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关

黑雪

　　千里黄河在兰州金城关附近遇到了相对平缓的地势，暴虐之河顿显温顺，郁郁寡欢地浅铺在裸露的河滩，然后扬长东去。金城关，堪称名震寰宇的一代雄关，是汉武大帝扩疆拓边的战略支撑点，是霍去病指挥千军万马出师征伐河西的渡口，是张骞手持使节出使西域泪洒黄土的伤心之地，金城关的历史，应当比兰州的出现更早更久远。

　　初春的兰州，眼看阳春将现，突如其来的寒流，让天空阴霾，万物萧疏，路过金城关数次，今天去金城关，我想去一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寻找一个小人物的小故事。

　　黄河铁桥以北，几步便到白塔山脚下，地势陡峭，滨河路边的建筑依山而建，高耸入云的清真寺顶，错综的民房，仿古建筑群上突兀的小脚楼，让金城关一线颇具异域风光。金城关聚居不少回民，轻而易举打问到了我要去的地方――金城关拱北，赛里麦太太殉难处，在徐家湾小学隔壁的一个小巷道里面。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因新旧教派之争，甘肃总督勒尔谨命安定县知县黄道炅奔袭会宁县关川，逮捕了哲合林耶教派导师马明心，随即将其押到兰州，审判官日日拷问，火铁绳缠身，火犁铧戴头，又将其胡髯用烙铁烙掉。清政府的“斩首”行动遇到的始料未及的反扑，二十三日马明心已经被捕的消息便传出，苏四十三阿訇为首的起义队伍如疯狂的雄狮，当日便率领愤怒的哲合忍耶撒拉人扑向兰州省垣。取道东乡荒绝无水的黄土大山，队伍 一涌而至洮河扎筏渡河，“滚滚的白帽如雪崩兰州”。面对一群如同中魔一般地扑城的回民，清军只好让马民心现身城头，马明心登城，使得造反的穆斯林悲愤狂热达于极点。传说马明心曾经扔下他的太斯达尔 （缠头白巾），要义军见物撤离。但城下一见圣物，疯狂撕抢，太斯达尔被撕成碎片。义军怀藏了碎片，更誓死扑城。 于是，王廷赞下令蒋重熹，将哲合忍耶教派的创始人马明心杀害于兰州城上，清当局犯下了一个致命的战略错误，此举使哲赫忍耶几代教主树起了偿还血仇的决绝意念，也为此后数百年的民族纷争和仇杀埋下了种子。

　　马明心被杀害之后，苏四十三、赛力麦及撒拉教众骤然失去了攻打兰州的目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血战到底的心劲。他们撤了围后，茫然望路，曾考虑过“事急欲投黄河自尽”、“西宁粮草最多，前往探听虚实”、“至急时北走，死后即得好处”、“逃往苦芦湾”等等；但事实上并无心远离，只是就兰州城郊随意上了华林山，只求死拼。妇女由马明心义女赛力麦径直领向后日她们的坟场——金城关，企图据黄河决斗。

　　赛力麦带领五百人都牺牲在这个地方。如今赛力麦的拱北深隐在山脚下逼仄错综的民居之间，仰头便见苍茫矗立的大山，焦干苦涩，磅礴隐忍的大山，几乎寸草不生，裸露的黄土和沙石，呈现着灼人双目的灰暗，很难想象，陪伴教主在关川农村躬耕的撒拉族年轻妇女，何来如此忠勇的精神和必死的决心，五百多名泥腿子，无一人投降，无一人后退，统统跨过这道门槛走向死亡之路。很难想象，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农村妇女，在冷兵器时代面对武装到牙的清军，是如何“决斗”的，他们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受死。

　　两百多年前的血战大抵发生在这里，荒山之巅，有险可守，但他们无后方无出路，导师牺牲之后，但求一死，这场以牺牲为目的的战斗何其悲怆，他们没有自己的根据地，只有信仰。

　　金城关拱北和远在兰州闹市区的东川大拱北遥相呼应，只是显得更加局促，挂在半山腰，曲里拐弯的进了门，看门的是一名年轻的阿訇，小伙子姓马，操着类似张家川回民的那种口音，来自西吉，起初是戒备的询问，随后热情指引我进到内室，说话间喊出一名长须的老者，精神矍铄，和蔼慈祥，同样的口音，看上去就是一个光景尚好的农民模样，老人引我到他的居所，进门后问了我的来历身份，直接引我到居室套间，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我想大抵是他们净身沐浴之处，犹豫之间他再次要我看看，原来是墙间一条长长的裂缝直连到居室地板中央，老人说，这里是滑坡地带，５１２地震期间形成了裂缝，头顶上住着几户人家，随时有崩塌的危险，絮叨了半天，我明白了老人的含义，大概是想叫我体察他们的苦难然后呼吁呼吁，或者能够拍胸脯表态，我陷入尴尬的无语，只是表示沉默的同情，老人并不失望，他领过走出拱北大门，绕道屋后，敲门叫出一名回族妇人，硬是要叫到里面看看灾情。不好拒绝他的盛情，我只好说，私人居室，不便入内，我掉头赶紧离开，我听见老者在埋怨小马阿訇，小马很无辜地说，人家不去，我有什么办法。
据老人说，拱北是改革开放初期迁建而来，为什么选在此地，基本可以肯定，这就是赛力麦殉身之地，至于此处教产渊源关系，连老人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认为这里太危险，地方太窄狭，每年上坟的日子，数万人挤在这里，多次发生踩踏事件，他们没法解决。沉默之后，我建议找“有关部门，有关人士”，哲派教务管理人身居高位，何须我等“呼吁”，不明就里的呼吁也许帮了倒忙。老人说，找了，没用。

