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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寡妇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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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3 14: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寡妇磨


                 [小说]杨友泉

  男人们一提到寡妇磨就兴奋得不得了。乱七八糟的笑声就有些走形,笑出些鹅啊鸭啊的音质,把空气弄得怪怪的。男人们熟悉那种磨,在圆实饱满的两片厚石间,夹着一些内容,一下一下地转,上边的在转,下边的不动。转上几圈后,磨唇间就会吐出白白的浓汁,还会有一种新鲜的腥味。本来磨唇间大部分流出的是白黄白黄的粉状物,也不一定就有浓浓的腥味,但是男人们都不这样想,男人们都喜欢想他们爱想的东西,认为这才是男人。接下来男人们的想象就会更加暧昧起来,这些男人就该想到寡妇圆实饱满的屁股了。十里八村的没有一个女人的屁股会圆实饱满到这种地步,瓷实、有力,浑圆饱满。一走动起来就像在画圆,画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圆一个一个在空气里滚。并没有飘走,也没有消逝。它们长时间在男人们的想象里滚动。男人们在空气里听到磨骨吐骨吐的响声。这声音好像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但是,男人们的这些交谈往往会被路过的某个女人打断,这个女人要么是他们的老婆,要么是他们的母亲,这个女人就会张口便骂,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那磨里头淌出的是神物哩,不是你们身上的那些遭人嫌的腌脏物!

  水嫂站在水磨房边的土堆上往菁口望。青黛的山像两堆发青的天,斜摊在那里。水嫂已经备好了饭食,就等银生过来。银生是个石匠,还是银匠,补锅匠,泥水匠,木匠。今天他是个石匠,做的是石匠的活,他要带着铁锤和錾子,来给水嫂錾磨。这水房里的磨每年都要錾两次。这磨呢,就像人的某些部位,要经常打理打理,经常打理了,也就有了活气,有了精神。水嫂能听出这磨的精神状态。这磨的摩擦声脆了、亮了,还是弱了、细了。弱了、细了,水嫂就该找人给它打理打理了。最初,水嫂管制这磨时,听不出来,磨音弱了细了也不在意,接下来磨音就完全消失了。水嫂觉得这磨是有声音的,是会说话的,现在没有声音了,也不说话了,一定是病了。水嫂一路奔跑,连夜找到银生,对银生说你快给我去看看吧,我的磨病了。银生听说磨没有声音,觉得麻烦大了,当夜跑到磨房里查验。银生说水嫂,你管磨你得会听磨的声音,那样它就不会病了。这磨一病,麻烦就大了。那个夜晚,银生差不多錾到第二天天黑。

  这以后磨就像一个会转的钟表,在静穆的大山里遛达。嘈杂的水声似乎被滤去,只剩下磨的响声。水嫂只看见白花花的水在流、在跳、在奔,却听不见了它们的声音。流淌的水花失去了声音,似乎更素洁、更优雅。水嫂看着水磨房下面的这些水花,到处绽放,一簇簇从水底冒出,一抱抱掀开空气钻了上来。满塘满沟的开,开了谢;谢了又开。水嫂觉得这样的花才是真正的花,有一直灿烂的美和有不竭的活力。水嫂觉得这些花朵是有自已的声音呢,它们不发出来,它们从磨唇那里发出来。

  水的青白常常让水嫂想到面的青白,面的青白又常常让她想到月光的青白。水嫂常常对黑夜和白天产生错觉。黑夜里的月光就是白天的面灰。白日里的面粉像一层青霜覆盖在水嫂的视野里,房顶上,院子里,柴垛上,墙壁上,小路上,野草上。风一来,这些霜就会在院子里撩起一条小龙,一旋一旋地从院里转到门外,再到小路上。后来水嫂的男人不在了,这霜一样白的面粉就像了月光。面粉不见了,白天水嫂看到的是满目的月光,夜晚水嫂看到的也是月光一片。那是一段让水嫂分不清月光和面粉的日子。那时的面粉和月光一样轻,一样凉,洒在院子里,人就像在趟一院子的清水。面粉好像也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从沁蓝处下来的,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水嫂就特别爱看那天,爱看那天里的蓝,爱看蓝里飞翔着的白云,是不是那白云和天蓝摩擦出的粉末,洒到了这山菁,洒在了这水磨房上,洒在了这院子里面。

