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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朱二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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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6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17-12-6 22:32 编辑

一)

  这是清河城少有的美丽的夏夜。傍晚的一场阵雨就像洒水车驶过,刚才马路上还水光闪闪,不久便干了地皮。星星们像水擦过一遍一样,个个铮亮地闪。不过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雨,小城矫情地褪去了炎热的外衣,把丝丝凉爽的问候送给忙碌后的人们。他们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遇到合适的地方便坐了下来。在环球商贸市场的外墙拐弯处有块空地。一棵硕大的法国梧桐长在墙内,却把健硕的身子探出来,白天经常有人在这里扎堆下棋和玩麻将。下象棋他们叫“围棋”,就是比赛下象棋,两人厮杀,十几个人围观。城建局顺应民心,前一段时间在这里竖起了一盏路灯,这里就夜以继日地喧闹。我们的主人公朱二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他下棋实在技不如人,知道那一堆人里面藏龙卧虎的,一般不去凑热闹,只钟情于玩麻将。这个美丽的夜里,那盏路灯睁着白亮的眼睛,强势地把梧桐树的摇曳的影子一直赶到马路上,又被马路上的霓虹灯赶到半空中。

  朱二今天心情不错,胡牌简直神使鬼差,糊里糊涂就摸到了自己要的牌。到底有没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牌,玩麻将的人都深信不疑。你瞧,右边靠墙的那个老马今天就背运得要死,明明里面好多张牌的,三个人都路过,就是到他跟前转了风向。他幽默的打趣,声音里透着不自信,好像他需要的那张牌跟他捉迷藏一样。几圈下来,老马已经开了两张百元大钞。他在脑子里一直想着破解大法,谋牌在他,成牌却在天。他料定今天不是他的日子,玩到天亮这牌都没得救了。正在这时,老马救命的电话响了,老婆要他去汇林超市买一袋洗衣液,衣服都泡进去了才发现没有洗衣液。老马像得到大赦令的囚徒一样,欣喜地在心里骂着:“这死老婆子每次关键时候就打电话。这次电话打得正是时候。”

  “老婆们就是烦,每次玩得正酣就打电话,下次把手机关了。我叫她再打。”老马一边忿忿地说,一边站起来身。用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摸着牌。那意思很明显,不管这次谁胡牌,他铁定是要走了。

  很快有人胡牌了,但不是老马。

  “哎呀,今天真不好意思。要不你们三个等一下。今天凉快,说不定很快就有人过来。我说什么都得走了。”老马把手里的钱装进口袋,拍拍肩膀上的空气。因为肩膀上原本什么灰尘也没有,他拍了两下就扬长而去。

  三个人等了半天,没有人肯救场,只好意犹未尽地解散了。最不尽兴的是朱二,他心里骂着,平时你老马赢钱的时候,你老婆打电话不是置之不理吗?今天这样太不仗义了,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厚道呢?但是他终究没有骂出口,因为终有一些果子落入袋中。朱二惦记着没有看完的《隋唐英雄传》,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就朝家走去。

  这个小城滨河而建,背山而立,黄土高原粗犷的西北风被大青山昂首挺胸拦截下来,所以这个小城不像这片土地的其他城市那样蓬头垢面或者衣衫褴褛,一直清秀如少女,意韵似少妇。城市用一条条细而长的小巷把千家万户联系到一起,就像人体的血管一样千丝万缕却息息相通。朱二的家就是一条血管的顶端又分开的毛细血管。小巷曲里拐弯,脚下的石板下陷或突起,因为有两盏昏黄的灯照着,倒不至于磕绊到行人。年逾花甲的朱二,身材瘦小却健步如飞,哪块石板翘起,哪个地方有泥泞,他能够了如指掌轻身迂回,很快就到了那扇大红色的门楼前。在这根小巷里,多半是低矮的简易门楼,朱二的大门是前几年新翻盖的,里面渗透了一些时尚和吉庆的元素,这也是朱二颇为得意的作品。

  大门很是雄伟,当初安装的时候严丝合缝,推开没有一点声音。朱二走进院中,抬起脚正要像往常一样轻轻跺一下,那声控灯就打开了。可这次他提起的脚没有用力落下,他听到来自那间卧室的奇怪的声音,看到隔着窗帘那微弱的光……

  “美丽……小心肝,我都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伴着粗重的急促呼吸,还有一种声音,类似于野猪啃到优质饲料的那种满足感。

  “你轻点,亲爱的……”妻子陈美丽娇滴滴的声音,绵软得像加温的牛奶糖。

  “好美啊!我喜欢吃又白又香的大馒头……”朱二听得出这是老年大学校长徐青山的声音。

  “喜欢就好好爱我……青山……”

  “宝贝……我的心肝……”

  朱二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液,这不堪入耳的呻吟竟使他站立了两分钟,他轻轻转过身,连空气都没有搅动。

  大红色的门楼依旧雄伟,大门依旧严丝合缝。朱二走上这条石板路的脚步不再那么铿锵,他使劲地咽着唾沫,像要把一只苍蝇咽下去一样。夜,静得像隐藏了无数的鬼魅,路边几棵杨树抖动着青翠的树叶,像绿色的小手掌,它们的身姿一会集体向南边微倾,一会又回复原位,像有节奏的大合唱的队形。朱二没有向梧桐树下的老地方走去,他不知道去哪里。身子随着脚步游荡,他什么也不想,不想去想,一个人不知不觉沿着清河走到大桥附近。他双手伏在河边的石柱上,死死地看着波光荡漾的河水,岸边的灯光投影在河心,像一排排颤动的黄色图片一样充满魅惑。结伴而行的青年人,两两黏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走过。石柱无语、星星无语、朱二无语,一条鱼哗啦一声搅破了水面,还没有看清楚它的身影,一切就恢复了平静。

  朱二站在这里不是一次了。

  他喜欢看河,心情郁闷的时候,河的汹涌好像能够淘尽他的烦恼似的;心情郁闷的时候看河的安分,好像那水平如镜能够容纳他的烦恼一样。好多天没有下雨,河像温顺的孩子安详地睡着,留下均匀的呼吸,连一阵哗哗的响声都没有。几只蚊子在耳边哼唱着,声音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朱二的胳膊上很快冒出硬币一般大的包,屁股上奇痒难耐,稍微抓一下,又硬又大的包隔着裤子都能摸得清清楚楚。

  他打开手机,上面显示23点30分,走回去就12点了。路上行人已经很少,这是一个凉爽得让人可以安睡的夜。当朱二打开那扇红门,妻子陈美丽正在院子里嘱咐那只洁白如雪的维纳斯早点睡觉,它是一只高傲得像格格一样的小狗,平时都在沙发和床上安眠,今天陈美丽让它睡在锅炉房的毛毡上,它就耍赖一样地伏在陈美丽的脚上不肯去。

  朱二低着头径直朝屋子里走去。

  “一看你就是输钱了的德性。你那黑脸就像烙铁烙过几遍似,你有本事黑给你那些麻友,你少对老娘这副脸色!”陈美丽冲着朱二的背影厉声叫骂着,继而对着维纳斯说,“宝贝听话,明天让你睡沙发。”

  安顿好小狗,陈美丽冲进屋子,看着沙发上躺着的朱二正拿着遥控器刚打开电视,因为他实在不想走进卧室,她气呼呼地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掉了。她那刚过完性生活红润的脸庞,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你有什么功劳看电视?要看明天到锅炉房看去!”

  她气呼呼地走过去,从朱二身下抽出一块沙发布,在他面前抖动了两遍。一些碎屑在朱二的脸上和鼻翼间飘飞。他闭住呼吸,呆了一样拿着遥控器一动不动。他看见妻子陈美丽用沙发巾对着自己摔了一下骂道:“你是死的还是活的?你玩了麻将输钱有理了!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到家里就给老娘玩深沉,我看到你那老脸就恶心。”

  “看见你就跟看见古墓一样。躺在那里比死人多一口气。我就不知道你还活着干啥?”

  “哪天输了钱趁早不要回来了,看看哪儿风水好,你死哪儿去!省得老娘堵心窝火!”

  陈美丽好像还没有骂够,“砰”的一声关掉了灯,转身走进了卧室。

  朱二躺在沙发上依旧一言不发。屋子里一片漆黑。城市的霓虹灯照不进屋子,这个夏夜就像隔光性超好的眼罩一样,蒙住所有的亮光。朱二睁着眼睛和闭着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是看不见物品看不见天上的星。黑夜遮住人的眼睛,却无法限制人的思想。朱二的大脑不再像盯着河水那样空洞,唯有这安静的黑夜他才可以任意驰骋。他想念那宽阔浩荡的嘉陵江,江上来往的船只。他常常走过和平饭店门前的繁华,漫步在嘉陵江畔。那里的城市是如此祥和美丽。

  妻子张雪梅怎么走在贞子大道上?她穿着绿色的棉衣和一条碎花的棉裤回过头看他。朱二揉揉眼睛,千真万确是自己的妻子张雪梅,只见她面色黑青问他:“你怎么睡在水泥地上?”

