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店历险
文/岸雪
一
我已在网上预定好了东非探险的旅游线路,很早以前,我就隐约感到海明威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一头死去的豹子,正在雪山之巅等我,所以当行程日益逼近时,我就有些急不可待了,提前来到了K城,准备搭乘飞往肯尼亚内罗比的航班,在一家小旅店安顿下来后,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两年前我路过K城时,也住在了这家小旅店的同一间房子里,不过那一段行程似乎毫无生趣可言,没入记忆后就渐行渐远了,即便此刻在记忆的拐角处,两段时光重叠在了一起,但也只是擦肩而过,很显然,眼下的我更关心的是即将启程的旅行。我跳下床打开旅行皮箱,拿出地图来铺在床上,地图上有我画的各种标记,每一个标记旁边,都有文字注释。我的眼光沿着红色箭头绕了一大半圈后停在了东非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上,这座被称为非洲屋脊的神山,由火与冰的撞击而形成,像耸立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皇后的乳房;这里我详尽注明了地质地貌特征,登山的线路,人文背景,以及当地土著人和挑夫的情况;当初我在读海明威的小说时就认定,这是我生命中的一座圣山,伫立在世界的尽头,用圣洁的火与冰的光芒昭示着我。不过这时门外轻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踮着脚尖来到门边,随即便发现了从门缝外塞进来的一张小卡片,拿起来一看便愣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卡片上女孩子的照片,渐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不是格子吗,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立即按卡片上留的手机打了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一个少年,口吻老练而略带玩世不恭,他说如果想见到他姐姐的话,就必须按照他的吩咐出旅店来。难道这个发色情卡片的神秘少年是格子特意遣来的?我大为迷惑,再也坐不住了。
按照事前的约定,我来到地铁对面的一个广场上,四处寻找一个拉二胡卖艺的瞎子老人,少年说他就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心事重重的我看上去茫然无助,在偌大的广场上绕了一圈后一无所获,便问了面色灰暗的陌路人,别人不是摆手摇头,便是用冷漠的语气说,这哪里有一个什么拉二胡卖艺的瞎子老头,于是我赶紧把手机打过去,可得到的是关机提示,这时我才猛然预感到自己上当了。等我匆匆赶回小旅店时才发现,铺在床上的地图不见了,一并失踪的还有我的旅行皮箱。我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不过一切迹象表明,这个骗我的少年刚离开不久,事不宜迟,我摔门而出叫了出租车,让司机在大街小巷绕圈子,转了几条街后,突然看见一个少年拖着我的旅行皮箱上了三轮黑摩的拐入了一条小街,我急忙让司机追过去,可是在人流熙攘的小街上,出租车毕竟没有对方灵活自如,很快黑摩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下了车,沮丧而无望地沿着小街走下去,不知不觉中转出了小街,垂头丧气地进了一家咖啡店靠窗而坐,玻璃窗上印现出那个少年的模样,机灵清秀,手脚麻利,十四五岁的样子。难道他真是格子叫来的?渐渐地,格子的相貌像水印一样浮现在明净的窗户上,有些模模糊糊,我陷入了遥远的冥想中。
二,
两年前,我从外乡省亲归来时在K城稍作停留,打算见一见在K城任教的大学同窗,我保持了惯有的低调行事风格,住在了这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里,那时的我正在读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正值大学暑假期间,小旅店的气氛很适合翻阅这样一本小说,不过这之前,我已经给这个久违的同窗打了好几次手机都未接通,这反而让我感到莫名的侥幸,小旅店有些破旧简陋,但却格外安静,这让我十分迷恋此时此刻的阅读体验,我甚至害怕有人来扰了我的兴致。也不知过了多久,同窗的手机打过来了,说自己刚才在飞机上没有开无线电,现在他已下了飞机,正坐在旅游大巴上往目的地赶,对于我的造访,他在致以谢意时也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原来是出游了,我感到有些意外,但也释然了,眼下我考虑的是在回程的高铁上读小说,还是继续躺在小旅店竖起的枕头上。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有些诧异拉开门一看,门口竟然站着一个衣着性感拿着手机的女孩子,超短裙黑丝袜高跟鞋,看上去很文静,黯淡的眼里似有惶恐之意。见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她突然说对不起,自己找错房间了。那一瞬间,不知中了什么魔咒,我竟然撒谎说,没错,她要找的房间正是这里,我迅速关上门,让她坐在沙发上,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怯生生地说她叫格子。
格子……我一边沉吟一边审视她,发现她脸上透出一些抹不掉的书卷气来,格子,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是一个大学生呢?
