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惊险与耻辱

村姑丽雅

岁月深处的惊险与耻辱


　　作者|村姑丽雅


　　我是父母的第五个孩子，我们那一代人，没有独生子女一说。加上历史的原因，父母给我生命的时候已是他们的中年时光。所以我对他们知之甚少，但只知道他们宠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家庭条件在镇子上是数一数二的，虽不能说是大家闺秀吧，也算是小家碧玉。他们将我当成是掌上的小星星，几乎把我宠坏。所以尽管我在家里陪他们已到三十岁的时候，不得不——也是必须嫁掉的时候，才任性远离家乡。而由此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他们依然把我当成是小孩子，并且父母一定要在我返回我的小家时，一块去送我。那时候也正好是父母生命里的最好时光，父亲拿着一份不多不少的退休金，也因为父亲自从退休后一直和母亲在镇子上做生意，手底下便有了一份同样不多不少的积蓄。


　　那是我第一次回娘家，坐的是长途火车，父母一块儿去送我。当车行驶到一个叫姚家庄煤矿的时候，我就看见刚才还在和我与母亲说笑的父亲，此刻的脸上一阵极其痛苦般的抽搐，父亲眼睛看向车窗外，对母亲也是对我说：


　　“你娘俩看见那个窑口了吗？对，就是这里！几十年了，一直没忘！可是要不是来送咱闺女，我想我一辈子都不要再来这里了。其实，火车一往这边开，我的心里早就打开了鼓了，那是我十四岁（周岁十三）的时候……”父亲遂向我和母亲讲起了他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来——


　　这里有必要加上几句我的家庭背景，因家道中落，我爷爷在家仇与国难面前四十八岁殒命。撇下我奶奶和我父亲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正在上私塾的父亲便退学，到处打零工找活儿干，小小年纪既要来养活自己，也要来养活我奶奶。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是被日本人炸了房子之后，我奶奶三十六，我父亲十一岁的1940年……


　　1942年，国家的抗日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像父亲一样到处打短工的人比比皆是，但是比父亲看上去壮实且正当年的人，累死累活干一天一斤花生饼的报酬都没人用。但是人总得想办法吃饭，这是活下去的必须，也几乎是唯一条件了。


　　一天，父亲和岳老二在我们那里的集市上转悠，正碰上商会里的地保岳传庆，他对我父亲说：“大兄弟，我给你找个活儿干吧？去装车，不远！往南十来里路，过去紫石镇就是！不管你干三个月还是两个月，只要去了顶上个名，接着就能领到一百五十斤谷子，还有一百五十斤谷子，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就再去领。还有，你只要报上名，到了区里接着就能吃上疙瘩咸菜、白面馒头和锅饼。”


　　父亲和岳老二一听，就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岳老二也不过是比我父亲大两岁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于是两个人当即就去商会里报了名。接下来我奶奶和我父亲、岳老二和他母亲就各自领了一百五十斤谷子放到家里去。


　　那时我们那个县分八个区。父亲和岳老二先到了镇上的宽家胡同一个叫大车门的地方，在那里呆了十多天等人集合，总共来了一百二十多人。然后坐火车去了城里育英中学，凡是从我们镇上去的人都归在第八区，全县有好几百人。天天不用干活，到了饭时，就供给白面馒头或锅饼，配着疙瘩咸菜吃，开水管个够！吃起来那个香！简直就和神仙生活样！这对当时正贪玩调皮的父亲来说充满了无比的诱惑。


　　那年秋天，父亲和岳老二在又等了一星期后的那天上午九点多钟，一集合就给戴上“劳工协会”的袖章，又发了一斤锅饼，还有咸菜，前边有人带着，后面有人跟着，两边还有人看着，都是些日本人，上了刺刀，顶上火，向火车站走去。等人们一进到大闷罐火车里去，门口立刻就用铁条给拧上了。父亲当时就想，坏了，凶多吉少！不知道被拉到哪里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大闷罐车一路没停，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大家才下了车，有许多日本人在那里看着，还有二鬼子，是一个叫姚家庄的煤矿。劳工们脱得浑身一丝不挂，查体，包括听心脏看眼睛和量身高、称体重，由日本女子给查。同时把衣服给蒸了，怕有传染病。很快衣服未干，潮乎乎地就穿上了身。接着就去吃了这一天中的第二次饭，也是这一天中最后一顿饭。一个大窝窝头像小盆子，橡子面的，黑不黑，黄不黄的，不知是苦还是酸，根本拿不到嘴上去，但还是得咬着牙往下咽。