  然后她好像生气的样子朝西边走去了。朱二立刻爬起来追过去,他爬过一块高地,又下了一道坡,一直追不上雪梅。因为她一直走的是平路。远远地,朱二看见她飘进一座院子,屋顶上是稻草编制的毡子,下面是低矮的门窗,两个小顽童在那里追打不休,他拉住一个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儿子朱建设。看到他回来,大儿子朱巩固马上跑进了土屋子。朱二正要拉着朱巩固,却看不到人影了。他疾步跑进屋子,却发现雪梅和儿子不见了。他惊恐不已,正要呼喊,看见里屋门开了,开得像古墓的大门一样宽阔,一股黑烟从里面飘出来……

  朱二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感觉有点凉意,从衣架上取了一件衣服盖着,却再也睡不着了。墙上的康巴斯石英钟,秒摆的声音在黎明时分分外急促而骚动,这声音让人不止一次想起谍战片里定时炸弹倒计时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恐怖。朱二用衣服蒙上自己的脑袋。

  (二)

  清河城只有三四十万人,享有依山傍河、物产丰富等优越的自然条件,但却是个不大的城市。城里基本都是操着当地方言的土著居民。那些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大多是来自温州和湖南等地的民工,他们通常空着口袋而来,满实满载而归,像匆匆的候鸟。朱二是清河城操着南方口音长着南方人特有体型却一直扎根这里的唯一的人。上世界六十年代是个饥荒的年代。中国人长的是骨气,缺的是粮食。朱二重庆建筑大学毕业分派到北京铁路局,当时不论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分到的口粮基本上不能满足肠胃的需要。和朱二同寝室的老周是晋南人,他在闲谈中才知道晋南平原开阔,盛产五谷,在全国人民饿着肚子赶英超美的时候,那里的人民用自己的劳动填饱肚子,还支援更远的部队和城市。朱二从那时起就萌发了到晋南工作的愿望。

  从北京到地方的调动函很快就拿到手。朱二和老周迫不及待地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到了清河市,朱二马上就傻眼了,肚子是喂饱了,但是站在城市的边缘放眼望去,一道道梁连着一道道梁,像黄色的海洋,清河城就像这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那样渺小。女人用白毛巾裹着黑发,瓮声瓮气地说着土得掉渣的根本听不清楚的方言。

  人的命运有时候就像随风散落的种子,落在哪里就要在哪里生根发芽。朱二不仅在清河市城建局留了下来,还娶了本地的女子张雪梅为妻,接连生下朱巩固朱建设两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儿朱成果。他在这个小城里吃得饱行得端满腹经纶,日子也慢慢踏实下来。张雪梅在城关第一小学教学,孩子们也是聪明伶俐。国家曾经中断过一段时间的高考,所以像朱二这样早期的大学生不仅在清河城,就是在全国也是凤毛麟角,因此朱二很快在这个小城明星一样升起。因为是建筑大学毕业,他参与了清河大桥的图纸设计和施工建设,后来又参与旧城的改造和许多重点工程。县长常常听取他的一些建设性建议,把他请为座上宾。然而就应了一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张雪梅的父母病逝两年后,她又被查出患有晚期子宫癌,尽管在北京协和医院做了切除,依然是回天无力。中年丧妻乃人生之大不幸,朱二在三年中连续掩埋了三位亲人,带着半大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其中的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朱二下班后多少次在张雪梅的坟前,坐上一会,吸上三颗烟鼓励自己走下去;多少次站在清河水边,想念重庆的老父和同学,然后坚定地陪着三个孩子读完了大学,给他们完婚成家。

  这时候朱二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瘦小单薄的身体填满了沧桑。城建局成立了一支绿化队,朱二自动请缨把工作从城市建设转移到城市的美化上来。绿化队说白了就是和环卫队合并在一起,是政府安置国有企业下岗的四龄五龄职工的一个特殊部门。绿化队以招聘的形式组建,负责城市绿化带以及一些公共场地的卫生和管理。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下岗女工趋之若鹜。

  朱二作为绿化队队长和副局长杨武星、办公室主任汪斌坐在主席台上,一一审查应聘者的资料,下岗女工一个个走进来,回答完问题现场录取。当陈美丽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三个人都闻到一种奇异的芳香。她站在屋子中央,染成金色的头发高高地盘在一起,用一枚晶亮的发饰别着,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涂了棕色的眼影和棕色的眉毛,配着红红的脸,穿着红色的大衣,时尚大气。朱二抬头注视陈美丽的时候,马上就惊呆了。他定着神看了几分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籍贯是哪里?”

  陈美丽不由笑了:“我叫陈美丽,表上写着呢。籍贯就是这个清河市。”

  “我是说,你的祖籍是哪里?”朱二的脑袋往前伸着,眼睛盯着她问。

  “祖籍就是这里呀。祖祖辈辈土生土长的清河人。你是不是看着我不像本地人啊?”陈美丽自然的话语逗得朱二也笑。陈美丽精致的装束和眉眼之间,还有她的一举一动为何会引起这个朱二的关注呢?其实他的心里一直埋着一个小秘密,是一个无奈的秘密。

  原来在大学期间,朱二一直迷恋同班同学谢安琪。谢安琪是中荷混血儿,她长着一头金色的头发,洁白的皮肤,喜欢穿白色的长袜,扎着两个中国式辫子,别有一番气质。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像两个蓝色的琥珀一样亮晶晶的,神秘而多情。谢安琪常常待在图书室忘记了吃饭,朱二就把饭打回来,用厚毛巾裹着送给了谢安琪。他喜欢安琪的眼睛,喜欢她一头金灿灿的长发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觉得她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迷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像皇宫一样蓬荜生辉。所有的人都以为朱二和谢安琪是金童玉女的绝妙搭配,朱二决定在毕业前夕带着谢安琪去见自己的父母。有一天,谢安琪邀请他去学校的湖边,朱二立即买了一个橘红色的厚笔记本,他知道安琪正需要它。就在一棵木槿树旁,谢安琪走近他说:“朱二,谢谢你的诚意。我今天要跟你说对不起。”

  “什么?你说什么呢?”朱二一边说一边把笔记本递给了谢安琪,里面有他深情的小诗。

  “对不起!我觉得杨昆明更适合我。我非常抱歉。”谢安琪向朱二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朱二的心里就像千万只蚂蚁咬噬一样。杨昆明就是那个小云南,他更适合安琪吗?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夺走了他引以为骄傲的天使?重庆的五月空气里藏了太多的水汽,雨滴好像随时都会撒向人间。朱二忍不住“啊……”大叫一声,震落了天上的雨,雨水很快由轻薄的棉纱变成一场痛快的淋浴,脚下的草皮就像浸在水里一样,朱二的布鞋很快就湿透了,他站在雨里,像一棵风雨飘摇中颤栗的木槿树一样,他嚎啕大哭。他的初恋,那个金发大眼睛的温良的天使毫无预兆被一阵风刮走了。朱二眼前灰蒙蒙一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楼群哪里是假山,自己的吼叫和雷声滚过的声音混在一起,他的嗓子被自己的吼声灼伤了,热辣辣地痛。朱二在寝室里躺了两天,高烧使他无法正常上课。初恋像美丽的枝条,会绽放出娇艳的花朵,也可以抽打得人遍体鳞伤。它甜着人的心,伤着人的怀。当蓝色的依恋变成灰色的告别,留给人的肝肠寸断的痛。

  从大城市到了小小的清河城,对于朱二来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这个清河城他都没有听说过,地图放大一百倍都找不到它的位置。然而这个地方却是他今生的驻足之地,更神奇的是他遇到一个跟谢安琪一模一样的女子。陈美丽像一根有魔力的绳子,把他的初恋从遥远的南国拉回到黄土高坡,他看到陈美丽的那一刻,仿佛再一次跌进了童话王国,一切都是这么好奇、新鲜和魔幻。

  招聘结束后,副局长杨武星冲泡了一杯龙井递给朱二说:“朱工,这么多年于公于私,都知道你不容易。工作太忙了,我也没有顾上关心你的生活问题。孩子都大了,有些问题应该考虑了。我看你对陈美丽有兴趣。这个女人我们都认识,她前几年离异了,人倒是勤快,不如我帮你问问?”

