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河西村夫 于 2017-12-31 14:17 编辑
一碗鸦片
梁正虎 二爷家住在崖子下面，崖子大概有一人多高吧，崖子上面是一条小水沟，小水沟两边有高大的白杨树。夏天，太阳高，二爷家的小院子里还可以勉强照上太阳，到了冬天，日子短，太阳低，太阳斜斜地擦着南面的山顶一会就滚过去了，再加上那些高大的白杨树，虽然落光了叶子，但枝条茂密，阳光还是难以透过来，影影绰绰的样子。二爷家的院子就显得冷清且阴森，由于避背，就少有人来往。
那时候，二爷在生产队当队长，生产队的事情多，晚上经常开会。会开完了，社员们先后离开了生产队的办公室，留在最后的就是队长和几个大头社员，他们这几个人就在后面打着小算盘，叽叽咕咕，操纵着队里的大小事项。这样，二爷回家的时间就相对地迟一些。
二奶奶呢，在家里哄着娃娃睡觉，娃娃才几个月大，娃娃睡着了，二奶奶就抽空做些针线活，给二爷补补袜子上的洞了，给娃们做棉鞋了等等。有一天，二奶奶哄娃娃睡觉，不觉自己也睡着了，迷惑中，她听见好像是二爷回来了，但又不见二爷推门进来，二奶奶又仔细听了听，不见什么动静，二奶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时候，二奶奶完全清醒了，没有一点睡意。她想，二爷怎么还不回来，这死鬼。这时候，二奶奶多少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呢？二奶奶也说不上。
二爷来了，二奶奶埋怨二爷，以后开完会早些回来，娃娃小，深更半夜的不方便。二爷也不吱声。
又过了些日子的一个晚上，二爷仍因队里有事出去了。娃娃睡着了，二奶奶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见娃娃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麻绳子穿过鞋底哧溜哧溜的声音。忽然，她听见“蹚”的一声，好像是有人从崖子上跳下来的声音，接着就是人走路的声音，二奶奶急忙从窗子下面的那块小玻璃看出去，因为恰好有点儿月光，二奶奶看见了，一个黑影从院子里走过去了。二奶奶壮着胆子踏了鞋，打了手电从屋子里出来，可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二奶奶觉得奇怪，不敢多想，想多了害怕。她心里怨恨二爷晚上的这个出门，出去了又不快点回来。
二爷回来后，二奶奶把这件事告诉了二爷，二爷想，这恐怕是二奶奶找借口不让他出门的缘故，也就不经意地说，不要大惊小怪了。话虽这么说了，一到天黑，二爷也就下意识地留心起这件事了。
也就是那么一个晚上，大概是初八九的天气吧，空中挂着那么一弯月亮，不甚明亮，小院里混混沌沌，二奶奶就着煤油灯纳鞋底，麻绳子在二奶奶手里哧溜哧溜地响，二爷熬着一壶砖茶，茶水仿佛太酽了，在微弱的灯光下，茶水显出黑色来。二爷就喜欢这样，多年的习惯了，二爷一边喝着茶，一边衔着烟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烟，烟弥漫着二爷的脸，二爷眯着眼睛，仿佛陶醉在其中似的。二爷一边抽烟，一边爱惜地把玩着他的烟锅子。这烟锅子通体明光锃亮，烟锅头是铜的，烟管是鹰膀子做的，小巧精致。用老汉们的话说，这鹰膀子叫二爷务习活了，似乎通上了脉络。这鹰膀子算来时间长了，是二爷的父亲留下来的。二爷吸着父亲吸过的烟锅，仿佛尝到父亲的口泽。
二爷摩挲着这鹰膀子的时候，就想起他的父亲来。那时候，他还小，国家运动多，什么“三反”“五反”运动了，什么“肃清”运动了。正是在这场“肃清”运动中，二爷的父亲受到了牵连，一些人被逮捕了，五花大绑地捆着，吊上去，放下来，被吊者，妈妈老子地叫，完了，还要枪毙。二爷的父亲看了这阵势，太害怕了，怕是受不了这王法，过不了这关口，他就找了一把刀，悄悄上到崖子上面的树底下，树底下有个小坑，小坑里长满了黄蒿，二爷的父亲就把这小坑当作自己的最终归宿。他躺下了，用刀把自己抹在了这个坑里。
二爷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腾”地一声，像是有人从崖子上跳下来一般，二爷急忙踏了鞋出去了，二爷看见了，是一个人影，从院子里经过，不见了。
二爷才想起二奶奶的话不假，觉得有些内疚，觉得对不住二奶奶，二奶奶还是一个年轻媳妇子，没经过什么世面。家里这个样子，自己还赖在外面闲谝，真不应该。进到屋里，二奶奶问二爷，是什么？二爷随机说，没什么，一只野猫。话虽这样说了，但二爷细想，他看见的是一个人影，但没有看清人的头脸，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鬼不成？二爷虽然正值壮年，似乎有一身豪气在身，平时觉得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二爷觉得脊背唰唰发凉，头发根根直竖，嘴里一时没有一点唾沫，二爷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二爷找来一把杀猪的刀子，明晃晃地压在毡底下，给自己壮壮胆。二爷和衣躺下，是人还是鬼？二爷胡思乱想，一夜没睡好。