  面粉是粮食的膏脂。水嫂偏爱这种膏脂,这种青白的膏脂常常让人蓬松起来,让人宁静起来。这样的膏脂涂在物上就给物化了妆,涂在人上似乎给人卸妆,人就自然多了。水嫂觉得墙上了这膏脂,就是另一种墙,就是广寒宫里的墙。院子里的梨树上了这种膏脂,梨树就成了玉树,院子里跑动的兔子,鸭鹅,就成了玉兔和玉鸭玉鹅了。水嫂成为水嫂就和这种膏脂有关。水嫂那时候不叫水嫂,叫水月菊。水月菊到山里锄地,锄地都要在正午,正午有充足的阳光,阳光对于山地来说很重要,它不仅可以让禾苗活得很神气,还可以把锄倒的草很快晒死。把草晒死了禾苗才会活得更好!这是夏季的阳光,夏季的阳光对于禾苗来说是一种食物,对于人来说就是玉米叶边缘上的锯齿,来回在人的脸上拉动。水月菊谙熟这种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显然还有些遥远。阳光照在山野里,山野里的眼睛都睁开了,朝左边瞧,朝右边瞧,朝上瞧,朝下瞧,山野里就到处都是交织在一起的眼光。水月菊在这样的阳光里经过水磨房,水磨房里隆隆的声音很响,像是山谷发出的,在寂静得只有草尖发出嗖嗖的山谷里,回荡着这种声音,水月菊平静的身体里也开始有了响动。水月菊已经从水磨房过去了,但是这种响动让水月菊回过头来,水月菊就看到膏脂一样的面粉,涂在了水磨房上,院子上,墙上,阳光使这些到处纷落下来的膏脂睁开了眼睛,那里的空间就在闪发着光芒。水月菊被这种眼睛看花了,身体里的响动又大了起来。这样的磨房水月菊也来过几次,把粮食放在门口,跟屋里的人说一声,两天或者三天后再把它担走。今天怎么了,像从没有见过这磨房一样,那种陌生使水月菊觉得好奇。水月菊几乎没有犹豫就走了回来,走进这团白花花的光团。膏脂在发白蓝白蓝的光,在散发一种幽香。这是一种新的、刚刚打开的幽香。水月菊在走近水磨房时,一种被打开的嗥叫一片一片涌来,水月菊听不懂那是愉快的嗥叫还是痛苦的呐喊,成百上千的生命混合成一种声浪,一下一下撞击着水月菊的身体。水月菊身体里的东西似乎被这些嗥叫撞出来了,随着声浪传走了。水月菊觉得自已身体里有了新的响声,越来越宏亮,越来越浩荡了。当水月菊轻轻推开磨房的门时,她觉得一切都有了答案,一个上了膏脂的男人,雪人一样,抬着一袋粮食在往磨里倒。这个男人一丝不挂,但是他的私处没有裸露出来,那个地方也上了一层膏脂。这是一具会动的石膏浮雕。那个男人听到门响,回头一看,僵在那里,袋子里的粮食像水一样,流到地上。水月菊觉得水磨房外上的膏脂,水磨中叽叽咕咕的嗥叫,空气中飘浮着雾一样的膏脂,原来与这个涂了厚厚膏脂的年轻的后生有关。屋子的光线很暗,使水月菊觉得有些恍惚,像进入了一种梦境。屋子的光线除了暗之外,还有些凉嗖嗖的感觉,满屋子的膏脂就透出一种森冷,那些涂在凸出的物体表面上的膏脂,就给人一种雪一样的感觉。后生也就是个雪人,是个雪人水月菊就不怕他。这时候后生向她走来,水月菊害怕起来,她觉得要出什么事,转身往外走,这时水月菊看到后生抖动了一下,身上的膏脂脱了一层,新的膏脂露了出来,白蓝白蓝,散发着幽光,后生像一个白炽灯,亮了起来。水月菊觉得应该走了,不走就走不掉了,就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她又看见后生身上的光团脱落了,一团新的光团罩住了后生,然后慢慢向四周扩散。后生已经向她走来了,走一步脱一层,走一步脱一层,水月菊觉得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亮?他的身上还有多少光可以发?有多少层膏脂可以脱。他涂了多少层啊!脱干净了还是不是个男人?水月菊还想看清这个脱光了的后生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后生已经把自已放倒了。水月菊被放倒的时候下意识地抱住了男人,但男人的脊背是冰凉的,她挠了一把,想看看这些冰凉的东西,放开手掌,一看是一团白蓝的面灰。水月菊又去挠了两把,这次她发现后生的脊背是凉的,水月菊又朝别的地方摸去,手去之处都是凉的,水月菊有那么一瞬觉得是不是遇上了面精面鬼了。就在水月菊犹疑时,进入水月菊身体的后生开始烫了起来,且越来越烫,烫得水月菊直想喊叫。水月菊觉得最初进去的是冰一样冷,现在却烫得像根火柱。水月菊想推开后生,这样烫下去肯定会化成水。但是水月菊发现自已的身体已绵软无力,她觉得自已已经成了一堆灰烬。


