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掉的印迹

五相子

　　后天是母亲的八十大寿，母亲来电话说不想过，工作忙别回了。妈妈，人生的八十，是吉祥美好的数字，开车从省城到家才三个小时，周六上午准时到家，家里什么都不用准备。父亲抢了电话，我和你妈打赌，说你准回来，你妈输了，哈哈。听妈那边在说，这不算……

　　周六，我开车进了县城，在菜市边上停了下来。停车干啥？爱人在问。你这儿媳当的，妈从来不下饭店，不想下，你在车上坐着，我去搞几样妈爱吃的，立马就回。说完，向菜市场走去。

　　刚进大厅，碰上摊子卖蚕蛹，妈喜欢水煮蚕蛹，没问价格，称上二斤，活的就行。卖蚕蛹的拍着胸脯，回家发现一个死的，来踢摊子。二斤花了六十元，又买了几样，看着差不多了，要往出走，身后有人扯了我一下，这有二斤豆角，便宜给你。我一回头，见是立红，忙低下头来，她没认出是我。要了，将十元钱往她手上一塞，拎着菜跑了出来。听她在身后喊，没找钱呢……

　　开车往家的方向行驶，县城终归是县城，除了多增的几座高楼，两边的街道没有太大的变化，往事跟着涌上了心头……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和立红放了学，她在前边唱着歌儿，我在后边跟着往家走。我们家和立红住隔壁，中间隔着一层木板杖子，不是很高，能看见那院人的上半身。

　　这是县委大院后边的家属房。立红的爹去年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那院原住的麻县长，下放农村了，立红家就搬了进来。刚巧我和立红是从小学到中学一年级的同学，立红为我这个班长被班主任拿下来，还去找了班主任。林则在班上学习成绩最好，为啥要拿下来？爹是走资派，不拿下来，你咋当班长？让林则当，我当副的。这是什么话，走资派的子女不行，造反派子女才能当，别说了，你当。我在外面听着这样的对话，忙跑开了。哼，不当就不当，学习好比啥都强……

　　我刚放下书包，妈喊我，小则，那院的立红叫你呢。我出了屋子，木板杖子那边立红在招手，圆圆的眼睛盯着我，过来，帮我打煤坯子。我看了一眼妈，妈点了头儿。过去才发现，煤面子放在院子中间，好大一堆。我问道，黄土在哪儿？打煤坯子还要黄土啊？不用黄土煤面子咋能粘在一起？说来巧了，听院外的街上，有人在喊，谁家用黄土，两毛钱一推车。立红忙跑了出去，卖黄土的，过来，全要了。

　　卖黄土的是个小胖墩，年纪和我相仿，往下卸黄土，立红回屋去取钱。这时听见屋子里在吵架，声音越来越高。听立红的母亲在喊：一个臭车工，造反当了官，反了你？男人的活让一个姑娘干，要脸不？骂谁不要脸？我是革委会的，骂我就是骂革委会。让你革委会，听盆子哐地一声响。再动手试试？打我就是打革委会。别说，这话真把立红的母亲给吓唬住了。你等晚上的，让革委会死去活来……

　　小胖墩看着我笑道，这架吵的有意思。我忙用手摆，意思不让他说话。小胖墩手捂了一下嘴巴，接了钱推车走开了。立红的圆眼睛扫了我一眼，笑啥？没笑啥，笑黄土不粘。哼，准是笑吵架呢，记事他们就吵，吵一会子就没事了，别往外说哟。咱可不是鸭子的嘴乱突突，那个小胖墩可全听去了。

　　煤坯子打了一半，立红的爹革委会走了出来，见煤坯子打了不少，是东院的老大吧，你父亲在干校劳动的还不错，没说革委会的坏话，没事来帮帮立红，算替你父亲改造了。立红不高兴了，爹说什么呢？父亲改造和儿子有什么关系？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阶级斗争松一松，敌人就要攻一攻。阶级斗争一声吼，反动份子腿发抖……

　　父亲去干校劳动改造有一年半了，一次家都没让回过。父亲的工资停发了，仅靠母亲的二十三元过日子。我是老大，身下有三个妹妹，吃穿用显得钱紧巴巴，米没到月底就光了，母亲总是这家借那家借的，看母亲端着小铁盆敲人家门的身影，心里酸酸的。