  朱二苦笑着说:“我都年纪一大把了。人家还年轻得很。”

  “等绿化队组建起来,你们处处,看看有没有可能。朱工,你为整个城市和家庭付出了很多,真的要迎接一段新生活了。”

  绿化队很快建立起来,二十多个女人像一群鸭子赶下河一样兴奋得叽叽喳喳。朱二根据街道和大家居住的距离划分了片区,要求大家从今以后按部就班地签到上班。陈美丽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衬托着洁白的脖子和面容,她个子不高,却鹤立鸡群,明星一样耀眼,把所有的女工都比下去了。陈美丽的身世其实也很令人同情,童年就失去了双亲,是二叔带大并且把她嫁了个好人家,安排她到交电公司上班。陈美丽离异后和女儿陈欣欣在一起生活,她听副局长杨武星给自己牵线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朱工,喜的是朱工是小城里有名的知识分子,他单薄的身上有一道光环,觉得自己高攀了似的;忧的是自己还不到四十岁,花还不到谢的年纪就跟一个半大老头在一起,多少有些不甘。

  “人家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会看上我?”陈美丽扭捏着。

  “朱工人品很好,要是年龄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们俩处处?”

  “杨局长,你把我的情况跟朱工说了吗?他不会嫌弃我吧!”

  “陈美丽,朱工八成把你当做初恋情人了!呵呵,有可能就处处再说。”

  “谢谢杨局长。”这句话就算是陈美丽答应了。陈美丽虽说只有初中不到的文化,但是这几十年她不是白混的。从她的衣着和神态就知道她不是一眼看能到河底的人。从杨局长提起这件事,她那脑筋就没有静止过。朱二虽说年纪比自己大十几岁,但是南方人体型单薄,皮肤是温和的雨水滋润过,不像是这里的汉子被西北风吹刮黄土地浸染,年纪轻轻便一脸沧桑。他看起来并不显老气。南方人心思细腻,头脑聪明。他说话做事干练有分寸,走到哪里受人尊敬。自己也下岗了,这绿化队也不是什么长远活儿,朱工有技术,还有固定工资。

  她心里暗自祈祷着。

  (三)

  朱二和陈美丽的事在这个夏天很快传开了,绿化队基本上尽人皆知。陈美丽对这个工作格外上心,每天叫上顺路的巧珍大姐早早到了绿化队,去城南一个废弃的粮库花园去拔草,若是平时陈美丽是极不情愿蹲在地上,做这些粗活。她换了一双黑底黄面的旅游鞋,带着遮阳帽,穿着防晒服,遮阳帽上垂下来一帘遮面的纱,像极了武打故事片里神秘的女侠客。巧珍大姐取笑她:“朱工要是娶了你,跟娶了个天仙一样。”

  “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也算苦到头了。那朱工原先伺候患病的老婆,心细着呢。以后有你的福气。”

  就在陈美丽和巧珍大姐他们在花园拔草的时候,朱二的家里闹翻了天。最先蹦回来的是二小子朱建设。他拿起手机一一通知了家人。很快,朱家大儿子和媳妇,女儿朱成果都像麻雀一样陆续飞了进来。朱二像一个老练的指挥官一样静观事变,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不一会,屋子里就挤满了人。一家人说话不用遮遮掩掩,大家很快知道今天的会议议题。朱巩固看了父亲一眼,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爸爸,我妈去世得早。这么多年你供我们上大学,给我们成家,真正是又当爹又当娘。”朱巩固说到这一点,心里遮掩不住地难受,他停顿了一下,“有首歌唱得好,人间的苦难有十分,你就尝了七分……就是为爸爸你写的。我们兄妹非常骄傲有你这样的好爸爸。现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了,爸爸早该有一段新的生活。”

  “听建设说你跟你们绿化队的陈美丽走到了一起。爸爸,这个问题要谨慎考虑。”朱巩固在教育局工作,他说话总是把理放在前面。

  “爸爸,陈美丽是清河的名人。你知道她第一段婚姻是怎么回事吗?”朱建设心直口快抢过了话。

  朱二坐不住了。他把脑袋转过去,目标对准二小子说:“哪一个人的第一次婚姻要是完美,能选择离婚呢?你现在跟人家是谈下一步,你揭人家的伤疤干什么?”

  “这怎么能叫揭人家的伤疤呢?我们要跟她做一家人,不了解能行吗?爸爸,你先听我二哥说完。”女儿朱成果也插进来说。

  朱建设接着说:“这个陈美丽原先是物资局旧货回收公司的员工,她跟公司的老总说不清道不明。她男人是个二货,晚上去公司抓了一个现成,差点把陈美丽的腿打断了,她才不得不离婚,这个地球人都知道。”

  “爸爸,咱们要找,也找个正经八百的女人好好过日子。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们希望爸爸踏踏实实走好下一步。”朱巩固其实也知道陈美丽的一些故事,他极力阻止着。

  “是我过日子还是你们找对象?”朱二气恼地把话丢了出去,再也不吭气了。

  陈美丽确实是这个小城里的名人,朱二不是不知道。一来是她的容貌姣好,又善于装扮自己,衣服像日历一样,一天一换的,她的入时和另类在这个北方的小城里,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们见了也妒忌几分。二是她年纪轻轻离婚了,带着两个孩子过。这么风采的女人,她的生活自然备受瞩目。其实一个女人离婚很正常,但在陈美丽身上就不正常。朱二平时潜心于建筑方面的工作,他常常穿梭在工地上,对市井百姓的家长里短不太关注,但是自从陈美丽应聘到这个绿化队,她的许多传闻就灌进了他的耳朵。这有什么?这么美丽如仙子的女人有外遇不是很正常吗?年纪大了慢慢就好了,不要把鸡毛大的事情搞得满天云一样。不知道谁说的女人如花,陈美丽名如其人,就像盛开的月季一样娇艳、迷人,月月不同,路过的人都会闻到她的奇香。她站在绿化队的一群中年妇女之间,就像花园里枯萎的树木中间的一朵鲜嫩月季花一样,让人禁不住走近她,观赏她的美丽,轻嗅她的清香。

  朱二喜欢这样的女人,他甚至觉得在陈美丽面前自惭形秽。谢安琪就是他的一道伤。冥冥之中,陈美丽是上天派来抚慰他的艰辛、医治他的创伤的天使吗?朱二不是唯心主义者,他却觉得陈美丽就是谢安琪的化身,是他不再辜负大好人生的拯救者。现在孩子们居然集中火力对付自己!他禁不住想起当年冒雨从工地赶回来,正要到学校接女儿回家的时候,儿子的老师打电话说朱巩固跟男生打架了。他立即赶到学校,一边打儿子一边流泪。想着辛酸的往事,朱二的心里就有了一些难过。

  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像永远不会晴朗的天。

  朱巩固看到爸爸半天不言语,知道他一定在心里反复捉摸着孩子的意见,就接着说:“建设,成果,我们几个人都要行动起来,帮爸爸找个合适的老伴。”

  “我谁也不找!”朱二决绝地说。他半天不说话,这几个字立即把孩子镇住了。朱家几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朱成果走近爸爸说:“爸爸,你生气了?还是你坚决要去找她?”

  “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和陈美丽在一起吗?”

  朱二夸张地点点头。此时他的沉默就已经代表着反抗,然后他用郑重的点头表达了他的决心。朱巩固一看父亲是这种态度,马上就说:“爸爸,陈美丽不到四十多,比我大八岁,这个你考虑过吗……”

  “杨振宁和翁帆还差几十岁呢?婚姻生活跟年龄有关吗?难道我非要找个老太婆你们才满意?“朱二的嗓门从低沉到高音,他忍不住站了起来。

  “爸爸,你要是觉得可以,先处处也好,但不要急于结婚。”朱巩固的媳妇葛娟在五中教学,她看到老爷子这样,出来缓和气氛的。

  “处什么处?我看就不要给这个女人机会!”二小子的嗓门跟他家老爷子有几分相像。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人家招你惹你了?你那几年挣了几个钱,你说话就没有高低了。”朱二恼火了。陈美丽就像他的一个梦,他不允许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的任何人对她不敬。

  谈判不欢而散,朱二丢下几个孩子拂袖而去。自从妻子病了,他的人生就走进了黑暗。寒夜里走得太久的人向往光明,他看到陈美丽就像黑夜的洞口看到曙光。她就是另一个谢安琪,他狂热地奔着那光明而去,可几个孩子却要齐刷刷拦住他的去路。清河城夹在清河与青石山之间,它像一个弹性较好的袋子一样容纳了朱二的梦想和拼搏,容纳了他的艰辛和幸福,他的孤独和疲倦。如今这个细细的皮袋子又要承载他余生的幸福和美好。这次,他要把婚姻当做一处风景来欣赏。人的眼睛就是用来看风景的,有的人一生都没有欣赏到美景,最后遗憾地闭上眼睛,在人世间空走了一遭。他错过了风景,不,其实是曾经无奈地放手了一道风景,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不想再放手了!