      磨錾得好的有好几个,却都是别村的。都是水嫂赶集时顺便踅过去请的。几年下来,凡是錾得好的,水嫂都请过。但手艺归手艺,真正让水嫂看得上的也不多。陈庄的陈家桂手艺没得说的,爱叨支烟,烟把眼睛薰得越来越小,越小錾得越起劲,水嫂看着就有些担心,趁递水时,让陈家桂把烟拿下来,给眼睛作个调济,眼睛睁大了,再接着錾。水嫂觉得这样不够负责,錾错了怎么办?给磨錾纹路与医生给病人动手术有什么区别。医生也会叨上一只烟,眯着眼睛做手术么?水嫂后来就不再请他。周家营的周大勇也是把好手,人大锤大,錾子也大。膀子轮得高,一锤下来,磨盘抖得厉害,这种痉挛似的抖动,传给了地上,又从地上传给了站在地上的水嫂,水嫂身上觉得在发抖,水嫂看到整个磨房也在颤抖。周大勇连击磨盘时,就像在击一个鼓,大地就是鼓皮,大地叮叮咚咚地抖作一团,磨房里的东西也跟着抖作一团。水嫂觉得这样做没有把磨盘当成磨盘,当成沟里的石头乱摔乱砸。还有蔡庄的老烟锅,人是五大三粗,心却细得掉在地上的一颗针也不会放过。他把大大的眼睛眯成一缝,他錾起磨来,叨在嘴里的烟锅好像就与他无关了,隔一会儿才叭一下,但叭的这一下嘴里已经没有烟子了,烟锅里的烟已经熄灭了。老烟锅却像把烟叭到嘴里一样,津津有味地把烟往肚里咽。老烟锅的錾子就不像是錾石盘,倒像是錾玉器,精神全部倾注在磨盘上,好像磨盘是金枝玉叶似的,走点神,脱点形,都是不得了的事情。水嫂觉得这样把磨盘金贵了。

