德对呢？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只是，每当想起他回头时的那种眼神，她便溶化成了水。
（完）

满庭芳草

这里高手如云，发一贴请教大家，因为没有人标注“请教贴”，就照葫芦画瓢，叫“支持贴”吧。谢过所有阅读、评阅和指教的朋友。欢迎大家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并先一并谢过。

an安

我也觉得本次征文活动，能得这么多老师的指导是最大的收获！但您有些过于谦虚了，回头来欣赏您的作品，向您学习。

逐鹿江南

为小说加分！支持！

言默然

丰实的文笔，不参赛可惜了。支持贴？参赛也是支持嘛，朋友何必谦虚？不带这样的

言默然

亲爱的朋友，美文疏忽排版了吧？拜托版主重排下，平添视觉美感哦

言默然

自然段添加空行，阅读眼睛舒服

李立红

是这篇吗？有时间好好学习啊

姚玉凤

  她开始思考一个新的课题，灵魂和肉体是否可以分离的问题，究竟是柏拉图对还是亚里斯多德对呢？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只是，每当想起他回头时的那种眼神，她便溶化成了水。

姚玉凤

精神出轨，柏拉图式的爱情？现代社会，也许这都是可以有的……

姚玉凤

手法新颖，欲擒故纵，让人浮想联翩

随玉

中财很少看到这么长的文了，先留个脚印，得空来看。我一直觉得，小说没有五千字以上其实很少有表达出作者的真正意图了，所以越短的小说越难写就是这样。不过我现在也写不长了，以前基本都是八千字以上。

紫玉清凉

有的小说可以读，有的小说可以品，这篇小说便属于可以品的那种。
难得一见的文笔。质地干净如同三月的阳光。
爱还是其他都在模棱两可之间，人世间许多感情便是如此。不是爱情，类似爱情，更像是一种灵魂上的相逢。
引用贴切自然而不露生涩和嫌隙，情节安逸常态却又每有撩拨之势。
拜读，问候，并欣悦于这份由阅读而产生的美好心情。

房子

从形象到心理，小说充满审视的意味。从环境到人物心理，情节的铺展自然而丝丝入扣，由此而来的内心世界的叩问，引人遐思。

小隐

先加分，后再来仔细品读芳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