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字闪耀生活 于 2017-12-22 10:29 编辑
脑海深处的小人书摊
半个世纪,迷茫与清醒之间,匆匆飘过。记忆却时常打开,快乐与忧伤,时不时的撞击着封存的屏障。往事如烟,须臾淡忘,此时却忽然间感觉到越来越清晰得挥之不去。
一
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心急火燎的收拾好书包,一颗跳跃的心,早就跑向电影院旁边的小人书摊上了。
一块毛毛糙糙四方的木头板上,横竖拉起几条猴皮筋,象征性地把一排排的小人书圈起来。不知被人翻过多少遍的小人书,安静地等待着小朋友们的光临。书摊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背驼的几乎成为直角,先天的疾病造就了残疾的身躯,知道那种缺陷叫“罗锅”,但是,小朋友们都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看小人书的孩子们都很乖,悄悄地,不出声。翻书的动作都很小心,大家知道,小人书是老爷爷的饭碗。
蹲在那里拿一本书看,交给老爷爷一分钱。他瘦瘦的身躯稍微有一点点的反应,把钱接过去。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残疾,他应该是个子很高的大男人。他几乎不说话,目无表情的一成不变。似乎不知道高兴也不知道烦恼,永远是不热情也不冷淡的雕塑一般。那时我曾想给他的表情用一个词来形容,又找不出恰如其分的比喻。或许用“麻木”对?不过多年后我才懂得这个词的意义。
我很感谢他,因为他的书摊,我可以省下两毛看电影的钱。《武训传》《冰山上的来客》《海魂》《英雄虎胆》《秘密图纸》,记不清多少电影,我都是在电影院的外面看到的。王心刚、王晓棠、谢芳、田华……我的偶像一个也不少。英雄和演员在我心中占了很大一块位置,也丰富了我的快乐童年。
轰轰烈烈造反的声音传来,人们的眼光都开始机警地寻找着阶级敌人,一系列革命的新名词充斥耳际。学校关门了,我百无聊赖的来到小人书摊,对文化的向往只有寄托在此处了。然而,此处已是人去楼空。看书摊的老爷爷蜗居在家,我喜爱的故事都成了大毒草。
对看书已经失去了热情,却时常惋惜老爷爷,一天几毛钱的收入,足够他的油盐酱醋。他的生活来源断了!偶尔也能碰到他,看见他布满风霜的皱纹,残疾的身躯,孤独的背影,一种悲凉的感觉 情不自禁的涌上来。
这时,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地主。虽然阶级教育深入人心,但我对他却没有任何的反感。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地主的狠毒,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二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弱不禁风。机关的医务室里有一个叔叔,高高瘦瘦,皮肤很白,他医术很高,口碑特别得好。我特别喜欢看见他手握听诊器,笑容满面的问寒问暖,那么慈祥和蔼。见到他,我知道自己的病就该好了。因为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暗暗在心里对比,我的爸爸就不行,也是大学毕业怎么就不会治病呢?在我眼里,他就是神仙,手到病除。这个看法一直延续了好多年,直到成年之后,我才知道好多病是连大夫都没法治的。当然我早就知道了大学不只有医生这一个专业。但是我对这位叔叔的印象仍然是最初的好感。
听说这位叔叔是个独生子,就是错投了胎。大人们议论:这么完美的一个人,却被成分耽误了政治生命。他曾迫切的向组织靠拢,入党申请写了不计其数。但无论他多么积极,多么严格的要求自己;这扇大门虽然是敞开的,他却总也迈不进去。
他极力的想甩掉剥削家庭的包袱,对他来说,这个包袱就像枷锁一样,太沉重了,简直不堪重负。他摆脱的方式是与家庭断绝关系,于是改了姓氏。将姓氏去掉,用名字的第一个字做了姓。从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听到的新名字,可见于家庭脱离的坚决和公众的认可。我压根就不知道他原本姓什么,但是我知道,虽然他取缔了家庭传给他的姓氏,党员的称号还是在远远的地方招呼着他,可望而不可即。在政治面前,人显得很渺小。