  有人把磨盘比作水嫂,叫她水磨嫂,水嫂想想也有些道理。做哪样像哪样。水嫂想到自已对錾磨盘时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水嫂就接受了别人的称谓。水嫂盼着银生来,就不单是盼他带来高超的手艺,银生的手艺在这些好手中并不是最好的,但是水嫂觉得银生是对待磨盘最好的男人,银生对磨盘不迷恋,也不漠然。做他该做的份儿。银生的锤子总是放得不轻不重,扬得不高不矮,节奏总是不紧不慢。这样的进度才是正常的进度。银生的咬肌咬得也很适当,在锤子敲在錾子上,錾子刻在磨盘上时,银生的咬肌并不凶狠,并不像是在对待一个顽敌。对待一块石头也冷硬不起来的话,他还会对什么冷硬起来的呢?水嫂就会在银生每次来的前两天,就把鱼笼子下好,三支鱼笼子全部下好。这条山箐里的河总是被山箐里高高低低的绿,天上的蓝,空中的白云,染得绿一边蓝一边,中间扯拉着一根白带。水嫂就在这条河里下笼,晚上放下去早上去收,一提一笼,白的红的青的,宽的窄的线形的,统统放在一个网兜里,还放在那河的一个小拐子里,还由那清水抚养。打磨的人就喜欢这一嘴。水嫂只要客人来之前,爬的红烧,长的清蒸,片的活水下锅,米的抓把腌菜烧汤。这些客人就会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能吃到水大嫂这嘴腥味。吃过之后,打磨人的性情就会进一步张扬起来,把磨盘当成鼓的,这时候会把它当成大鼓来鼓捣;把磨盘当成一片河里乱弃石头的,会把它当成石碴一样更不当回事;把磨盘当成金枝玉叶的,会更加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只有银生还是把磨盘当成磨盘,下去的锤子会画出优雅的曲线,錾子和磨盘发出的响声会更加悠扬,这些响声会在磨房的梁上绕来绕去,似乎要在这些柱梁上打上个扣子,不想从瓦隙里传散出去。水嫂这时候就会递上一杯热茶,银生就会笑笑,把锤子放到地上,握锤子的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再用这只手接住水嫂的茶杯,茶杯偏小,水嫂觉得这样续上的水就都是热的。水嫂的手就往往连同茶杯一起递了过去。银生就会在水嫂的手上按一下,然后才接过茶杯。水嫂觉得银生这一按,有点像握手,但又觉得比握手多了些什么。多了的什么连水嫂也说不出来,比如说这水房里的安静。水房里是比较聒噪的,但是在聒噪下面潜伏着一种安静,这种安静保持在每种物体的内部,它什么时候出来,是不确定的。什么时候出来,要看谁和它相处,有什么样的交流,它才会做出适当的流露。水嫂觉得银生一来,就能感受到这种安静从各种物体表面散发出来,在屋里晃荡,安静里还隐隐含着一点温情。覆盖在各种物体上的面灰,也慢慢退却了那种漂白,增了种蓝,净净的蓝。

  水磨不时兴了,人们都把粮食挑到很远的山外去了。有的人家实在在得偏远,这个山两户,那个菁三户,这样的人家就愿意来。他们把粮食挑来,在磨房里睡上一夜,第二天睡得往往日出三竿,房东的门先打开了,扯起嗓子喊:顺子起床啦,起床啦!被叫做顺子的才开门,就开起了玩笑:水嫂,昨晚等你一夜听不见你的声音,等到你叫时太阳都到窗口了。水嫂就会说,昨晚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叫了一夜你没听见,太阳都照进门了,你才听见了。是不是抱着磨碓睡着了?顺子就会说,昨夜抱着磨碓当水嫂了,今晚不走了,今晚看仔细了,不要抱着水嫂当磨碓了。如果粮食还没有磨好,这人就会在水嫂那里吃上一顿。一来二去,山里人就没有不认识水嫂的了。水嫂也不见生,你说什么她回什么,来人也捡不着便宜。饭也吃了,水里的鱼虾也尝了,到了不能不走的地步。来人就会发出感叹,下辈子还是做个石匠,给水嫂你打磨。与你磨了半辈子的面,还没有见过磨盘是什么样。水嫂说昨夜不是抱了一夜么?还没有看够?来人说:那磨盘飞旋着,走近走近又被推开,看了半宿还是只看见个轮廓。水嫂说看了轮廓还不够,你还想看什么?来人已经挑起挑子,我想看那些蠕来蠕去的线线片片,我不但要照着灯看,我还要拿起自已的錾子錾出些坑坑洼洼。水嫂拿起石头来打的时候,来人已经奔出去几十丈远。和银生相识的不相识的都爱拿银生开玩笑。说银生的一鳞半爪的近况,水嫂就特别爱听,都说银生不做石匠改做银匠了,来人看着水嫂的眼睛说,银生对肥沃的磨盘不感兴趣了,喜欢那些精精细细的银具了,那些精精细细的银具白嫩鲜艳,雕镂起来也省力多了。来人就会看到水嫂眼里跳起的亮光暗下去了,像磨盘上的灰一样暗淡。来人瞟着水嫂磨盘一样的臀部,愤愤不平起来,这样结实的磨空遛空跑,时间长了,就不会这样结实下去了,就会给毁了。