　　此刻天色已晚。刚吃完饭就有人喊“集合”。于是编号，十人一个房间，在成排的红瓦房里住下。父亲在他那个房间里年龄最小。当时父亲带了一件奶奶亲自给他缝制的大襟大棉袄，左侧一溜核桃疙瘩的扣子，下摆到小腿肚子处，相当于后来的大衣。父亲每出门就把它带上，冷时穿在身，晚上休息时一半铺在身下，一半折过来盖上，又像是他的护身符。房子外面是端枪的日本人，大家都被看上了，哪里都不能去！


　　这时，同一房间里一个老者看着这阵势说：“看来这个活儿不好干……”


　　第二天在院子里像犯人放风那样逛游时，我们镇上一个叫秦大胜的人敞着怀，带着双匣子枪，四十多岁，戴着礼帽，上身里面是白衬衣，外面是青便褂，下面扎着裤角，青布鞋白袜子。看见父亲他们就说：


　　“嗨，你们怎么来了？日本人拿中国人根本就不当人！喏，看见北边那个高架子了吗？窑口！头一天下去一兜子十二个人，第二天能上来七八个就不错了。弄不好一个也上不来的时候也有的是，只要下去就是白白送死！”


　　父亲忙问那个比我爷爷小不了多少的人：“那怎么办呢？”


　　那人说：“也不要紧，你们在这里还得歇一个星期才下井。晚上你们去找我，他们咱管不了，咱兄弟们不能拽在这里！”


　　到宿舍里一说大家都害怕。


　　同屋一个姓杜的人挺壮，高个儿，会武术，走路轻飘飘的没动静，曾经给“道尹”（相当于后来的地委书记）跟过班。后来回家卖长命书，混不下去了，才上这里来。姓杜的问父亲：“小兄弟，咱家是哪里？”父亲回答：“清口。”姓杜的又问：“清口那里？”“清口街上。”“那家里还有什么人？”“就我娘一个人。”姓杜的继续说：“咱怎么也不能拽到这里！不说别的，光这一个星期就把咱都给饿坏了。”


　　于是半夜里，那姓杜的人让四五个年龄大些的人解下扎大裆裤的腰带，一根腰带就要有一人多高。又找到根长烟袋，他说：“我就起这个作用，把你们一个个都拔上去，上去了我就管不了了。是死是活，到底是能不能出去？那就看大家的造化了。你们是清口，我是柳南的，隔着十多离地，咱做个朋友！”随和大家握了握手。又说：“这样，数这个小兄弟小，到时候咱先让他上去……”父亲急忙插嘴说：“还有这个岳二哥，俺一堆来的！”姓杜的继续说：“到时候大家别着慌，听我安排，我得想法把咱这些人都拔上去！”


　　到了深夜，我们镇上的秦大胜也找了一根长烟袋，和姓杜的人悄悄带着大家走向第一道铁蒺藜，他们用长烟袋一别，铁蒺藜上就有了可以钻过人去的空隙。总共有三道这样的铁蒺藜，一道电网，外面还有两道深深的交通沟。三道铁蒺藜是在木桩子上挂着，两边还有斜坡；电网在一堵高高的墙上，外面没有斜坡，是直上直下的，下面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这就是第一道交通沟了。爬有电网的墙的时候，秦大胜和姓杜的人将长烟袋别在墙上，让大家踩着过。父亲过第一道交通沟时，两腿一屈，两眼一闭，心想：“反正就这么着了，是人不死，是财不散，是北瓜就结不了葫芦瓢儿，豁出去了！”


　　沟那边姓杜的人已经先过去了，将父亲拔上去，后面就不停地有人跳下来。这样一跳不要紧，惊动了院里的大狼狗，狗一咬，探照灯就照了过来，架在高处的机关枪也“哒哒哒”地响起来。这下大家着了慌，开始乱爬，父亲也到底不知道是怎么过了第二道交通沟，好在岳老二紧紧地跟了过来。于是两人牵起了手，上了交通沟不远就是高粱玉米地，他俩不敢走大路，光钻庄稼地。后来鞋子也跑掉了，迷了路，更不知道是东南西北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俩来到一个叫四岭儿的不大的地方，看见了一个饭铺子，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才想起已是一天多没吃没喝了。饭铺子正要关门，一位老者还是接待了他俩。老者和蔼，一看就知是一个善人。他问：“你俩这是从哪里来？”父亲告诉他是从姚家庄煤矿逃出来的。


　　老者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俩可真是大命的！是上辈子行好行下的，老爷奶奶烧了高香！要是叫日本人给抓回去，那——没个活！不是直接活埋，就是放天花——就是土埋到胸口了，血一直往上涌，他们就用刺刀朝着当头顶就是一下子，血就直直地往天上刺……”