我的同学中有亲生子女与父亲不同姓氏的,那是因为当年做地下工作的父亲为了革命改变了身份。对于为了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而改了姓氏的做法,我朦胧的见解中也以为是对革命的完全和彻底的表现。
我是受革命教育长大的,因此上很佩服革命坚决的人,再则,自小就很崇拜他 。觉得他的做法是光明磊落的。
三
“马老爷子上吊了!”一时间消息在大院里蔓延开来,空气中笼罩着一种压抑,人们悄悄地叹息着,议论时必看左右而言。没有看到什么人因为少了一个地主而幸灾乐祸,也没听见什么革命者的振臂高呼。总之一条生命悄悄得离开了人世,就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荡起的涟漪慢慢的平静下来。我知道自己小小的年龄,在那一刻懂得了悲悯。知道了那驼峰一样的身躯终于在系门框上的绳子帮助下挺直了。弓着身子活在人间,去往天堂的路上竟然挺直了腰。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头天晚上,一纸“勒令”贴在门口:滚回老家去!这个夜晚,一定有翻来覆去的扒肠掏肚,一定有欲哭无泪的良久沉思。或许他也有亲人偷偷地看望?安慰?但怎么说都无法改变现状,一切对他来说全都无意义存在。当灵魂回望的时候,或许老人家有了一丝笑意也未可知。如果活着美好,谁也不会有这样的选择。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我的心常被这情景打击,愿意将这一切在记忆中忽略。但是,小人书的往事被一再地提起,于是快乐中便加进了那份不堪的回忆。更加让我愤愤不平的是:老人本来是不应该被赶走的。因为他无处投奔,当时的政策规定,老家没有直系亲属的可以留在原地监督改造,而且是专门对戴“分子”帽子的。
如果有执行政策认真的人,如果有冒着个人安危为老人伸张一下理由的人,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然而一切都发生了,发生在一个连草芥都算不上的人身上。
那个时期,我懂得了什么叫自杀,因为听到了多种自杀的方式。知道很多的人都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脱离开纷争的人间。小小的年纪,我也多次想到过,活着没什么意思!偶尔也会想采取一种方式尝试一下。说来至今我都很奇怪,我的同龄人还真找不出一个与我有相同想法的人。也许自己就是一个忧郁的人,看到的都是自己不喜欢的那一面。我从来也没有过狂热,情愿把自己封闭起来。
四
好多年以后,一次我回父母家,在火车上受了风寒,于是就近去了省会的大医院。这个著名的医院里,醒目的专家照片映入眼帘:首席的名字多么熟悉,端庄大气的面容透漏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贵气质。五官稍稍还略带年少时的影子,当年那个小师妹,这样说似乎有点高攀了,但毕竟曾经同在一个学校就读。那时并没有把她与任何人联系起来,不像现在有时间也有精力八卦,更何况当年的她安安静静的不显山也不露水的。看过关于她一系列的介绍,不由不让人高山仰止。我呆呆的凝望着……
我站立于此,思绪很快又回到了久远久远,眼角有些湿润,心里波澜搅起。她继承了爷爷的姓氏,选择了父亲的职业,而且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一个省内数一数二的专家,何等的荣耀?光宗耀祖这几个字忽然间出现在脑海,接踵而来的是一丝的悲凉。
假如她的爷爷能看到今天,假如当年老人能享受天伦之乐,那么世上就少了很多的痛苦。世事无常,多么的遗憾!
我又想到她的父亲,对过往的那些事情,心底里一定有说不出的一种情绪烧灼着;当然,特殊时期,谁又能体会到亲历者的那份不为人知的暗流如何在心底涌动?假如父子相见,想必他们能化解阳间的隔阂,倾诉衷肠!
人间还有什么比亲情更让人动心呢?舍弃亲情的不得已而为之,是永远的痛,即使作为旁观者来说,也是痛苦的。
好在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笑着过好每一天,才对得起自己和家人。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鼓励自己,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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