格子低声说,先生,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大学生。
凭直觉和社会阅历,我相信了她说的,但却露出了复杂的困惑表情,思来想去,找到了一句调侃里夹杂着轻侮的话,你在这里来,是勤工俭学吧。
生活所迫,我们俩也算各取所需吧。
我一时语塞,心想现在的女孩子外表美若天仙,但却掩盖不了一颗娼妓的心。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先生,你想要什么都行。
那好吧,开始脱衣服吧,直到一丝不挂。
格子退去短裙和吊带背心时显得有些哆嗦,不过她剥去丝袜的动作却镇定了下来,她白晰秀美的腿一点点显露出来,就剩下比基尼了,她的胴体仿佛被一圈白色的光笼罩了起来,看上去像一尊比例完美的石膏像,我不禁暗自感叹,真是邪恶的天使。
到阳台上去吧,就这样一直站着。
格子一脸愕然地望着我,她一点点挪动脚步,仿佛行走在世界边缘,来到阳台上后向我投来茫然的目光。
我不以为然地关上了阳台门,然后回到床上调整好塌下去的枕头,若无其事地拿起了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
午夜,我被暴雨和闪电惊醒,发现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已掉在了地上,我起身下床准备弯腰去捡时,恰好瞟见阳台上格子的影子,我有些震动,便走过去隔着窗户打量她,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蜷缩在阳台角落,我的脚底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室内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体上呈现出幽暗的质感,她饱满的乳沟春光乍现,一股翻动的血液从我身下涌上脑顶门,我冲出去把身子冰冷的格子抱到床上,却听到了她低暗的抽泣,她背对我不肯就范,这太有损我的尊严,我跳下床拉开皮箱,掏出一大叠钞票来,藐视一切地说:
不就是钱的事吗,开个价吧!
格子止住了低泣,迅速穿好衣服,先生,也许你觉得我一钱不值,所以才让我站在阳台上羞辱我,是啊,我只是一个婊子,当然比不上道貌岸然的你,因为你是一个伪君子!
我顿时傻了眼,手中的钞票一下子滑落在地,而格子却拉开门冲了出去,我霎时感到世界空虚了。
三,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眼前有影子晃动,调过头来定眼一瞧,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苍白少年,手里拎着一个旅行皮箱,没错,这个皮箱正是我刚才丢失的,里面装着我去乞力马扎罗的全部用品,都是我精心准备的。我大为惊异。少年说先生,我来还你皮箱,你不会报警吧。我目瞪口呆。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吗,最好能再来一些早点?我说当然可以,并立即招来服务生。少年的举手投足冷静沉着,有点老于世故,不过他的狼吞虎咽却暴露了他的真性情来,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问怎么样,还想吃点什么,少年摇了摇头,把皮箱推到我面前,说皮箱里没有钱,所以物归原主。皮箱失而复得,我大为感慨,问少年格子真是他姐姐,少年一脸骄傲地说那当然,他姐姐又勇敢又漂亮,能把男人迷得团团转。我问少年是否可以带我去见他姐姐,少年说没问题。
少年领着我上了一辆三轮黑摩的,在熙来攘往的大街小巷狼奔豕突,摩的司机一脸凶相,面颊有一道刀疤,配上粗黑的胡荐,看上去嫉恶如仇,我突然想起,刚才少年拿走我的皮箱时上的好像就是这辆黑摩的。但更出人意料的是,黑摩托的竟然开进了一所白大褂晃来晃去的医院里,我震惊不已,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跟随少年在到处都是病人的楼道里转着圈子,渐渐地,由喧嚣到寂静,我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了太平间里,一个戴着大白口罩的工作人员拉出了一个阴暗的铁匣子来,呈现在太平间惨白的灯光下。少年说,匣子里躺着的便是格子,他姐姐,两个星期前出台时与嫖客发生争执被刺死了,至今找不到地方安葬,这座城市也不可能接纳像姐姐这样的人。我惊呆了,想起了两年前格子站在我对面时,那怯生生的模样,柔弱中露出辛辣的刺,让她的卑微显得勇敢而有气势,可现在格子的脸庞比石膏像还苍白,她头顶的白光投射下来,像一只笔一点点地描摹着她的面容,记录下她凋零的生命和时光。
我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院,坐在黑摩的上低头沉思,不敢去看坐在身旁的少年的眼睛,少年似乎显得很平静,他说他姐姐的手机里存得有我的照片,并问我相不相信,这让我惊诧不已,鼓足勇气半信半疑地望着少年。他把一个白色手机举到我面前,手机屏幕上果然是我的模样,我惊呆了,脸上的肌肉痉挛不止;很显然,在众多害死格子的人中,我就是其中之一,格子虽然死无葬身之地,但我自己也无处可逃;我觉得手机上的自己丑陋无比,可这就是格子眼里看到的我,她已在自己的情感里对世道人心做了审判,此时此刻,她即使含垢而去,也要把我这样的人钉在审判台上。我深感无地自容,便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皮箱,它温暖柔和的质地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让我想起了来K城的目的,不禁暗自感叹:我得尽快登上飞往肯利亚内罗比的航班,屹立在东非大草原上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才是我的归宿。
先生是要去旅行吧?少年问。
我愣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皮箱里看见一张地图,还有一些登山装备。
是啊,现在国内已开辟了东非探险的旅游线路,去一趟很方便的。
先生为什么偏要去非洲呢?
