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梦

李兴文

　　“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掉进一个矿井里了，很深的矿井，又黑又冷。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矿井！”
　　
　　“是有些怪。我倒是梦见在天上飞，不过后来越飞越低，怎么也用不上劲，最后还是掉到地面上。”
　　
　　老王要去医院陪侍他的母亲，路过广场，看到我在晒太阳，就过来了。他似乎很有些怨气。他抱怨行人和摊贩把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他根本不能继续往前行走，见到我，干脆停了下来。但我确实看出，老王脸色铁青，眼神灰暗，显然，他太累了。他来了，好像不是为了和我一起晒太阳，而是抱怨之后，再说他的梦。我帮他解梦，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次我没有直接帮他破解，而是带着揶揄的口吻与他调笑，因为我今天心情很好。但我很快就感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老王毕竟是我的多年好友，他给我述说梦境，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梦的解析。
　　
　　我开始寻找最为稳妥的言辞。但没有找到，而老王又开始说话了。他说，他此前真的没有去过矿井之类的地方，没有。但在梦里，他去过了，他在深深的矿井里曲折的巷道和空空的作业面摸索前行。地上全是积水。洞里很黑，却有黄、白的星光在闪烁。他就断定他在梦里去过金矿或者银矿了，虽然那个矿井看上去是废弃多年而不可能再有金银了。
　　
　　出于对老王的恭敬，我一改调笑的意味而为郑重其事，给他解梦。我告诉他，梦见金银可能是不详的，因为黄白之色代表——但梦见水应该是大好事，水代表银两——你最近要发财了！而你的财运，也将抵消所有的不详！
　　
　　但老王并没有高兴起来，甚至，他好像根本没有在意我说的，他的追问或求证就暂时停止。我们一起沉默，晒太阳。晒太阳的人太多了，零零散散地占据了大半个广场。
　　
　　其实我早就知道，老王最近是心力交瘁的，他高寿的母亲病情很重，他自己也伤风了，胸内堵塞，咳嗽，活像一个无法排烟的炉灶，但还得在家、公司和医院之间像一个忙碌的邮差那样来回奔波。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做一些奇怪的梦也就是难免的。
　　
　　老王的神色告诉我，他对那个奇怪的梦一定要追根究底的。好像在努力抓牢，但他越是想要抓牢，那个梦越是要逃脱，是向冬天的深底里逃脱，或者是向远离冬天的地方奋力逃脱。
　　
　　太阳在广场上投下的光斑向东边缓缓移动，在移动中渐渐缩小。阳光是从南边两栋高楼的空隙间投射下来的，太阳西移，光斑东移，眼看就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光绺儿。人就随着移动过去，挤在一起，继续谈笑，或者继续沉默。我和老王也随波逐流挤进有限的光斑。但我看出，老王对我或光斑的跟随是很机械的，他的表情确实告诉我，他的心思还沉湎于那个奇怪的梦中，梦的话题一直在他的喉头打转，一直在寻找机会，起跑，冲过舌面，在舌尖上起跳，越过门齿和嘴唇，奔向我。但他那个梦的话题太虚弱了，很难跳到我的耳朵里，即使冒然一跃，大半也会一头跌入酷寒的冬日早晨，融入更加虚弱的阳光里。
　　
　　楼影对光斑的挤压理直气壮而不可遏止，对晒太阳的人，简直是在无情地驱赶了。我倒是觉得，我们这些晒太阳的人，更像一些根本不会跳舞的演员在追逐聚光灯。谁都知道，聚光灯最终会熄灭，大家最终必须自然而然地回到冰冷而寂寥的广场。尚未熄灭，人人对虚弱的阳光依然期盼且心存幻想，依然在阳光下闲谈，沉默，跳广场舞。拥挤的街道两边，依然震荡着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
　　
　　越来越窄的光缝把人群挤压得越加紧密，我和老王站立其中，我们是沉默者，也是被动的聆听者。那个梦，在老王的喉头上下奔突，也在我的心念里跳动、飘忽。他似乎觉察到我对他的不够重视，关于梦的后续话语，终于没有冲出他的喉咙。老王的沉默是因为我的冷淡，我的沉默是因为深深的内疚。而我关于梦仅有的解语，好像本根本没有调动起他的激情。
　　
　　我想找一个新的话题来安慰老王。想了想，我说：“冬天夜长，容易做梦。到了春天，梦，也许会有好一些的。”
　　
　　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不迭。我发现，我的补充性答复，距离老王的期盼越去越远了，他急于从我这里得到的，是能够帮他趋吉避凶的开悟。
　　
　　接下来的沉默是可怕的，连周遭的低声细语全都融入我们的沉默。在那种沉默中，我好像听到老王的喉头“咕咚”响了一声。我猜想，若无别的异常，那一定是他未出口的话，无力地倒栽下去，掉进某一个内脏里去了。
　　
　　老王的两个孙子突然出现，抱住老王的腿，仿佛两条小蟒缠住了一棵衰老的大树。孙子们的大肆吵嚷引发了老王新的怨气。他一边呵斥，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钞票。两个孙子拿着钞票像两只鸟儿一样飞向近旁的超市。
　　
　　老王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又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沓钞票，认真清点了一遍，装回去。
　　
　　“呼啦”一下，光斑完全消失了。有人感叹，有人抱怨，更多的人看一眼天空，带着沉默，散落到广场各处，茫然站立，好像一只只发呆的苍鹭。
　　
　　“来了！来了！快收！快收！”
　　
　　街道两边的摊主像受到惊扰的蜂群一样骚动起来，或者像冬眠的青蛙突然被开水烫了似的猛然惊醒。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或背或挎，或端或抱，弓着腰，放开碎步，踉踉跄跄地逃向最近的巷子。跑不及的，连货带人踅进近前的门店。一些店主一边喝斥一边阻止：还有一些店主，满脸无奈，像一尊尊威严的罗汉塑像。
　　
　　闪着红蓝灯光的车子扬长而去。我踮起脚望了一眼，车后面，有人大叫着追赶，仿佛在索还什么东西。
　　
　　喧闹终于安定下来了，街道变得异常宽敞。
　　
　　老王不见了。我似乎记得，骚乱发生的时候，他像一阵微风那样飘然而去了。我才记起，他的女儿也摆着一个街摊儿的。
　　
　　老王的两个孙子来了，拿着零食东张西望。我要送他们回家，但两个小家伙笑着看我一眼，拔腿就朝家的方向跑去，像两只无忧的小鸟。
　　
　　“哗啦”一下，好像真的带着干透而易碎的响声，阳光又在广场的西端落地了。苍鹭一样的人们仿佛得到了拯救，像候鸟一样，朝着阳光照亮的地方移动、聚拢。阳光下的大街，又安静，又敞亮。
　　
　　“上面来人了！”
　　
　　“怎么又来人了？前天不是刚来过吗？”
　　
　　……
　　
　　我想起了老王和他做的梦。我似乎终于明白了老王为什么要做那种凄惶而惊惧的梦。但我无法告诉他，他已走了。却不知他去医院陪侍他的母亲了，还是去保护女儿的街摊了。
　　
　　也许，此刻他又在寻找两个到处乱跑的孙子。
　　
　　我为什么要编一个飞翔的梦给他听呢？其实，我和老王的都是常常做梦但对梦境没有任何认知者；所做的梦，凄惶与惊惧，也大致相像。但愿我的信口胡说只是一阵来路不明的风，吹过了就吹过了，希望没有给老王增添一些冷。
　　
　　摊主们陆陆续续又把摊子搬到人行道上，他们战战兢兢，东张西望，好像一群惊魂未定的鸡，引颈张望残留着鹰的翼影的天空。
　　
　　晴天多风，午后尤甚。我必须回家了。即便在这样难得的晴明的双休日，我也无法享有更多的清闲。除了带孙子，我还要努力挤出一点时间，读一些书；或者，等孙子们进入午睡，我会在南北两窗之间徘徊。从北窗望去，远处有一座金色的佛堂；从南窗望去，远处有一座洁白的教堂。那个虚弱的、没有明显暖意的冬日夕阳终于落下去之后，佛堂和教堂就显出它们自己的暖意和亮光。
　　
　　我还要把老王他们的故事记写下来，把城市里蝼蚁一样的人的日子愿景描画出来，待至春归，我将把它们张贴到回暖的时光墙壁上。
　　
　　2017-12-20