  朱二沿着清河慢慢走着,河面粼粼的波光像动感的音乐一样,这乐声只有他才能听得见摸得着。他捡起一块石子抛进河面,音乐马上凌乱了。

  陈美丽按时上班,她带来了玫瑰茶,给朱二冲了一杯,茶水和她的清香混在一起。朱二从没有过的好心情。他情不自禁地说;“真是美丽的天使。”

  “朱工,你说什么呢?”陈美丽和女员工们统一口径喊朱二为“朱工”,以示对他的敬重。

  “我说你像美丽的天使。”朱二对着杯子吹吹,红色的小花瓣在杯子里徐徐展开,又挤在一起。他装作漫不经心重复了一遍。

  “我都老了,还天使啥?”陈美丽把一颗冰糖丢进朱二的杯里。

  “你说自己老了,那我呢?岂不是老态龙钟?”朱二说话声音清澈,若非看到本人,根本听不出有含混之音。

  “你一点也不显老。我们这里跟你一般大的人,看起来都像老头了。”陈美丽说话,眼睛看着朱二,最后一个“了”音翘起来,逗得朱二哈哈大笑。

  事情好像进展顺利,才交往几天,两个人心照不宣,彼此满意。然而陈美丽万万没有想到,她在下班的路上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便停了下来把自行车放在报亭后面,看到了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一脸狐疑地接通:“你是陈美丽吗?我是朱成果。我爸爸是个严谨的人,他一路走过来非常不容易。我们希望他找个老伴,但是你们俩不合适。”陈美丽一听这话,心里非常不爽。她立刻明白朱成果是代表朱二的几个孩子给她敲警钟来了。她极力忍着心中的不悦说:“我跟你爸爸,没有什么呀!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同意你跟我爸爸在一起。”朱成果长话短说,句子也直截了当起来。

  女人和女人的对话就是火药桶,只要一点明火,就会爆炸。陈美丽看到朱二的孩子竟敢这么跟自己挑战,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跟朱二在一起,现在他的孩子居然找上门来,她的委屈一下就迸发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有本事管好你爸爸!”“啪”地扣掉了电话。

  朱成果被这个嚣张的女人气坏了,她想起自己的母亲,记忆里模糊的影子,连一句高声都没有对自己说过,这个女人跟父亲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如此骄横。朱成果的眼泪像雨水打在玻璃上肆意地流着。她找到朱巩固,哭诉了自己的委屈和这个女人的蛮横。朱家的几个儿女趁着周末扎在一起,商量怎样阻止父亲的一意孤行。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动之于情晓之于理,朱二依然照常上班,喝着陈美丽冲泡的花茶,惬意地看着人群中傲立怒放的月季花。而陈美丽好像跟朱成果争气似的,越发体贴朱二。那天她做了米饭,烧了几个南方口味的菜,把朱二请到家里。好多年了,朱二难得吃上一顿现场的米饭,北方的饭店只有馒头和面条,偶尔饭店上米饭,他就像过年似的。现在这个陈美丽把自己带回家,做了如此可口的饭菜,他环视这个洁净的房间,想起了重庆那个温馨的竹楼,想起娘系着围裙烧饭的影子,他的心里潮潮的。对陈美丽说:“元旦的时候我们把证领了吧!”

  “你那几个孩子的工作做好了吗?你女儿还亲自给我打电话,我那天也没有控制住。”

  “这些你不要管。我自有安排。”朱二满足地靠在淡绿色的沙发上,一副沉稳的样子。

  陈美丽站在沙发后面,用手摩挲着朱二的手指说:“我有个要求。”

  “你说,像个小姑娘一样。有什么就直接说。”朱二抽回了自己的手,反过来抓紧了陈美丽的手,她极富肉感的手掌和质感的手指,像绵软又温暖的羊脂玉,让他再一次想起了谢安琪。人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感觉呢?

  “我们结婚以后,我不想跟你的孩子住在一起。”陈美丽撒娇着。

  “怎么了?”

  “我担心处理不好这个关系,以后搞得我们不欢而散。”

  “那依你的意思呢?洋娃娃。”朱二把脸转向后面的女人,像看自己宠爱的女儿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洋娃娃的脸。

  “我们租个房子。这样两边的孩子也来去自由。”

  朱二想了一下说:“你说的有道理,就这样定了。你有空去找房子。等元旦我们把证领了,请亲朋好友吃两桌,简简单单把事情办了。”

  那是一个暖冬。临近元旦,北方已经是数九寒天时节,但太阳昏蒙蒙的,像睡过了头的老太太一样少劲无力,半睡半醒地迷糊着。空气中刮着的不是那种凛冽的寒风,反倒像阳春之气。朱二和陈美丽简单地请亲朋吃了两桌就算把事办了,朱二的三个子女都没有来。

  朱二和陈美丽租住的屋子就在清河对岸的金华新城小区,推开窗户可以看到碧波闪闪的清河,像一根银色的带子一样曲曲绕绕流向远方。陈美丽每天早上给朱二煮了牛奶,熨平了衣裤,体贴地嘱咐几句,中午回家早准备了米饭和火腿,晚上陪着他在河边散步,像一对热恋的情侣。陈美丽下岗后曾经在一级饭店后厨帮忙,有一手漂亮的厨艺,她端上桌的菜肴色香味俱全,朱二看着她满足地说:“你就像个洋娃娃一样赏心悦目。没有想到我老了,却得到了一颗掌上明珠。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得意地吟唱着。

  老朋友见到朱二也打趣地说:“今天怎么没有带着你那掌上明珠呢?”

  这个掌上明珠带给朱二从没有过的甜蜜。那年失去谢安琪的痛,后来失去妻子的痛,他的整个人生好像被一个“痛”字填满了,而陈美丽好像从童话王国翩然走来,不仅给他带来视觉上的畅爽,也带来情感的寄托和生活的熨帖。朱二下班回来,喜欢斜依在沙发上,看陈美丽金色的长发盘起,穿着吊带的红色睡衣,裸露着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他满心欢喜地欣赏着这个“洋娃娃”,不止一次地感叹黄土高原十年九旱的气候环境,居然有这样一个水灵鲜嫩的女子,像水中的仙子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朱二先看身边的仙子飞走了没有。他把自己的工资,连同在外面得到的设计费都悉数交给了陈美丽。

  春暖花开的时候,朱二带着陈美丽去了一趟重庆老家,带着自己的掌上明珠拜见八十老父。这是陈美丽第一次坐飞机,她特意买了情侣装和朱二手挽手出现在山城。美丽的山城,对于朱二已经陌生了不少,他的童年少年和初恋遗落在这里,如今踏上这块土地,朱二和陈美丽的心情完全不同。他脸色深沉,一直向前走,而陈美丽激动地左顾右盼,好像要把山城的美景看个够。朱二带着陈美丽游览嘉陵江,漫步磁器口,攀爬歌乐山,尝遍了川蜀美味。还带着陈美丽拜会了当年的大学同学许川。

  时隔多年,看到朱二带着美艳的新妻,朱二的八十老父老泪纵横。几个子女都在身边,只有朱二流落在他乡,他的口音已经浸染了不少的山西话,白皙的皮肤渗透着黄土和太阳的颜色,清瘦的身体里太多的苦,只能他一个人吞咽。兄弟姐妹再多,也是鞭长莫及。每回来看着他孑然一身,老爷子心里埋着太多的苦楚。这次看到朱二带着新妻,不仅漂亮还这么体贴,抢着干活,儿子后半生总算有了依托。临行前,老人从里屋取出香炉,倒掉里面的香灰,对朱二说:“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回一次我就少看你一次,把这个香炉带到山西去,有病有灾了烧几柱香,就是你娘在天保佑你了。”朱二推辞着:“爸爸,我不能要,你留着给我哥哥他们吧!”

  老人坚持着。用一块蓝布裹了,塞给了陈美丽。

  朱二眼睛里挤满了泪水,他跪在地上给老父磕了头,离开了重庆。

  回到山西,朱二告诉陈美丽,这不是普通的香炉,你看他外表发绿,看起来其貌不扬,其实是一件非常珍贵的青铜器,小时候就看到我奶奶和母亲在小屋里烧香,这个香炉从祖上传下来好几辈人了。朱二说着小时候的故事,眼睛里湿漉漉的,他推开窗口,向着西南久久伫立。他明白老父的心,嘱咐陈美丽一定要妥善珍藏好它。陈美丽郑重地把它摆放在里屋高高的柜子上。

  (四)

  重庆回来,两个人度过了更多美好的时光。朱二退休后,县城重点企业龙海化工公司正式启动,他被返聘坐镇龙海,风风火火一年之久,龙海公司全面竣工。朱二觉得该休息了,决定好好享受生活,享受爱情,颐养天年。偏偏这时候房地产经济在国内异常活跃,这个小城仿佛复苏了一样,一夜之间开挖了数不清的楼房地基。朱二的那个院子在旧城中心,很快列入了开发的范围。与开发商谈判进行了好几周,才算有了眉目。

  朱二那个小院还迁了三套140平米的楼房,还有两个车库,他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套,剩下的一套自己养老。那天朱二回家很晚了,他躺在沙发上,把今天的谈判结果告诉了陈美丽。

  陈美丽正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认真地听着。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亲昵地依着朱二坐下问:“你要的哪一层啊?”