  银生是披着夕阳来的,银生像镀了层金,从箐口一晃一晃,由一个金龟子那么大,变成了鸟那么大,到了鸟那么大,水嫂就能认出来了。水嫂是在水磨旁看着磨的,看着看着,觉得银生可能来了,就跑出去走到磨房边的一个高地上,果然就看见银生由金龟子变成了鸟。银生赶了二十多里路,来不及喝口水,就进了磨房,把磨停住,打扫粮食,扫完后拿出工具叮叮当当敲起来。银生一来水嫂就不需要再插手,银生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就能够进入他的工作。水嫂即使是在别的房子也知道银生在做什么,水嫂在别的房子就做不了什么事,她的心不在她做事的房间里。水嫂就从别的房间一下来到磨房里,看一眼银生就走,仿佛觉得这是个梦。看一眼走了更觉得是个梦,又踅回来看上一眼,看一眼水嫂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在窗口射进的月光里,变白了。白得像上了一层膏脂。原来这个男人把油盏吹灭了。水嫂觉得这个男人白得像石膏,这种石膏和墙上的石膏,梁上的石膏,磨上的石膏,屋外的石膏是一样的,原来这个男人和这个房间是一起的,它们就是一个整体。这个男人的到来能让这个房间里的噪音安静下来,能让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种东西安静下来,是因为这个男人和这个房间是一个整体。水嫂说银生你今晚白得像上了一层膏脂,是不是这几天遇上什么好事了?银生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人让给了我一台电磨,守了几十天了,守不住。我想再转让给别人。我守不了那磨,那磨聒噪得很,站在那磨前一分钟也站不了,就想走,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我是个心性一定的人,这样搞下去,我的心性会搞坏了。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你不是整天在守磨吗?你要是愿意你先过去看看,守上两天拭拭。你要愿意我就把它转让给你。你要看上了,就转让给你,你就出山去经营。水嫂听到电磨还是有些新奇。水嫂在的地方距离县城二百多公里,而且这二百多公里绝大部分的路面就是突起着的一些山石疙瘩,走一步瞅一步,走一步小心一步。一丈来宽的路两边就是悬崖,悬崖下就是深谷或者是江水。所以大部分山里人一辈子没有到过县城。没有到过的想不通,县城大不了就有龙王庙那样高,到过县城的人是不是骗人,再比龙王庙高的房子到底如何建盖。到过县城的也想不通,房子怎么摞在房子头上,摞那么高,瘫下来咋办?这些人看那些十几层的楼房时,就头抬起来,尽量绕开走,风一大就觉得楼房在晃,吓得脸煞白。又不通电,所以电磨对于山里人来说还是新鲜的。水嫂觉得那些光鲜发亮的部件很惹眼,轰--轰--轰--的响声很燎亮。浑水一样的粮食从漏斗倒进去,清水一样的粮食就从出口淌出来。