      

徐得荣

梦由心生，梦与现实生活有着某些联系，有的梦是可以测的。欣赏了，文笔很棒。

李兴文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21 10:39
梦由心生，梦与现实生活有着某些联系，有的梦是可以测的。欣赏了，文笔很棒。

谢谢徐先生留评鼓励，并祝先生冬天快乐！

zizhu

一地鸡毛的艰辛，即使梦境也是暗色。呵呵。

休憩花园

这应是散文式的小说，描述的生活中的这个横截面有点隐晦，有点梦中人释梦中梦的味道，这一点尤为引人深思。作者把文字驾驭出了一个高度，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字功底着实不凡。

拜读学习，问好李老师。

言默然

拜读学习了，喜欢，点赞

李兴文

zizhu 发表于 2017-12-21 16:32
一地鸡毛的艰辛，即使梦境也是暗色。呵呵。

一地鸡毛，这个说法在我的情感和理智中引发高度共鸣！
谢谢留评，并祝zizhu文友冬天快乐！

李兴文

休憩花园 发表于 2017-12-21 17:11
这应是散文式的小说，描述的生活中的这个横截面有点隐晦，有点梦中人释梦中梦的味道，这一点尤为引人深思。 ...

语言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拙劣的工具，它不能把人的情感和理智再现得完美。不过，没有语言，人的情感和理智也就没有更好的着落。用语言塑造一座精神雕像，它的不足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谢谢休憩花园文友留评鼓励，并祝您冬日快乐！

李兴文

言默然 发表于 2017-12-21 18:04
拜读学习了，喜欢，点赞

谢谢言默然文友留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