　　学校里都在搞串联，跟着社会上天天闹腾，立红当上学校的红代会副主任。白白的小圆脸儿，眼睛圆圆的，紧束的腰身，一身黄色衣服如军装一般，袖子上有一块红布，红布上有三个黄字，红卫兵。我当时故意问立红，红卫兵是干啥的？立红笑了，不进步，红卫兵是造反的。我分辩道，学生造谁的反，造数理化的反？毛主席让我们好好学习，学生就是学习。学习要看学什么，封资修就不能学。数理化是封资修？这个么……打那后，不想搭理立红了。

　　这天上学前，立红站在木板杖子那边喊，林则走啦。今天病了，不去了。这正是秋天，我想去趟农村，捡捡地，捡点玉米高梁啥的，拿回来省得母亲天天出去借。准备了一个面袋子，往书包里边一塞，向南城外走去。我刚出城不远，身后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见是立红。我不高兴地说，你这个红代会副主任，不领着红卫兵四处造反，跟我干嘛？跟你是看着你，看你去干什么坏事儿。我来了气，别跟我，干了坏事，归造反指挥部管，不归红代会管。立红的圆眼睛盯着我，就跟你，走哪跟哪……

　　我心想，小样的，治不了你，这几年书白念了。我一路小跑，没几分钟，把立红拉得只能看见一个小黄点了。这时听到立红在喊，林则等等我，我的脚……我心软了下来，坐在了路边的荒草地上。没一会子，立红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圆眼睛里闪着泪珠，没良心，一屁股坐在了荒草地上。

　　我哼了一声，走了过去，说不让你来，非跟着，脚咋了？你说咋了，有血泡了。那脱了给你看看。不，才不脱呢。一个臭脚，谁想看。说着，拿起了她的左脚，脱了鞋子，脚掌上什么都没有，手往上一划，坏了，手指摸到了血，这哪碰的……立红的脸一下红了，圆眼睛的目光移向了荒草，哪都没碰，自己来的。谁信呢，不碰咋会流血？是女人的事儿，你不懂。我恍惚明白了什么，忙说，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前边捡捡地，捡着点儿咱就回家。

　　别说，前边就是割倒的一块玉米地，开翻玉米杆子，没一会子，翻到了半袋子瞎玉米，高兴得如获至宝，往肩膀上一扛，向立红坐着的荒草地走去。当背着立红和瞎玉米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回到家，妈见我背回来半袋子瞎玉米，怕是愉的，忙问哪来的？我说是到城外捡地去了。妈知道我不会说谎，忙找来一个瓷盆，将玉米粒子扒喽，让我取来半块砖头，在盆内捣碎了玉米，喝上了一顿玉米粥。妈说，这个月不用向人家借了。我拿定了主意，明天还要去一趟，好吃不撂筷子。

　　第二天刚蒙蒙亮，父亲从干校回来了。让妈和我立马拾掇东西，准备搬家，下放到偏远农村了。没一会子，一个大汽车，停在了家门口。我和妈开始往车上装东西。东西装差不多了，妈说我的工作和两个学生的转学咋办？父亲说，那二十元养不了全家，农村有学校。

　　这时立红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圆圆的眼睛盯着我说，我去求爹，不想让你们搬走。父亲说道，不用了，下放就是你爹定的，这样也好，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听了父亲的话，更恨那个革委会了。我用手一甩立红，抱着三五牌挂钟上了车。汽车启动了，看见了立红恋恋不舍眼光，秋风吹动着黄色的衣角，一飘一飘……

　　我家下放的村子，叫茨林子，离县城一百多公里，是最偏远的村子了。四面全是大山，只有一所小学，实际上我是没地方上学了。父亲说，没地方上，自己在家上，将初中的数理化全学完，不懂的问你妈，她大学毕业。我就开始在这个茨林子村，准备自学成材。我在家学了没几天，原村子的民办教师要投奔山东老家，村上没了教师，选来选去，选中了我，让我当这个民办教师，给成人的工分。父亲和妈同意了，就这样当上了民办教师。