  这个电磨房位于村子的一块旷地上,四周长满了高大的树木。由于电磨还在转接中,没有人送粮食来,所以磨房显得异常清静。几只谷雀在院子里啄来啄去,看见人来了,也不飞,只警惕地朝这边看着。银生对水嫂说你守两三天拭拭,我回家把粮食拉来。又告诉了水嫂闸刀如何使用,和一些用电安全常识,就回家去了。水嫂就一个人在电磨前打量起来,觉得电磨做得就是精致,美观。一层金属特有的亮光从面粉底下透上来,让人觉得它的精致是从骨子里透发出来的。水嫂走上去两步,触摸了一下,她以为会像水磨那样传导来清凉,甚至有些温和的感觉,结果却让她松曲的手指“铮”地一下直了,原来,电磨里骨子里透出的森冷,甚至是剌人的冰凉,逼进了水嫂的指头。使水嫂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弹射开来。水嫂走开了两步,刚有的情趣荡然无存,她觉得这个比水磨玲珑十倍的东西,却比水磨凶悍得多。越小的越作怪,水嫂觉得这话在这个时辰说起来也是对的。不多时,银生来了,用推车推来一车小麦,银生说水嫂现在你是守磨的师傅,我是来请你给我磨面的。咋办你吩咐。水嫂就笑了起来,好吧。你把车推到秤边。银生就把车推到了秤边。水嫂又说你把小麦下下来。银生就把小麦下下来。水嫂说上秤。银生就一袋一袋把小麦往秤上抬。银生低眉顺眼按照水嫂的话来做,做完后又有些侷促地来到地秤前,把头放在秤杆前,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回过头来谦卑地朝水嫂一笑,是哩!数字对着哩,你没有称错!水嫂说不要嘻皮笑脸的,把小麦扛到电磨边放好。银生就一袋一袋从秤上下下来,把小麦放在电磨边上。水嫂来到电磨前,站在磨边的高台上,说把小麦倒进去。银生就把小麦倒进了漏斗。然后水嫂就打开电闸,手还没有从电闸上离开,电磨就吼叫起来,漏斗里的小麦就不停蠕动,电磨的出口就抖抖索索掉出些白的粉状物。水嫂俯身用指头攒了一下,轻轻一捻,指头上的面粉立刻溶化,液体一样粘附在指端。水嫂又轻轻按了一下,这面就发出一些绸缎一样的几咕声。水嫂觉得这面比云还细,比雾还蓬松。这样的面让水嫂觉得既兴奋又陌生。

  银生从家里带来饭,水嫂胡乱吃了几口,又到了磨边。现在这电磨暖和多了,有的地方还很烫。水嫂这才想起这电磨原来是冰凉的,说热就热了,说烫就烫了,来得快极了。暖的总比冷的好!一直到了夜晚,院子里的光也一点点从地上往天上跑,越跑越少,院里的黑就从地里长了出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密。水嫂觉得这个时候月亮该从山头里蹿出来了,像一只白兔从山峰那里蹦出来,跳进幽蓝幽蓝的天空中奔跑了。这样盼着的时候,银生拉了一下柱子上悬着的一根线,一道光从屋顶嗖地朝四面摊开,像一个石子落在了水面上,这些光马上把屋子注满了。水嫂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光源,既不像太阳那样圆,也不像月亮那样缺。水嫂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但是不想轻易的就让它把月亮给代替了。甚至觉得也不能轻易就让它代替了油盏。油盏是一个让黑夜更像黑夜的东西。头顶上这个被称做电灯的东西,把黑夜弄得不像黑夜,黑夜是很深邃的,很多狐鬼怪异的事都发生在其间;也弄得不像白昼,白昼的光明灿烂是没有一种灯照得出来的。水嫂觉得电磨上反射出的光,既不像白天那样锋芒,也没有刚才天暗下来的那种温和。整个屋子也是这样,既昏暗又明亮。水嫂觉得自已也是这样模棱两可,既吸引又拒绝。