  “开发商就说是五层以下,第一单元。”

  “不管哪一层,我不愿意跟你儿子住那么近。”

  “傻瓜,房子能老租住着吗?自己的房子住着多惬意。我早想好了,房产证写你的名字,等我百年后留给你。”

  “你那三个孩子凶得跟啥一样,我惹不起躲得起,我想跟他们住得远一点。”

  “那我们放着自己的房子,能老住在别人家里吗?小傻瓜。”朱二用手指亲昵地敲敲洋娃娃光洁的额头,一脸的慈祥。

  “我那个房子常年没有人住,房顶都漏水了。那边不容易开发,不如我们把那边的房子收拾一下,搬过去住吧!”

  “这件事以后再议。”

  一年后,朱二老宅还迁的楼房如期交工。朱巩固和妻子葛娟过来看新房,准备装修,他发现对面原本留给父亲的那一套房子开始了装修。他好奇地走进去问:“谁让你们装修的?啥时候开始装修的?“

  那个穿蓝色T恤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奇怪地说:“是我的房子,你家是对面吗?咱们是邻居呀!“

  朱巩固马上就变了脸色,他毫不客气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你的房子?”

  “我花35万块钱买的。”

  朱巩固听到这句话,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他转身冲出了门,葛娟跟在后面大声喊:“巩固,你要干啥?”

  朱巩固想干啥?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他开着车,踩足了油门,直奔父亲朱二那里。

  “爸爸,你把你的房子卖了吗?”朱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一眼都不看气呼呼站在面前的大儿子。朱巩固站在客厅里,一脸怒容。就在房产证办好的时候,陈美丽联系好了一家人,以35万的价格把楼房卖给了他人。朱二当时心里也是非常不悦,但是,房子是死的,他一向鄙视注重物质为上的婚恋观,觉得钱可以挣下,有的关系一旦破碎了,就无法拾掇。他眼睁睁地看着陈美丽把房子卖给他人,无奈地跟着她在房产局过户手续上签了字。朱二好多天心里像吞下一只地瓜一样梗得难受。这件事在心里还没有消化,儿子就找上门了。

  “爸爸,你们成天在外面飘着,有个房子养老不是很好吗?我们兄妹几个人日子都过好了,没有人惦记你的房子,你卖了干什么?”朱巩固站在客厅里,目光如火,咄咄逼人。

  “房子是我让卖的。”陈美丽再也听不下去了。儿子站在那里,这是逼着老子说话。她忍不住了,直接从卧室冲了出来,“楼房跟你们住对门,大家都不方便。房子卖了,又不是让你家老爷子住到大街上了,你冲着你爸爸吼叫什么?”

  “爸爸,咱家的院子是你和我妈辛辛苦苦积攒的,还迁的房子,别人没有处置权,更没有发言权。你们在那里养老,多年以后,把房子留给她,我们没有意见,你现在这么着急卖了干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跟你爸爸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你来过几次?一日三餐你们管了几次?你爸爸的衣服你们洗了几次?你爸爸感冒你们在哪儿?上次住院,惊动了你们吗?你们带来几个破香蕉就是孝敬老爷子是吧!小子!你差远了!你现在在这里指手画脚,三套房子都属于你爸爸,惹火了我跟你们打官司,一套都不留给你们!你跟我这样说话,还有点家教吗?别人没有处置权发言权?你说谁是别人!”陈美丽破口大骂,高耸的乳房一颤一颤的,好像要从低胸的内衣里随时跳出来一样,棕色的眼眉随着她的嘴巴的活动剧烈抖动,说到关键处,用食指指着朱巩固。

  朱二脸色非常难看。他对陈美丽卖掉楼房这件事就一直难以下咽,用高尚的爱情观说服自己,宽慰自己。钱和楼房都是身外之物,自己要因为这套房子和心中的天使一掰两瓣吗?

  可是现在朱巩固气坏了,他走近朱二问:“爸爸,这是你的个人意愿?还是别人逼迫你的?”

  “你放屁!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今天不把你爸爸气出心脏病你不罢休,你给我出去!出去!”陈美丽用食指指着朱巩固,那个尖细的指头,红红的尖尖的,简直戳在朱家儿子的鼻子上。朱巩固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转身摔门而去。背后陈美丽的叫骂声一直追了很远……

  “你儿子在这里撒泼,你坐在哪里狗屁不放,跟死人嘴上抹了一把似的,你长了他的志气,他才敢这样无法无天,我看这好日子没办法过了!”陈美丽回过头来,对着躺在沙发上的朱二吼着,继而放声大哭,她冲进卧室,趴在那对鸳鸯枕头上,从结合以来细致入微地照顾朱二,到自己身世的不幸,从自己顶住别人的闲言碎语到心甘情愿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朱二,一边哭一边骂,哭得朱二觉得自己真的太狭隘太自私了,女人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照顾自己,自己连个房子还跟这样的女人分着你我,还是个人吗?

  他一边哄着陈美丽,一边反思自己,就像在机关里深刻解剖自己的世界观一样,他最不愿意让人说自己灵魂深处有个小,鄙视那些为了钱财什么也不要的男人。他一向觉得一个人的境界和身高没有联系,相反,朱二因为自己身材单薄,在他的潜意识里,用人格的完美来弥补身体的不足。最后朱二紧紧抱住了陈美丽,说:“看你委屈的跟个泪美人似的。我又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担心什么?”

  “你看你儿子怎么跟我说话?别人没有处置权!我就是那个别人,你不要跟别人在一起!”陈美丽依旧趴着,用一只手反抗着朱二的温存。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谁敢说你是别人?”

  “三套房子都归你一个人所有!一套都不能留给他们,等他们学会怎么跟我说话再说!”陈美丽依然哭着,不依不饶。

  “房产证都办了,净说傻话。这套房子归你处置不就行了吗?”朱二的语气柔软得像清河的水,把陈美丽的委屈清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哭泣,爬起来要给朱二热饭,被他拦住,朱二到厨房不仅热了饭菜,还给陈美丽做了他拿手的丝瓜汤。

  陈美丽终于破涕为笑。她喜滋滋地给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理财产品的情况。卡里从没有这么大的数字,这让她无所适从,不知道放在哪里更安全。特别是今天,朱巩固的一闹,卡里的钱不仅毫发无损,反而更加的名正言顺。她紧紧攥着这张卡片,像勇士握紧钢叉一样具有以一挡十的威力。

  朱巩固走后的下午,她在客厅痛快地唱起了最炫民族风,把茶几擦了一遍,又去擦电视机。不想唱就骂几句,朱二的几个子女,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对,哪个是老娘的对手?只要朱二不吱声,你们跳得再高蹦得再欢也是徒劳。正在心里骂着,听到了几声敲门声,陈美丽好像有了某种预兆,这敲门声慢条斯理,不像她那些姐妹风风火火的。她打开门看见朱成果和朱建设闯了进来。

  “爸爸。”朱成果进门就喊,朱二急忙放下书从小屋里走出来。

  “爸爸,你把咱的楼房卖了,以后你住哪儿去?你准备租一辈子房啊?”朱成果看到朱二出来,立即发问,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子。

  “你们干啥呢?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都跑来干什么?”朱二慢吞吞地走过来,一眼不看自己的女儿,他知道那里是一桶将要爆炸的火药。

  “爸爸,你要是过得好,我们还担心什么?你看看哪一个再婚的家庭,是把人家婚前的财产这么快就卖掉,这不是用心不良是什么?爸爸,你怎么就看不透呢?这个女人是真的不愿意住楼房吗?还是另有所图……”朱成果越说越激动,声调抖动着穿过窗户,散到外面。

  “你放屁不找个地方。老娘另有所图?图什么?你说清楚。”陈美丽一把扔掉手里的抹布,像一只勇敢的斗鸡,逼近了朱成果。

  “图什么你自己清楚,你把我家的房子卖掉,这是我爸爸婚前的财产,你有什么资格处理它?你还要脸吗?”朱成果毫不示弱。

  “我看你想要这个房子得不到,就到老娘这里发疯撒野,你更不要脸!”

  朱成果听到陈美丽这句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她伸出手狠狠地一巴掌打在陈美丽脸上。陈美丽伸出的手慢了半拍,她一把抓住朱成果的长发,使劲地扯,另一只手有力地打在她的头上,朱成果的眼镜被打在地板上,立刻碎了镜片。坐在沙发上的朱建设惊呆了,他一步跨过去,撞得茶几轰隆隆摇,他死死地一把抓住陈美丽的胳膊,朱二也冲过来,他一边说“美丽,你放手。”用力把陈美丽的手掰开。一缕头发飘在地上。

  朱成果花容失色,她放声大哭,冲上去要打陈美丽,和她决一死战,被朱建设抱住,无处发泄的她动弹不得,伸手把电视柜上的茶具一下扫在地上,地板上像爆炸了一样巨响,玻璃渣子到处飞溅。陈美丽被朱二拦腰抱着,用手指着兄妹俩:“给我滚出去!”