　　日子如流水，转眼三年过去了，我一次城都没回过。我不想看见让我伤心的县城，让我伤心的学校，让我恨之又恨的革委会。当想到立红，想见她，又怕见她那盯人的眼神，那些过往，只能印在脑海了。

　　这天有学生来告诉我，你家来了一辆吉普车，把你父亲接走了。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父亲站起来了。

　　家搬回县城那天，天上下着蒙蒙小雨。我家原先住的房子给空了出来。那天立红家往出搬，人家麻县长往回搬。那个革委会忙过来给父亲打雨伞，林书记搬回来了？父亲仅说了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雨伞留好。革委会红着脸走开了。麻县长和父亲在握手，父亲问麻县长，这人咋安排的？调查了，没人命，回工厂当工人了。

　　这时立红跑了过来，还是小圆脸儿，眼睛圆圆的，紧束的腰身，还是一身黄衣服。脸不像原先那么白了，有了亮光。她看着我，想上来握手。我手摆了一下，意思等等，父亲和麻县长在说话。见父亲和麻县长进了院子，才问道，你还好吧，听说下乡当知青了？立红脸上的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淌，圆圆的眼睛盯着我，半天才说，回城了什么打算？高考还有两个半月，准备高考，你呢？我学习不好，造反白造了，怨自己，当初不如跟你好好学习，高考肯定没份。

　　这时革委会在喊立红，别惦记人家了，人家现在走旺运。走喽，回咱们的工厂宿舍，房子小一样过日子。

　　这年我考上省城的大学，读了中文系。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结了婚生了儿子。后来听说革委会回工厂当了车工，在一次老工人儿子结婚的婚宴上，让那个卖黄土的小胖墩，给揭了短：革委会真能喝，来婚宴的都听着，谁都不准骂人打人，骂人就是骂革委会，打人就是打革委会。大家哄笑得礼堂乱晃。革委会一急尿了裤子，没等出礼堂门儿便得上了心梗。

　　听说立红从农村回来，结了婚，找了一个比自己大十七岁的男人，生了一个小女孩，扔了大集体编制，当上了个体户，去市场上卖菜了。

　　想什么呢？家都过了。爱人在拍我的肩膀。我忙踩了一脚刹车，刹住了过往的岁月，回到了现实。现实仿佛仍然有抹不掉的过去，留下了难以置信的印迹。


　　（写于2017，11，28，12时）



　　

喻芷楚

呵呵，我终于坐了回沙发，品赏

枫叶飘飘

我慢慢消化啊，师哥。辛苦了，喝茶。

武如

刚看到，先给五相子的小说加分支持！

逐鹿江南

先加分，忙完了再来读。
问好！

林小白

小白来坐小板凳，加分，读完再给“砖头”，哈哈

休憩花园

往事历历，用文字总结这段历史，无论是美好的丑恶的，都会给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会让今天的人们悟到点什么，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篇作品，无疑是成功的。

拜读学习，问好文友。

文字闪耀生活

那个年月，在人心里都有阴影。埋没了一大批人，还使很多人能面对坎坷而坚強地活着。回忆中有很多相同的感受。立红不错，保持着善良。真正受了影响的一代。欣赏。拜读。荒谎与慌打错字了。

枫叶飘飘

那个时代给人造成的伤害太深了，抹不掉的回忆和疼痛。读着令人唏嘘不已。随笔者的小说对曾经的岁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芒乡化十龙

十龙虽然没经历那个年代，但相子老师的作品能让十龙感受到这段历史。
品读学习！感受一段厚实的历史，那人、那事、那份情。

五相子

喻芷楚 发表于 2017-11-30 15:33
呵呵，我终于坐了回沙发，品赏

哈！总算坐上了沙发了！我站着看！

五相子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1-30 15:52
我慢慢消化啊，师哥。辛苦了，喝茶。

还是飘飘辛苦了！上茶！

徐得荣

那些脚印充满伤痛，所以难以忘怀。问候老弟，晚上好！

五相子

武如 发表于 2017-11-30 17:03
刚看到，先给五相子的小说加分支持！

多谢先生来加分支持！祝好！

五相子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7-11-30 17:06
先加分，忙完了再来读。
问好！

好的，多谢来加分支持！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