这大概源于一本小说吧。
是这本书吗?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我一看正是自己此行特意放在皮箱里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感到有些诧异。
是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先生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这本小说很有趣,你读读吧。
讲讲看,这本书写了些什么。
我见少年一副诚意十足的模样,便讲了一下大致内容,说一个作家一心想去心中的圣地乞力马扎罗雪山,但中途却被刺扎伤得了坏疽病,最终没能如愿而死在了梦境里,但在梦里,他搭乘飞机升上了乞力马扎罗雪山之顶,那里被称为上帝的神殿,在它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
少年低下了头,像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摩的停在了一个破败的废品收购站门口,我拎着皮箱跳下车来有点无所适从,周遭的一切都很灰暗和压抑,而所谓的废品收购站不过是用生锈的铁架和肮脏的牛毛毡搭起的窝棚,朽坏的门歪歪斜斜,看上去不堪一击。一脸凶相的老头走过来,陆续从座位下取出钢筋、脚手架扣件,还有一些硬纸壳之类的废物。少年说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老头,在这里收废品好几年了,自己与他住在一起,经常帮他去工地偷点东西,这样他才收留了自己。我有些惊愕,盯着少年苍白的脸说不出一句话。少年接着说,他得了肺癌无钱医治,她姐姐才去做那样的事,他现住在这里,只是为了姐姐而活下去。我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地望着少年,对于这样的打量,少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看上去淡定而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说先生,事情就这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而我却再也呆不下去了,借口称自己得离开了,误了航班很麻烦的,我显得语无伦次,神色慌张,连一声道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转身匆匆离去。
四,
我刚走出不远,就被几个迎面走来的警察拦住了,先生请留步,请配合执行公务。我深感愕然,盯着他们黑制服上银色的徽章发呆,其中一个说,我们刚才接小旅店老板报警,称他的房客的东西被一个少年偷走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少年便被他们推搡到了我面前。我猛然惊醒过来,急忙说警官们误会了,称自己就是所谓的失主,同时说这个小孩是跟我闹着玩的,并把旅行皮箱拿起来给他们看,说一切都完好无损,不麻烦警官了。不料那个警官不动声色地说他们是例行公务,要我跟他们回派出所做笔录。
在冷冰冰的派出所,我貌似平静地编了一个还算圆满的故事,觉得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得尽快离开这里,此时此刻,我是多想听见飞机起落的轰鸣声啊,尽管离进港登机还有那么一段时间,但我决定立即坐出租直抵K城国际机场,然而这时我却听警官说要把少年弄到救助站去,少年坚决不同意,说他姐姐的亡魂在这里,自己就算死也要跟姐姐死在一起。可警察并没有理会,开来警车准备把少年拉走,少年趁其不备撒腿跑掉了。我随着警察的吆喝声追了出去,一阵疯狂的奔跑后发现,眼前除了涌动的陌生人的脸,什么都没有。我靠在路边的栅栏上喘气,平息下来后招手叫了出租,顿感精疲力竭,一股莫名的沮丧和绝望扼住我的咽喉,旅程还没有开始就耗尽了能量,我对自己是否能登上乞力马扎罗雪山表示怀疑。不过出租车倒是很给力,没多大一阵功夫,自己就站在了候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跟随过安检的旅客鱼贯而入。
候机大厅是一个被高大的玻璃围起来的空间,坐在光洁的椅子上,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人,这让我十分没有安全感,但我确实太累了,也顾不了这些了,倦意十足地闭目打盹,忽然脚被碰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一个女子说对不起,睁开看一看,是一个拎着小提琴匣子的年轻女子,迷惘的眼神中透出几分矜持来,似有退却之意,但一袭黑色的连衣裙,以及不施粉黛的脸,显示出她的个性和干练的气质。她说先生,可以坐在这里吗。我善意地笑了笑,说没关系,请随便。年轻女子大方落落地坐下来,放在膝上的黑色琴匣很安静但却引人注目。女子似乎觉察到了我眼光里的踌躇,先入为主地说我猜想得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乐队的小提琴手,同时说我好像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样的探问让我有点发虚,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我竭力要遮掩的世界,仿佛冰山一角,正一点点地显露出来,我慌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是要去演出吗。她露出了坦然的笑容,称自己是从婚礼中逃跑出来的,相比于结婚成为别人的女人,她更喜欢小提琴。