为了进一步弄清这黑影究竟是人是鬼，二爷从炕洞里掏了些炕灰，用筛子在崖子下面一溜儿筛了一层灰，据说鬼是来去无踪的。当他再一次听到那个脚步声，到天亮查看筛了灰的地面，一切完好，没有任何踪迹，二爷断定那是鬼。
那么这鬼，到底是谁家的鬼呢？它缠搅什么呢？二爷觉得屋里有了鬼，心里也就有了鬼，怕是家无宁日了。果然，怕啥就有啥，那小娃娃，还没有过生日，一到晚上，就吱啦吱啦地哭，不倒声地哭，抱在怀里抖着也不行，把乳头塞在小嘴里，他也不认，反正就是挺着个小肚子，竖蜻蜓地哭。是感冒了，还是肚子疼？忙了，二爷找几张黄表纸，胡乱地燎擦几下，也不中。白天抱过去看了医生，医生也看不出个毛病。反正就是睡卧不宁，你看他好端端地熟睡着，忽然就一惊一乍，惊醒了就哭，哭起来就惹下了，哄不住。二爷实在没有办法，迷信也讲了，干爹也找了，大树上也贴过：“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但总无济于事。
最终，二爷不得不搬家，觉得这儿住不成了。二爷把家临时搬到了生产队的一间房子里。生产队的房子里，来往的人多，小孩子呢，你抱我抱，你拧他揪，竟渐渐皮实了起来，不觉间，晚上不怎么哭了，能睡踏实了。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娃娃也长大了，能玩修水沟沟了。有一天，娃娃和邻居家的孩子跑到二爷原来的家门口玩，两个孩子把水从崖子上修下来，经过二爷家的门口，两个孩子和稀泥玩，一小股水就这样流着。流着流着就冲出了两个碗，这两个碗是一个扣着另一个。
两个孩子惊奇地喊着：“水冲出了两个碗，两个碗”！
这时候，邻居张爷听见了，问两个孩子：“狗日的们，我看，碗在哪里”？
两个孩子用木棍捣着碗里的黑炕炕油说：“在这里!在这里”！
张爷一看：“说，嗨，狗日的们，脏死了，脏得很，快起来，扔掉吧”。张爷就把这两个碗拿去扔了。两个孩子仍就玩他们的水沟沟。
张爷捧着两个碗，哪里是去扔呢，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碗宝贝呢，是一碗鸦片。
娃娃回到家里，给二爷说了他们今天的事情，二爷大悟似的。噢，对了，是他父亲埋下的，是有这么回事。二爷的父亲活着的时候，隐约曾提到过，不过当时二爷小，根本不在意。二爷的父亲行短见的时候，情况又那么紧急，谁还能顾上一碗鸦片呢？最终，二爷就不知道埋鸦片的地方。
二爷又想起几年前二奶奶给他说过的一件事，有一天，二奶奶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两只小灰兔蹲在厨房门槛上，两只小兔竖着耳朵，小巧玲珑，看见有人来了，就从门槛上跳下来，钻进旁边的鸡圈里去了。二奶奶找时，怎么也找不着，就那么大一个鸡圈子，连个老鼠洞都没有，兔子到哪里去了呢?二奶奶觉得很奇怪，把这事告诉了人们，有个老汉笑着说：“苕娃子，那是元宝啊，怎么不抓住，在家里挖啊”。那时候，她也没有在意，哪有那么灵验的事，再说，祖先们没有发过财，都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元宝。
不料，这事就发生了。二爷到张爷家索要鸦片，明知道也是要不回的，可二爷心有不甘。果然，张爷拿出两个黑不溜秋的脏碗说：“哪里有鸦片，是两个空碗，早干干的了。再说了，碗也是从路巷里捡的，不是从你院子里拿的”。二爷就无奈地回来了。二爷感叹，东西不富自己啊。罢了，罢了。
其实呢，那两个碗二爷以前就见过，在自己门前的路边上，只不过那时露出地面一点儿，二爷还以为是打碎的碗渣儿，插在泥土里，就没有留心，谁能想到是一碗鸦片呢？
转眼间包产到户了，土地下放给个人，生产队也就随之消失了，二爷回到了原来的家，重新修了几间房子住了下来。在以后的岁月里，家宅很是安宁，再没有发生过黑影子之类的怪事。
二爷闲下来的时候，慢慢琢磨细想，那黑影难道就是自己的父亲？鸦片露出了地面，他可能是放心不下，牵心的很，晚上常常去巴望。后来，这碗鸦片有了归属，也就只好作罢。阴阳相隔，他无法把这一信息传递给自己的儿子。那么他难道不会托一个梦，进行暗示？二爷也无法询问实情，只能这样猜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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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31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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