  水嫂是在第二天听到电磨的响声的。头天水嫂被磨房里的图像诱引得眼花缭乱,第二天,这磨里的响声让水嫂听清了,但是听不明白在讲什么。而在水磨那里,磨的响声是在叙说着什么的,水磨的叙说是动人的或者说是感人的。它叙说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好像在讲盘古开天地以前的一些细节,又像在讲昨天发生在深箐边上的一个段子。水嫂觉得它述说的故事没有尽头。而身边嘶吼着的电磨好像是从铁皮里嘶吼出来的,干燥、嘶哑、急迫、空洞,几次水嫂都想听到别的响声,但是水嫂几次都一无所获。水嫂越听越噪,越听越噪。最后努力的结果是只听到铁器击打铁器的响声,这是一些没有节奏,没有秩序,没有形状的声音,这样的响声是混乱的,这样的混乱会扰乱一个人的情绪,会让人的心从安静里挣脱出来。水嫂觉得一个人的心纷乱起来是危险的,特别像她这样一个寡妇。水嫂觉得应该走了,她觉得应该走的时候不走就会出事。但她还是觉得留下来看一看,或许在第三天会听到电磨的另一种声音。银生也催她,你守不住就回吧!这磨是个顽固的家伙,我也怕它,我也守不住,一听到它头晃脑揺的嘶吼,我觉得我被叫散了,我给你打了这两天下手,我觉得我的一道又一道防线被冲破了,我觉得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了,水嫂你还是走吧!水嫂说银生我也想走,可我没有听清楚它的声音,没有最后听清楚它的声音我是不会走的。我再听一天,就能决断了。第三天早晨银生还是来给水嫂打下手,水嫂还是站在电磨旁的高台上,电磨的声音除了往日的喧嚣外,还多了一种亢奋。那些无序的、盲目的、凌乱的叫声,像渐渐发亮的磨房里的光线,把他们淹没了,把他们裸露了,他们觉得他们在电磨的声音里缈小了、丢失了、疯狂了,太阳到了天顶的时候,银生看见水嫂的脸变得苍白,眼睛里的绝望像是一点一点地苏醒。

  银生和水嫂扭结在一起的时候,太阳特别白皙,电磨的叫声特别亢亮。谁也不知道银生的衣服是什么时候剥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扭结在地板上的,他们只是觉得恐惧,觉得极度的恐惧,他们觉得自已空着的地方被一倍又一倍地放大,他们空着的地方实在是太空了,需要填充物来填充,需要无数的填充物来填充,银生和水嫂都把对方当做填充物了,他们填充着自已需要填充的地方,他们才觉得绝望不会在继续苏醒,他们觉得把自已填充得更满、更剧烈、更凶悍,他们就觉得绝望就不在扩大。这时候水嫂的手在银生的脊背上抓住了什么,是一团白白的面粉,这是银生在地上翻滚时沾在身上的面粉。天啊!水嫂在心里呐喊,这是最初一道防线,还是最后一道防线。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3-23 15:29 编辑 ]
2#
发表于 2010-3-23 14:10 | 只看该作者
老师的沙发匣子坐了,慢慢学习品评,问好。
3#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4:41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旧作,请老师朋友们点评!谢谢!
4#
发表于 2010-3-23 14:53 | 只看该作者
粗看了一遍,很好。晚上再细读。谢谢!
5#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5:3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3-23 14:53 发表
粗看了一遍,很好。晚上再细读。谢谢!