  “陈美丽,你太不像话了!”朱建设拖着哭泣的朱成果愤怒地转身而去,一只塑料圆凳被他飞起一脚踢到窗帘下。

  朱二默默地清扫满地的狼藉,他看着坐在沙发上叫骂的陈美丽,心里五味杂陈。他特别宠爱的女儿果果,从不舍得责骂一声的果果,被自己心爱的妻子扯着头发无力还手,他像刀割一样。记得小学的时候,朱成果眼睛验光配镜,戴了一副250度的眼镜,自己在眼镜行都忍不住掉下泪来,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女儿被打的画面使他心疼得发抖。难道陈美丽就像女儿说的那样,真的爱的是钱不是自己吗?他想着结婚后的日日夜夜,陈美丽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逼着他一天吃一个果子,逼着他戒掉多年聊以消愁的香烟,日复一日给自己熨烫衣服,给自己炖羊腿。她丰满的身体给了自己,大好的青春给了自己,一个女人若是为钱,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吗?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现在房子也被卖了,后路也断了,自己能住在孩子那里,给孩子添麻烦吗?老伴老伴,老了没有伴,那境况不敢想象。陈美丽年轻,自己把所有的都给了她,这条路只能往前走了,就指望她吧!至于几个孩子,离得远一点也好,只要不见面相安无事,慢慢就好了。只是对陈美丽和女儿大打出手这件事,他不像之前那样哄着她。反倒是陈美丽闹腾够了以后,依然尽心地照顾着朱二。她说是朱成果先动手,自己也不再追究了。

  年底朱二过生日,几个孩子仅仅发了短信祝福他。朱二心里格外别扭,无人处叹了一口气。

  时间能够磨平一切。第二年春节刚过,在陈美丽的怂恿下,朱工的图纸设计很快就出来了,陈美丽原先住的破房子终于要破土动工了。她取出这么多年朱二的积蓄和卖掉楼房的钱,跟着朱二进进出出,看着他娴熟地选最好的建筑材料,用最放心的工人,朱二把自己的强项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个不足300平米的地面上设计了厨房、锅炉房、卫生间、书房、卧室和楼顶花园。圆顶的小阁楼像小小的宫殿一样,引得邻居们无不瞩目观看。这些日子他更瘦了,也黑了,一个人守在工地上晨昏不间断,换来了陈美丽老宅子主体工程的完工。在这一片平房区,陈美丽刚刚竣工的三层楼威武挺拔,像巨人一样傲视群雄。在朱二的心里,主题工程完成了,他还要精心地装潢一番,他要把这座城堡打造成童话里的王宫一样,他觉得只有这样的精致漂亮的房子,才能配得上他那迷人的公主。他喜欢看着陈美丽身着不同的衣服像个白雪公主一样出入这个城堡,感到人生从没有虚度,是那样的满足。

  从此,朱二和陈美丽住进了新建的楼房里,陈美丽做梦都没有想到父母留给自己的几间破屋,有朝一日能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她高声地和邻居们打着招呼,用高档的化妆品和不断变换的各类首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大大的衣橱像个服装展销会列满了公主的衣服。陈美丽本身就有一点舞蹈基础,她穿着艳丽多彩的华服,成了清河城舞场的佼佼者。而朱二,奔波了一生的他想坐下来读书看报,养花种草,清心寡欲地守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五)

  然而,就在这个美丽的梦幻一样的城堡里,住了不到三年,玩牌结束意外地提前回家的朱二遇到了本文开头令他尴尬的一幕。之前他已经风闻,但从不愿意相信的事实让他撞到了。

  这天夜里他没有睡好,一直混混沌沌似睡非睡,他反复地回忆从什么时候陈美丽有了轻微的变化。应该是去年初夏他购买了一套《曾国藩全集》,每天守在家里足不出户地阅读,他喜欢历史人物,特别是曾国藩确实值得研究。陈美丽在老年大学报了舞蹈班,白天在老年大学学习,晚上在广场或者舞厅跳舞到深夜。他一直以为一个人年纪大了有个爱好,不管是跳舞、阅读还是玩牌,退休的人需要有个生活情趣和精神寄托,跳舞既可以健身也可以陶冶情操、悦己娱人。只是他几次想告诉陈美丽早点回家,总是不忍扫她的兴。

  他想起了徐青山第一次到家里还带了好几个舞友,陈美丽像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倒水沏茶,自己一直在厨房里忙了一桌子的菜,看到陈美丽坐在徐青山身边一杯一杯地给他倒酒夹菜,当时心里有点不快。那天徐青山穿着天蓝色的短袖衬衣,头发油亮亮的,眼睛看着陈美丽就像探照灯一样亮。朱二心里怪怪的。记得那天晚上,天气下起了零星的雨,雨不大,像飘落的粉尘一样,雾蒙蒙的,但是地面已经湿滑。陈美丽无奈地躺在沙发上无法出去跳舞,心急地握着电视遥控器,烦躁地翻看着电视频道。朱二坐在她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酥肩说:“最近跳舞真的瘦了,你现在这样的体型刚好,以后不要那么频繁地跳舞了,一个人能做的有益的事情多着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你的书,我跳我的舞,谁也别管谁。”陈美丽不悦地拍掉朱二的手,眼睛不满地斜了他一眼。

  朱二把手直接揽住了陈美丽的肩膀说:“小公主还挺倔的,你是我老婆,我不管你管谁!来,我好多天都没有搂着我的洋娃娃了!”

  “干什么!六十多岁的干巴老头,你还想干啥!”陈美丽翻着眼睛,一脸的不屑,“你看你那两个胳膊像擀面杖似的,肌肉松垮的像面片,还作啥呢?”

  “怎么说话呢?我老了你嫌弃我呀?我今天就要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不减当年。”他不顾陈美丽阴着脸,用手去摸她的前胸。

  “讨厌!我今天来例假了!”陈美丽站起来转身走进洗手间,“以后你少碰我。我看着你那胳膊腿,我都发抖。你这么大岁数的人,要有点自知之明。”

  朱二讨了个没趣,手停在空中,放下也不是,继续也很难为情。

  从那时起,朱二再没有碰过陈美丽。年过六旬的朱二,已经明显地有些老态,他不再兼职去某某工地赚取一些补贴,守着微薄的退休金,日日躺在家里看书看报。他松垮的皮肤让青春焕发的陈美丽看着扎眼,那点工资已经不能满足她追求美艳的消费。陈美丽依旧天天跳舞到半夜,她的体型比以前更加匀称,头发还是那样的金发盘起,每天精心地化妆,穿着精致的高跟鞋。只是她已经很少有心做那么一顿烧肉米饭给朱二,很少有兴趣挽着朱二的手臂逛街了。朱二的克制和容忍没有使她觉得是退让,反而让她更厌烦。她看到朱二做的早饭,大骂:“你以为自己是卖盐的,咸得要死啊!做的猪食你自己吃,整这么一锅,跟从灾区过来、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就连朱二做了最拿手的丝瓜汤,陈美丽骂他“清汤寡水的,家里是尼姑庵还是和尚庙啊!”朱二在这个美丽的城堡里,见识了世界骂人语言的丰富多彩,领教了女人骂街的推陈出新和变化无穷。刚开始他还像听稀罕一样地回味,幽默地调侃她是骂人擂台赛冠军候选人。渐渐地这玩笑也就开不出来了,他看到了陈美丽骂他的随时随地和超常发挥,听到她接听别人的电话那种滔滔不绝和兴高采烈。他笑不出来了。

  朱二躺在沙发上想起近一年多陈美丽的变化,心里隐隐地痛起来。他看着这个装饰得不算豪华但精致典雅、处处彰显主人的精心设计和用心良苦的家舍,这个写着陈美丽名字的院子,他突然觉得日子不再永远是春天了,他好像感到一场危机的到来。陈美丽的漫骂好像随时随地落下来,这些当地人骂人的句子在他看来是那样粗俗不堪,原以为只有乡野村妇才会骂大街,他的掌上明珠、公主一样美丽的女人却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朱二想起了那个家,贤惠的妻身体不好,总是抢着干活,两个人虽然也有锅碗瓢盆相磕碰,但她从来不舍得往死里骂自己呀!三个孩子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过了,他们应该是伤透了心,女儿的日子不太好过,自己的钱都被陈美丽掌控着,果果结婚后一点都没有补贴过她。相反,陈美丽的女儿上大学要什么有什么。朱二不仅悲从心中来,眼泪禁不住流下来。每天早上他总是先起来给陈美丽煮了豆浆,女人喝豆浆益气补血呢。可是今天他提不起精神,做饭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了。

