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7-12-25 12:24 编辑
北山上
有谁能完全理解人的一生呢?去年今天,我第一次到这北山上来,这么问自己。
这样清寒冬日,天地间许多浮着的东西缓缓沉落,空气中一丝寂灭的光,似有若无。我身后,隐隐跟着一个影子。老人的信息与片断的影像,在头脑里不停闪现。到这里来看望她,便觉得有一道鸿沟,要跨越。从心理路程赶赴的这场约定,已是天上人间。
城市北边这座荒芜的山脚下,那处青白色石门,足有十米宽吧,两人多高。一个管理人员打开漆黑小铁门,我们走进去。一条斑驳的水泥走廊,延伸几米,便在前方断头了。向右边,走过一片山石土路,便到那条去往山上的路了。左右延展开来的地方,是突兀的荒草地。四周,辽远而空阔。我在想,她的墓碑就在上面一处净土之上。此后,再拜见她,只能到这儿来了。这是她在尘世最后的“家”。这里没有喧闹骚扰。在我印象里,她一直爱在清静里呆着。
她是我父亲唯一的姐,终年八十七岁。我在她后半生,来到她身边,几年后离开她,到外地上学、工作。 她是我存在这儿的根基。父亲把我送过来那年,我十几岁,那是一个孩子成人的转折点。此后半生,无论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悲伤,我像感谢父母给了我生命那样,感激她蒙父亲要求,给了我后续生命的历程。
她病危那天,我在医院一间病房里,看着透析了三年的身体,枯瘦如柴。她巳不需要进食,靠插入脖子里管子形成体内外的循环。 我弯腰看她,叫着她。她看我的眼睛里满是迷惑,好一会,她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她的话纤细、清晰。我把头低到她更近的地方,握住她柔弱枯细的手,凉凉的,一会儿又觉出微微温热。我想她好长时间不见我,要从那濒临死亡的记忆里,找到我。窗外飞雪。她说,这个年她过不去了。话语微弱而清楚。那大概没多久,我从电话里,听到她离世的消息。
往山上走,意识到我从一个冬天,到了另一个冬天,天地万物又一小小轮回。半山坡裸露的青色石块,风掠过大片枯草头顶,有小动物出没的感觉。又高又细的草是枯萎的灰白色,在温煦的阳光下,该是繁盛过后的素颜。
人总归要回到生命素颜,就像世间万物终究需要返朴归真。此刻,最强烈的真实,是一个普通的人在尘世结束一生,从尘世,抽走了他(她)的肉身。那天,她告诉儿女们,不要为她哭,并要照顾好老年痴呆的父亲。这是她留给世上最后的话。
三年前,她化疗不久,医生说她能撑三个月,而她活了三年。儿子认为她求生意志非常强烈。我在想,她以耗干身体的血肉为代价,延续生命,终究承受了多大痛苦,已不可想像。如果一个人无疾而终,他(她)的生命该是一场圆满。不管他(她)多大年龄,以如此病耗而终,在我心里就像一个疼痛的惊叹号。
一年前,她女儿说:此后,我再就没有娘了。靠近那座墓碑的小坡路上,每走一步,就越发感到她影子的笼罩。生与死,那一刻交叠,仿佛她一直没有离去,而用一种死亡的斩钉截铁,逼迫着我内心的感觉,坠入疼痛的黑暗。那是一种忐忑不安的靠近。她的儿女们不可遏制的哭声,击中我的胸口,一瞬间眼睛潮湿起来。
一种死寂感朝我袭来。身边的人,朝前面看,看着那一群人,哭声是谁发出的。在他们低声交谈的话语里。在话语停顿的缝隙里,是一种原本广大的沉寂,而从走在前面的人响起的声音里,我感受到的是一条撕开安静世界的口子。十几个人的脚淌过草丛,悉悉嗦嗦之声,象一种惊扰。他们灰色黑色的衣服,象涂抹着这里的色块。我在那色彩里,像一个生的异己者,陷入生死两重天的隔离,一时间我不知身在何处。
站在墓碑前,那感觉不生不死,从她环绕我的影子里升起来,逐渐浓重,弥漫在心头。我问了一句虛无的话:您还好么?姑。我叫出这个字,觉得有些生疏,有些困难,仿佛隔着无数漫长日月,穿越而来。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血缘关系中,最为亲近人的离世。那种迫近生命内里的离断感,如此强烈。她代表那个我能感受到的属于她的世界。在心底,我始终认为,远方故乡是她给我的。若干年前,她接纳我,我有了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她这儿以另一种方式替代故乡。从地理上,我跨越省际交界,从此和出生地分隔不同地域,时空里,生成了我的人生转换。我以两个地理的位置,连接我和她交集的生命时光。在追溯中,看见她疾病缠身,不断老去的容颜。站在这儿,我想到关于“姑”这个称谓,我再没有机会,当着她的面叫出。
离开这个世界的她,隔着一面天地之间虚无的镜子,我看到她的存在。她离开我父亲当年那个家,嫁给一个读书人,辗转来到这个城市,在这里定居,一生生养五个儿女。那些年里,我目睹她的日常生活。她相夫教子,操持一家人吃穿用度,精细打算,合理分配。她不识字、没有工作,一辈子为别人活着,活成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因为这个,我又总觉得,她一生依附于别人,没有自我意识。家庭和子女的幸福是她终生的目的。
她离世前,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她心中一个未了的心结。儿子几岁那年,病重到奄奄一息,她觉得救活已无望,把他遗弃到荒山野岭。爷爷奶奶找到他,他奇迹般活了下来。这一生,她因此愧疚。她说出这些,期望得到儿子的谅解。
我以为她一生为子女活着,内心泛起一丝哀怜,而在听到她儿子眼睛潮湿地向我讲述这些,忽然觉得她所顾全生命的意识。我大约理解了她内心期望的善始善终的爱。我以自我意识的丧失来看待她一生的生命状态,那爬上心头的一丝怅然,随即烟消云散。
像我这样,冷眼看待死亡的人,有一天,会象她这样离去。死亡,会加在每一个人身上。生和死,一样在我们身体里。我看着墓碑左上方,那片笼罩在光里的芦苇,在花白中,保持着原有的繁盛之态。我走下山,回头从草的枯海上,微仰脸,看向那几米间方的平地,小型墓碑周围,纸烟缭绕。她的烟火一生,在从生命意识里,朝我内心延续过来……
2017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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