谢谢邱版!添麻烦了!
6#
发表于 2010-3-23 16:13 | 只看该作者
杨友泉先生的《寡妇磨》,是一篇成熟的作品。
      一盘水磨,转动的不仅是磨盘,也转动着水嫂的生活。作者采用意识流的手法,用运内心独白的方式,娓娓道来,有情有景,有滋有味,把主人公的所有体味与感知,全部描述了出来。这样,不仅推动着情节,也深化了主题。通过这种描述,把人物内在的东西,甚至心灵深处的渴求,都能具体化,让读者可感可触。
       作品通过这种手法,成功的塑造了水嫂这个人物,人物形象十分饱满,她热爱生活,还不甘沉寂,她迷恋原有的生活和沉静,也能接受新兴的事物和潮流。水嫂生命意识里原生态的美丽,生命的拼搏和激荡,都令人感动,那是人类潜意识里最美丽的火花,那是生命的原动力。这也是作品闪动生命气息,最能拨动读者心弦的地方。
    《寡妇磨》的情景设置,环境描写,十分美丽。作品带着我们走进的是油画世界,细腻而浓墨重彩。作品语言成熟,读来酣畅淋漓,令人荡气回肠。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3-23 16:26 编辑 ]
7#
发表于 2010-3-23 19:10 | 只看该作者
  寡居的水嫂平静地守着自己的水磨房,一如守着自己的青春、美丽。她对石匠银生的那份感情是她心里的一个梦:飘渺、朦胧、悠远,无处不在,就像文中无处不在的月光。
  淳朴美丽的人性和未经商业文明浸染的乡土世界融合在一起,使小说成为一曲从心底流出的田园牧歌。月光是平静的,水磨是平静的,水嫂是平静的,银生也是平静的。如果不是电磨,也许水嫂会永远守着她的石磨,银生会永远做他的石匠,直到地老天荒……可是电磨的出现,不但冲破了两个人平静的生活,也冲撞着两个人平静的内心世界,冲破了她们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石磨守不住了,就像闭塞纯美的乡村阻挡不住外部世界的冲击。结尾的一笔,难道不是两个淳朴的乡人面对工业时代冲击时内心狂躁、不安的自我救赎?
8#
发表于 2010-3-23 20:03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没有离奇跌宕的情节,场景的反复出现,细节的反复描写,却让读者没有冗繁的感觉,吸引你一气呵成读下去,并深深被文中婉约朴实的文字感动着,这就是作者的功力。
水嫂波浪不兴的生活,沉稳内敛的性格,一如这冷寂的水磨,清冷的月华,以前的曾经,日后的企求,都显得清寡和寂寞。电磨的出现,召示着一种崭新生活的到来,那种尘封的情感,长此以往的生存方式被打破,“最后一道防线”不再是铁壁樊篱也是必然的事。
杨老师的小说不以错综复杂的情节取胜,截取生活中的一个横截面,将要表达的主题从这个横截面潜潜地发射开来,让读者从中去体味去感悟,增强了小说的含量和想像空间,读来回味无穷,满口余香。
9#
发表于 2010-3-23 20:19 | 只看该作者
大家已经点评很多了,邱天就不多说了。于情于理都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希望大家都会喜欢。大家都看看吧 。
10#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0:3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3-23 16:13 发表
杨友泉先生的《寡妇磨》,是一篇成熟的作品。
      一盘水磨,转动的不仅是磨盘,也转动着水嫂的生活。作者采用意识流的手法,用运内心独白的方式,娓娓道来,有情有景,有滋有味,把主人公的所有体味与感知,全部 ...


谢满园版主如此快捷!深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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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0-3-24 10:32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现在在开政协会,晚上再仔细拜读。
12#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0:3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10-3-23 19:10 发表
  寡居的水嫂平静地守着自己的水磨房,一如守着自己的青春、美丽。她对石匠银生的那份感情是她心里的一个梦:飘渺、朦胧、悠远,无处不在,就像文中无处不在的月光。
  淳朴美丽的人性和未经商业文明浸染的乡土 ...


谢相崧朋友如此快捷!费心了,深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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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0:3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3-23 20:03 发表
小说没有离奇跌宕的情节,场景的反复出现,细节的反复描写,却让读者没有冗繁的感觉,吸引你一气呵成读下去,并深深被文中婉约朴实的文字感动着,这就是作者的功力。
水嫂波浪不兴的生活,沉稳内敛的性格,一如这冷 ...


谢沧海朋友如此快捷!辛苦了!深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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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4 10:3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3-23 20:19 发表
大家已经点评很多了,邱天就不多说了。于情于理都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希望大家都会喜欢。大家都看看吧 。


谢谢邱版!问好! :handshake :handshake
15#
发表于 2010-3-24 16:5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10-3-24 10:36 发表


谢谢邱版!问好! :handshake :handshake


也没有帮什么忙,对不起了。: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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