　　老者这一说，父亲和岳老二刚刚稍稍平息下来的内心，陡然间又紧张了起来。不过好在他们总是躲过了这一劫。


　　大口小口地吃完了饭，一摸身上还没钱。父亲和岳老二一下傻了眼。


　　老者就问：“咱家是哪里？”父亲告诉了他。


　　老者说：“你看，我这买卖也不大，生意也不好做……这样吧，你俩商量商量，要是实在没别的办法，就把你的大袄留下……”


　　父亲正想着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但是看着奶奶为他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大袄又有些不舍得，那可是形影不离的一件身上唯一值钱的宝物呢。


　　那老者看出父亲的心思，说：“你放心，你们镇上有给我来送货的……郑广平你认识吧？”


　　父亲急忙回答：“认识。”


　　老者又说：“到时候叫他给你捎回去。这样吧我给你个执照……”说着回身拿了毛笔来，在一片瓦碴上刷刷两下写下一个永久的“永”字，然后轻轻一颠一摔，一个字正好摔出两半来，不偏不倚。他递给我父亲一半，自己留一半。对我父亲说：“咱说话算话，也有这半个字证明，老郑也行，或者其他人，咱是只认字不认人。只要到时候捎了钱来，拿回这半个字对上，大袄一准儿给你捎回去！”


　　父亲拿着半个“永”字和岳老二连夜继续赶路。又是一天过去，太阳将要落山还未落山之际，二人总算是回到了镇子上。父亲正从郑家大门口经过，就顺便将那半个字给了郑老大，当时父亲叫了大爷，说明情况。老郑正在往大把车子上装要送的货：青菜、白酒、酱油醋（从山西迁过来的人在我们镇子上造的）、粮食，甚至还有成沓的麻袋。


　　和岳老二分手后，父亲回到了家，奶奶已将眼睛哭得成了铃铛，就要看不清东西了。原来父亲刚走之后，就有知道消息的邻居开始埋怨奶奶了：“嗨，你真舍得！就这么一个孩子！才十四五，叫他去干那种活！要真是有个好歹的，你就䞍着后悔去吧！”


　　于是奶奶就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她除了哭没别的办法。才半个多月的时间简直就是十五年！好在父亲有惊有险却保住了性命又回到她的身边。


　　第二天，岳老二的母亲就来约着我奶奶去商会想将那一百五十斤谷子领回来，可不知是谁早就已经代领了。此后多年间父亲一直打听那两个救命恩人，想当面致谢，终是无果，不知是死是活……   
      

       听着父亲的讲述，我禁不住在心里总结了一句：那来自岁月深处的生命刻痕与屈辱，一定不会因为时光的流失而烟消云散！


（字数：4434）

徐得荣

首坐沙发，慢慢欣赏学习。

村姑丽雅

又来凑热闹了！笨笨的村姑丽雅，就爱干这事！！！

村姑丽雅

问好各位版主！敬请大家多多指点！！！多谢了！！！

村姑丽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21 11:18
首坐沙发，慢慢欣赏学习。

谢谢世外高人徐老师！问好祝福！期待您的多多提意见或建议哦！傻傻的村姑要进步呢！！！

村姑丽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21 11:18
首坐沙发，慢慢欣赏学习。

谢谢徐老师加分鼓励，问好祝福！！！

徐得荣

村姑丽雅 发表于 2017-12-21 11:29
谢谢世外高人徐老师！问好祝福！期待您的多多提意见或建议哦！傻傻的村姑要进步呢！！！

文笔不错，我还要向你学习呢。

徐得荣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绝对真理。

村姑丽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21 13:22
文笔不错，我还要向你学习呢。

徐老师太客气了！大家有缘相聚，一起努力加油！

村姑丽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12-21 13:22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绝对真理。

父亲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小时候在集市上做过小生意，常常听说书的……

休憩花园

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讲故事的方式叙述出来，增加了真实度，中间悬念迭起，很是惊悸。行文流畅自然，故事惊险完整。若结尾再加强一下，当更富魅力

加分支持。

zizhu

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控诉了鬼子的恶行，再现了那个时代求生的艰难。求生路上，也会遇到好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题目以及内容可以从这个角度再深挖一下。祝写作愉快!

村姑丽雅

休憩花园 发表于 2017-12-21 16:47
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讲故事的方式叙述出来，增加了真实度，中间悬念迭起，很是惊悸。行文流畅自然，故事惊险 ...

谢谢休憩花园老师的光顾，谢谢精彩点评和加分支持！问好！您的意见很中肯，我会好好领悟的。在留言板给您留言了！

九月盛菊

又是一个抗日作品，很有看头。文笔不错，在努力！

村姑丽雅

zizhu 发表于 2017-12-21 16:54
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控诉了鬼子的恶行，再现了那个时代求生的艰难。求生路上，也会遇到好人，这是不幸中的 ...

谢谢zizhu老师的精彩点评和点拨！我会仔细领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