  陈美丽这天夜里也没有睡好。除了看见朱二的窝心,六十多岁的老头跟一具干尸似的,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感觉非常地恐惧,两只深陷的眼睛,看人的样子像刚死去的鱼,浑浊不灵动,躺在自己身边咳嗽的声音夹杂着衰老之气。她骂他,用恶毒的语言发泄自己的厌恶。昨晚她看到朱二一言不发走进屋子,背影一股暮色之气,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朱二就让她烦心,那点破工资总是熬不到月底。她又想起徐青山,这个老年大学的校长,跟自己年纪相仿看起来却要年轻得多,他跳舞的姿态柔美却不乏阳刚之气,不仅如此,徐青山对于二胡、钢琴甚至是书法都有涉猎,他说着一口有家乡口味的普通话,不仅不拗口,从那有磁性的嘴里发出来还有一种韵味。他是陈美丽固定的拉丁舞舞伴,两个人已经配合了大半年,有了新曲子和新舞一直练到深夜。她陶醉于徐青山满身的肌肉和他身上散发不尽的激情。他刚才搂着自己腰的时候,胳膊是那样有力,一块一块的肌肉像岩石般坚硬突出,她摸着他的肌肉,感受他趴在自己身上那强健的体魄。一想起朱二令人倒胃的开始萎缩的皮肤,她就想骂人。

  陈美丽推开卧室的门走出来,看见朱二盖着一件衣服还躺在那里,她顾不上刷牙就骂:“你躺在那里跟一只死狗一样,你半死不活的,我不想看到你。你这么大岁数的人,挨骂都不挑个好日子。”

  “睡到哪里,哪里一股酸臭味。这满屋子都是老人味,哪里还是人住的地方。”陈美丽呼啦一声推开窗子,一股凉风吹进来。

  “你躺在那里装死,你看看哪里有人愿意伺候你,你就去哪儿。“陈美丽洗涮完毕,胡乱吃了一只面包,就去老年大学上课去了。今天她化了浓妆,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裙子,深蓝色的眼影很重,眼睛一眨就像一个熊猫眼一样。

  屋子里安静下来,朱二感觉从没有的孤独。有人渴望孤独,他一生却在品尝孤独。他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小城,失去了太多,一直在怀念故乡的大河、小桥、竹楼和青山。一个人的失去和得到是对等的,自己回首走过的数十年,一直在失去,失去亲人,失去同学,失去向往的爱情。当陈美丽向他走来,朱二好像做梦一样,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渴望重回过去,他双手捧着这个美丽的梦,唯恐一夜之间破灭。他精心呵护着,不惜委曲求全。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拿起手机,通讯录存了两百多个号码,竟不知道拨通哪一串阿拉伯数字。亲情,仿佛都在千里之外。自从和陈美丽结合,他把一切都交给她。从上次陈美丽把房子卖掉,儿女从未上门看过他,这个宫殿再美丽,不是属于儿女的。人老有三宝:老屋老伴和老底,他细数自己身边,才发现自己守着一只空布袋,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三无”老人?

  (六)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走着。只要有人打电话朱二依旧去梧桐树下搓两圈麻将,不管输赢,坐在那里,手中的牌该出哪个完全由着自己。没人打电话,他也懒得去凑那个热闹,一个人在家里看看书,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维纳斯小狗。陈美丽好像越来越年轻,她的服饰跟二十多岁的姑娘一个风格,岁月就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印痕,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娇嫩。只是前几天手上又多了一只金手链,手机也换了新款,彩铃稚声稚气,时不时在卧室响起。在朱二日渐衰老的进程中,陈美丽像一棵逆着季节生长的果子一样红彤彤的,焕发了诱人的光彩。她依旧每天去老年大学上舞蹈课,有时候客串老师给学员讲课,她的舞蹈跳出了水平,走起路来都有了舞者的神韵。跳舞太晚了就告诉朱二不回家了。

  陈美丽还是一夜没有回来。她和徐青山跳完最后一曲,舞池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两个人都热汗津津,徐青山建议一起去洗个澡,一起来了红土地洗浴中心。

  在床上,徐青山用手轻轻地揉着陈美丽饱满的乳房,刚洗过澡的脸庞更加俊朗,他紧促地呼吸着:“宝贝,我想吃这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人家说经常被男人揉捏的女人不会得乳腺癌,以后我要天天揉着捏着它。我吃……”

  陈美丽娇声地附和着,她摸着徐校长的乌发,轻吻他的软软的大耳朵。

  徐青山再也克制不住,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他们不止一次享受人间的男欢女爱,享受了高潮的愉悦,两个人像爬到山顶一样累得气喘吁吁,徐青山揉着陈美丽的双乳,不经意地说:“宝贝,你摸摸,里面有一个花生豆一般的硬疙瘩。”

  就这一句不经意的话,陈美丽顺着徐青山的手指一摸,真的有这么一个小疙瘩,她与其他的部位的感觉完全不同,像一个豆子嵌在肉里面。她紧张地问:“会不会有事啊?”

  朱二心里跟明镜似得,夜里一个人躺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期盼着陈美丽回家,又对那种层出不穷的漫骂心生恐惧;一个大老爷们,甚至是在这个清河城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大男人,女人夜不归宿的尴尬,让他只想宅在家里。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小院,温和的阳光照得他消瘦的身体暖烘烘的,最近他感到身子莫名其妙的冷,陈美丽昨夜不在家,他也没睡好,一早起来就捧着《曾国藩全集》一行一行地看。突然电话响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是陈美丽的电话:“老朱,你快到第二医院里来……”她的声音充满恐慌。

  “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你来了再说……”

  朱二急急忙扔下书,拿起手机就跑出去,他当街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向解西路人民医院驶去。在车上,他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点。

  到了医院,朱二跳下出租车就向门诊处跑去、他看到陈美丽穿着白色的短裙坐在医院的长廊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张彩超报告单。他一把夺过去一看,初步结果为乳腺肿瘤。

  “别着急,你怎么突然到这里了?”朱二安慰她。

  “最近洗澡,摸着左边有个琉璃小球那么大的硬块,跟以前的不一样。昨天晚上感觉很明显,我就来了。”陈美丽含糊地说着。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明白,陈美丽昨天晚上和徐青山住在一起,他们一定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夏夜。

  陈美丽在省城肿瘤医院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她引以为骄傲的、恨不得拿出来给所有人看的右乳只剩下一张松垮的皮包。术后几天,陈美丽看着自己的身体,忍不住嚎啕大哭。徐青山打过几次电话,说因为工作不便不能看望,女儿陈欣欣还在外地上大学,只有干巴的老头不分昼夜在眼前直晃,陈美丽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她看着朱二从外面买回来的油腻的鸡腿,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少在我跟前晃悠,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朱二看着天使般的女人,被疾病折磨得瘦了一圈,更要命的是她身上最重要的器官没有了,一辈子爱美的她从此将不再完美。他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祸兮福之所依,福之祸之所伏。陈美丽痛失最宝贵的东西,她生不如死的痛哭,在朱二看来竟成了生命的福音。他求之不得的东西也是别人的钟爱。他宁肯玉石俱损,也不愿意和别人共享。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从此日子可以太平了。朱二已经决定等陈美丽出院以后,天天陪着她去河边散步,乳腺癌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要手术成功,增强免疫力,陈美丽陪他到老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变着花样给陈美丽买饭,无微不至地给她洗脚擦身子。尽管陈美丽还是那么骂他,朱二已经不计较了。他理解她,需要发泄自己的痛苦。她已经失去了最美的东西,后半生应该全部属于自己了,还计较什么。

  陈美丽在省城住了二十多天,终于出院了。根据医生安排,还需要定期做一些化疗。手术后的陈美丽,面色苍白,人消瘦了很多,她坐在沙发上任凭朱二给她轻轻地按摩着,目光呆滞看着朱二一日三餐忙碌着。他的头发落了不少,头顶中间形成了地中海一样的空白,两道眉毛黑黑的搭在眼睛上面,晃来晃去尽显一副萎缩之态。陈美丽把头扭了过去。

  徐青山再也没有来过。自从陈美丽患病一年多,太原化疗了好几次,朱二再也没有去过梧桐树下玩牌。他有干不完的家务,去市场买新鲜的羊奶,回来给陈美丽按摩胳膊,带她去河滩漫步。