　　居室对面是礼拜堂，再往前转弯就是拱北，形如方塔的拱北，坐北面南，底下是黑红绸布包裹的类似棺椁的东西， 两侧是马元璋先生手书的对联“一声雷震忽作雨； 真恩显后受香烟。”有悼亡的悲慨，有追怀的敬仰，也有自信中的神秘。

　　年轻的赛力麦血染黄沙，献出年轻的生命。在满清八旗的营盘里，没有红颜爱武装的故事，数千年中华女性的牺牲，是隐忍求生的典范，慷慨赴死者凤毛麟角，哪怕有，也是为节烈妇道殉身，他们换来的是道学家皱纹深处凶险的淫笑。直至民主革命开始后，女性烈士便多了，他们在战乱的洗礼下，为了求生，为了“劳苦大众”，宁愿牺牲，固然可歌可泣。然而，两百多年前的撒拉族少妇赛力麦的死，长久被官方史书打入另册，因为是匪首，没有人为他树碑立传，只有教内人士给了她至高无上的荣誉。

　　人的智慧是有差异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常常做了替罪羊或者冤死鬼，而识时务者常常是高明的投机者，有些人千古流芳，是因为官修的史书对其一边倒，不明就里的后来者便一头雾水，人云亦云，有些人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是因为不小心触犯了统治阶级的利益。所以，在人的诸多美德中，唯有忠和勇是比较纯粹的美德，一个人，忠于一国，一团体，一人，都是难能可贵的，哪怕他是愚忠；为了自己的信仰或者利益，敢于牺牲，终归是个有勇气的人，勇敢不是心血来潮怒发冲冠以头抢地，是坚忍不拔、不妥协、不放弃的斗争精神。在今天，我们有足够的闲暇时间赏玩历史，为一己之私发泄不平，厚黑和犬儒成为主流价值准则，有几个人能做到忠和勇？

　　赛力麦之死 ，让所有有血性的人感到彻骨的震憾，哲赫忍耶为这拱北起名为“束海达依”，意为“殉教之美”，成为哲合忍耶在兰州的第二处圣地。“束海达依”一词所传达出来的悲怆、绝意、无畏和凄美，令人回味不尽。

　　哲赫忍耶的故事吸引我很久了，这次的不期而遇，让我再度陷入迷茫。去年以来信誓旦旦决定重写这段历史，却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困惑和障碍，这个题材面临的连张承志也欲言又止的暧昧和复杂，如何靠近一种神秘而富有魔力的宗教秘史？如何妥切安顿自己激情而不陷入道听途说盲目迷信？如何在世间法中演绎一副感人的宗教画面？如何在文明衰落的晚清乱局中，以旁观者的超然视角书写让更多人接受的一曲悲怆的关于西北农民的传奇？还有，教外人的隔膜和局限，对一些东西的怀疑个拒斥……

　　我决计规避张先生对我的影响，我在类似的作品中避免使用导师、圣徒、道祖这些字眼，因为我这样做会让人感到一种矫情，总之，弘扬宗教不是我的责任，伸张正义也不是文学的使命。

　  同样，我没有迎面大是大非的使命和机遇，只有一己的情绪和喜好，没有足够的时间、心理状态和物质做保障完成一次长旅，缺少寻找一种感受，求证纸上建筑和点燃心灵香火的契机，只在途中呐呐自语，“欲溯大原，举足莫从他路去；思归至道，收心须入此门来。”这是昌平西贯市寺的一副楹联，昭示伊斯兰文化的广博，同时还有自主与排他，以此联结束这篇冗长的絮叨。




[ 本帖最后由 lqm407 于 2010-3-10 23:27 编辑 ]

黑雪

因为熟悉，所以贴出，不是什么杂文。
还是请斑竹编辑一下，不会弄。

lqm407

重排了一下。下来慢慢欣赏。

一水

厚重。

微风轻拂

原帖由 黑雪 于 2010-3-10 22:35 发表


　弘扬宗教不是我的责任，伸张正义也不是文学的使命。

作者观点一直很独到深刻，让人深思。

本文只看到冷静的叙述，没有鲜明的观点，也许宗教话题在中国太敏感。但是观点确实潜藏在文字中的，平实的叙说历史中潜藏着作者对人性的呼唤、对暴力的鞭笞。这永远是超越政治、种族、宗教的。


回教在中国是很敏感的，最近张承志的一些话引起网络上轩然大波。

董万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很厚重的一章字！学习了！
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祝愿一切都好！

摇曳风铃

历史有时很难评判，那就再留给历史。
问好~

一水

欲溯大原，举足莫从他路去；思归至道，收心须入此门来。——再读。昌平西贯市寺有京北回族第一村之称；黑斑的字让我们了解了渐行渐远的金城关。

黑雪

原帖由 李明 于 2010-3-12 12:02 发表
认真读了两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空白留久了，必然有人来涂鸦。祝黑雪先生在这方面有更大的成果。

写不好不如不写。

黑雪

原帖由 董万军 于 2010-3-13 08:16 发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很厚重的一章字！学习了！
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祝愿一切都好！

问好蚂蚁先生。

黑雪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0-3-14 18:36 发表
欲溯大原，举足莫从他路去；思归至道，收心须入此门来。——再读。昌平西贯市寺有京北回族第一村之称；黑斑的字让我们了解了渐行渐远的金城关。

有机会看看，第一村应该是因富得名，同时因爱国爱教久享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