她的这番话让我大为震惊,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可她却十分从容淡定,说自己感觉与我有一定眼缘,所以才坐到了我这里来,接着她问我想不想听她拉一曲,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她用优美纤细的手从黑色的匣子里取出琴来,拉起了小提琴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曲子凄美婉转,把我引入到了时光隧道里,格子的模样又像水印一样浮现在眼前,我凝神聚思,想努力在浮光掠影中抓住一点永恒的东西,也许是太过专注,连她拉完曲子我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她问先生,你在想什么,我才回神来,说拉得太美了,自己都听入迷了,同时问她坐飞机准备去哪里。女子说她要一边周游世界一边拉琴。我叹了一口气后一时无语。
你的心事很重啊,讲讲你的故事吧?女子投来试探的眼光。
她的坦荡和率真让我放弃了戒心,低沉地说,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一个两年前邂逅的女孩子。
噢,你看上去不像是有艳遇和绯闻的男人。
哪有什么艳遇和绯闻,女孩子现在正躺在太平间冰冷的铁匣子里呢。
女子大惊,慌忙起身赔不是,说自己太粗俗失礼,并请求我的原谅;她极为诚恳,向我说了再见后就准备离去。我急忙叫住了她,说如果肯赏脸的话,自己很愿意把故事讲给她听。女子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阵后坐下来,说她深感荣幸。
接下来,我用低缓的口吻给她讲了我在K城的遭遇,女子听完后一声长叹,说恕她直言,我不能就这样离开K城,并声称我即使登上了东非的乞力马扎罗也是枉然的,而且断言我根本就找不到那一头在神殿前死去的豹子。说完后她径直告辞而去,我垂下头陷入了沉思。
五,
我神思恍惚地退出了候机大厅,坐出租车返回废品收购站,但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个覆盖着肮脏牛毛毡的窝棚竟然不见了,支撑它的那些生锈的铁架倒了一地,随处可见碎屑、玻璃渣、烂纸片和塑料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堵颓墙边看见那一辆熟悉的黑摩的,便轻轻走过去,一眼就瞅见那个一脸凶相的老头正蹲在一堆火苗前,粗糙的手里摊开一本浸湿的书烘烤着,我一瞧正是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火光抓扯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胡茬,但他的表情却十分气定神闲,见我一脸惊诧,他喃喃自语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会在这里活下去的。我顺手捡了一些树枝添进火里,小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家伙呢?他沉默了一阵后说,刚才从那边建筑工地来了一群戴安全帽拿着钢管的男人,说他指使少年偷工地的物件,便一阵群魔乱舞砸垮了窝棚,自己虽然拼死抵抗却寡不敌众,但也总算掩护着少年跑掉了,没想到这群被激怒的男人死命相追,走投无路的少年跳入了河里,这伙人才罢手而去,他赶过去时在河面发现了少年身上的这本书,就把它捞了起来。我急忙问小家伙怎样,老头说被消防大兵救起来送到医院里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问起了小家伙父母的情况,老头说他父亲修地铁时摔死了,他母亲得到了一些公家赔的钱,却跟着一个骗子走掉了。听完后我的心顿时阴暗下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带着发皱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来到医院里,打算陪一陪少年,为他好好读一读这本小说,可是却异样地发觉自己正被医院无处不在的白色涂抹着,粗暴而冷酷无情,我的衣服变白了,脸变白了,连眼光也变白了,整个自己似乎正在变成这个白色世界的一部分,我无望地抗争着,直到看见昏迷不醒的少年躺在白色的床单里,我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这个白色世界的尽头。少年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比罩住他的床单还白,看上去很安静,他黑色的眉毛像淡淡的两笔,显示出存在的意义,这让我强打起精神来,顿时感到充满了斗志。我开始为少年读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字斟句酌,有点像浅吟低唱,一字不漏地读下去。读了很久很久,墙上的石英挂钟都停止了,时间的棱角不存在了,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强大了起来。
经过多方奔走和协调,我总算在K城为姐弟俩找到了墓地,并在众多网友的帮助下查到了他们的姓名和籍贯,筛选出了两张相片烫印在墓碑上方的瓷片上。落葬那天,我抱着一大捧黄色的雏菊来到静悄悄的陵园拾级而上,在山丘之顶苍翠的树木下,我跪在了姐弟俩合葬的坟头前,凝视着墓碑上的姐弟俩的照片,然后把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端正地摆在墓碑下,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仿佛已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