  转眼又是一年,这个冬天没有下雪,空气干燥得像翻晒过好几遍似的,尘埃悬浮空中,整个城市就像被纱布裹住一样雾霾笼罩,看不清哪里是楼群哪里是山峰。冬至这天突然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街边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仿佛救命一样把枯手伸向天空,人们扎堆一样挤到医院里挂吊瓶。这天晚上,久违的月亮露出满月的圆,明月被一缕若隐若现的云影丝带绕着,钻进来钻出去,兴奋地捉着迷藏。雾霾围困的黄土高原像撩起了面纱的少女,露出了凹凸有致的容颜。干了一天活的朱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牙疼了好几天,右脸肿得老高,像刚出锅的面包,偏偏这时还感染了感冒。因为害怕传染给虚弱的陈美丽,他一直远远地坐着。陈美丽看着病猫一样的朱二蜷缩在那里,脸色越发阴沉。这时候老朋友老郭夫妻来看他,朱二牙齿神经抽搐抓心地痛,弯着腰咳嗽不止,坐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陈美丽看着他捂着半个脸的丑态,佝偻着腰没命地咳,不禁当着朋友的面骂他:“这个老朱就没有家教,客人来了坐在那里跟死猪一样,你没命地咳,就不知道给客人倒水啊!你看你咳嗽的那德行,顶眼得要死,到院子里咳嗽去。”

  “美丽,朱二是受人尊敬的工程师,你要尊重他。”老郭忍不住说。

  “尊重他,你问他会尊重人吗?尊重他的人那是不了解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做人。”陈美丽一边挣扎着倒茶,一边数落着。朱二咳嗽完在旁边咧嘴表示自己在笑。他不敢接招,他太了解陈美丽。只要今天敢接招,她骂人的句子就会像夏天的暴雨一样没完没了地落在他头上。

  “朱二他牙疼,你看腮帮子肿老高了,还咳嗽着……“

  “还是疼得太轻!老郭你说,我昨天让他给他儿子打电话,他就不打。你生了他养了他,儿子不管谁管?让他们一人出一万。我一会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要是不出钱,让他把你领回去!”陈美丽在朱二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很快。从骂人的力度和强度可以看出这一点来。

  老郭看着朱二年纪这么大了,不知疲倦地伺候着陈美丽,反遭到这样的辱骂,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从怀里掏出两万块钱说:“老朱,美丽治病需要花钱,这点钱你留着。有困难给我打电话。”

  老郭说完走后,陈美丽更加放肆地指着朱二:“你马上给你儿子打电话,一人出一万。他们要是不出钱,你就坐在他家床上,以后让他伺候你。这日子过得要靠别人送钱,你还有什么用?”

  “我牙疼过两天就好了,又不耽误照顾你。给孩子打电话干什么?”朱二压低声音说,好像一抬高,嗓子就要爆发一顿咳嗽。

  “你打不打?让他们给你看病,出钱!他们白白分了两套房子,湿不管,干不管。这次花了这么多钱,你让他们一人一年出一万养老费。”

  “你看你都成了这样了,嘴巴还是不饶人,我伺候着你将就着你,你现在脾气坏成啥了……”

  “我成什么样了?就你挣的那点退休金,还不够给我买营养品。我马上给你儿子打电话,让他们带着一万块钱过来。他们不送钱,马上把人领走!”

  “我不让你打!”朱二站了起来,他第一次勇敢地反对。对于儿子和女儿,他觉得亏欠孩子太多,甚至连小孙子过个生日,因为陈美丽拦着,自己都没有买个小自行车。女儿受了委屈,他咽进肚子里。自己的孩子骂一顿打一顿,转过身还叫自己爸爸。可自己怎么好意思让孩子管呢?

  “我看你是心疼你儿子的钱!用你那点破工资霸着我。你不打电话,你给我滚!”

  “我往哪儿滚?这屋子不是我出钱盖的吗?你有本事盖成这样啊!我没脸问我儿子要钱。钱都给了你,你咋就不知足呢?”也许是刚才陈美丽让他在老郭面前丢了脸,也许是这么久的压抑和屈辱,心情极度不好的朱二不再克制。陈美丽病了一年多,自己尽心照顾,不计前嫌,她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陈美丽带着病体依然嚣张,点燃他心底的清高和自尊,今天朱二就想喝住她。

  “这房子是你盖的,上面写的是你名字吗?你搞清楚你住在哪里,我让你滚你就得滚!滚!滚!”陈美丽一连说了几个滚,句句打在朱二的心上。他本想守着患病的天使一起到老,体谅她心情不好,忍耐她的漫骂。他的牙再一次抽搐起来,一直痛到心里。他环视这漂亮的屋子,他精心打造的爱情的城堡,还有一心宠爱的白雪公主,他的梦再一次破灭了。自己无怨无悔地付出,现在她居然逼着自己问儿子要钱。她跟自己的结合就是为了钱吗?她的身体这么虚弱,骂人的口气却丝毫不软。朱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牙齿的疼痛使他已经两天吃不下饭了,这个自己奋不顾身、众叛亲离走近的天使,她对自己有半点痛惜吗?听着一声声滚,朱二的心凉透了,望着窗外,自己的付出,朗朗明月可鉴。

  “你马上给你儿子打电话,不打你就滚。”一个坚硬的东西戳着他,他回过头,陈美丽用擀面杖猛戳他的疼牙。朱二立刻痛得捂住了半个脸。

  朱二再也忍不住了,气恼地回了一句:“我往哪里走?你说我怎么走?我要走也要带着我的东西走!也要和你算清了走!”

  “你有什么?你以为你有值钱的东西啊!呸!”陈美丽使劲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病态的脸上扭曲着,化疗后的短发稀疏地凌乱。朱二盯着自己曾经仰望的天使,从头到脚,看不到她的美丽,只看到一句句的蔑视和羞辱的话从那张薄薄的嘴巴里汹涌而出。

  朱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几步走进小屋里,厉声问:“我家那个香炉呢?你把它放哪儿去了?”

  他搬掉了柜子上了鞋盒和酒瓶子,以往供着香炉的地方空空如也。朱二着急了,他打开柜子,把里面的衣物往外扔,疯狂地寻找着。突然他感到头被什么猛地击打了一下,晕了半天,缓缓地转过身,看到陈美丽拿着擀面杖恶狠狠地指着他:“我卖了。什么破东西,还当个宝似得,老子才卖了三万块钱。”

  朱二受伤的脑袋嗡嗡地响,眼前黑了一下,他扶住柜子缓缓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魔鬼张着血盆大口,手握着利剑对着他。他的身子晃了一下,脚已经站不稳。朱二使劲揉了一下眼睛,才看清是陈美丽举着擀面杖。他气得抬起发抖的手,正要冲上去,脑门上又被狠狠地击打了一棍,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陈美丽看着倒在地上的朱二。他蜷曲着身子,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一样卧倒在自己脚下,是那样的丑陋和卑贱。他用那点破工资霸占着自己,用鬼爪子触碰着自己,他还有什么能耐?陈美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擀面杖朝着朱二的胸口像捣蒜一样一下一下捣着,直到大汗淋漓,体力不支。她急忙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上密密地排满了汗珠。

  清冷的月亮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那条云彩的丝带从远方飘来,很快遮住了它的亮光。西北风刮了两天,空气显得那么清澈,远处传来一声狗吠,静夜更加空旷和孤寂。人们说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它是把太阳的光芒和热量吸收到自己的胸中,然后又反射给地球,所以人间才有那么多温暖,夜里才不会这么黑暗。世间总有一些东西,需要借助他物而散发光芒。此时,月亮绕出云彩,像一只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镜片,皎洁照耀着大地,把这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光线穿过宽大整洁的窗口,明朗地照在朱二的身上。他双眼微微张开着,像熟睡在梦幻王国一样。



评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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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6 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咋写这么长啊?如此才华横溢,叫我等还怎么混呢?
发表于 2017-12-6 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朱二是何等人物,在文学论坛如此风光
发表于 2017-12-6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朱二啊?
发表于 2017-12-7 06:04 | 显示全部楼层
厉害厉害,老乡妹,你太有才了。你不但精通业务,小说和评论亦同样优秀,不得了,一个字:赞!
发表于 2017-12-7 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7 06:04
厉害厉害,老乡妹,你太有才了。你不但精通业务,小说和评论亦同样优秀,不得了,一个字:赞!

俺是比老哥多一个字,大赞。
发表于 2017-12-7 07:22 | 显示全部楼层
俺来学习,慢慢品。祝如意。
 楼主| 发表于 2017-12-7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7-12-6 22:16
咋写这么长啊?如此才华横溢,叫我等还怎么混呢?

以前总是不自觉就写长了,中财喜欢短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12-7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17-12-6 22:17
朱二是何等人物,在文学论坛如此风光

怀念一起认真写字的时光,那是总是写不够。
 楼主| 发表于 2017-12-7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灯芯草 发表于 2017-12-6 22:57
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朱二啊?

同一题材小说,演绎了不同的写法。
发表于 2017-12-27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赶来学习。看了老师的文章,感觉有莫言的影子。拜读学习!
发表于 2017-12-27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厚重人物立体鲜活。欣赏学习。谢谢支持。
发表于 2017-12-27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古琴老师佳作,太长了,需要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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