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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生杜泽江 ◎ 昨日时光
看见阳台上那些生机勃勃的草莓,我就想起了杜泽江。
去年夏天,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杜泽江到我办公室来背书,看见我桌子上那盆要死不活的虎皮兰,先问我那是什么花,然后对我说:“虎皮兰不好,几片叶子,又不开花,还不结果。老师您要是喜欢养花,我回家给你剜几窝草莓。”于是,最后一周的星期一,办公室里就有了三棵草莓。我把它们弄回老家种,繁衍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十棵,就分了几盆摆在阳台上。
整个宏志班,能对我这么直言相告的人,似乎只有一个杜泽江了。去年春天,为了配合《先秦诸子选读》的讲授,给现场搞出一点古意来,我有意蓄起了山羊胡子,像个黑社会一样一天天显出凶相来。其他同学只在下面窃笑,只有杜泽江有一天跟我说:“老师,您把胡子刮了吧。您本来就老,再留胡子……”尽管我耐心地跟他解释,但过了两天,我还是把胡子刮了。我在班里说了这件事:“杜泽江情商很高,他对老师的这份关心和体恤,让我非常感动!”
可是,杜泽江是个记性很差的人。一篇《蜀道难》,别人一两个早读就背过了,他却要拖一个多月。最难的是《离骚》,他背了一学期都没有背过。他从教室跟到办公室,一路念念有词地给我背,我给他提示,他表示拒绝。我故意逗他说:“我们关系好,给你走个后门?”他几乎要生气了,黑镜框下鼓圆了一双大眼睛:“那可不行。老师,请您相信我,高考前一定把《离骚》背下来。”我给他讲曾国藩年轻时背书急坏了窗外小偷的趣事,鼓励他向曾国藩学习。高三的第一学期,他终于把《离骚》背了下来。不对,是唱出来的。也不对,是吟哦出来的——横竖我是不会的。我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是他们村里的一位老者——高手在民间啊!
那天早上,我让杜泽江给同学们示范背诵屈原的《离骚》,让他走上台去唱。我事前告诉他,实在想不起来可以翻书。他先是卷了书在过道里徘徊,一如屈原当年徘徊于汨罗江畔。然后扬起他少年白的一颗头,直视前方,黑红的脸膛上似乎有乌云飘过:“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他的唱腔有点怪,时而高亢时而顿挫。进入状态后,整个人俨然一辆在泥泞中挣扎的拖拉机。还没唱完,掌声尖叫声早已响彻教学楼。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漏掉一个字。点评的时候,我反复地感慨:“贤哉,泽江也。贤哉,泽江也!”他多像颜回啊,颜回不也是早早地白头了吗?
在我教的这一届的学生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杜泽江。
杜泽江像颜回一样好学,甚至比颜回还勤奋——颜回要上晚自习到十点半吗?颜回要写作业到凌晨两点钟吗?颜回要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去操场喊口号跑励志操,不吃早点就去上课吗?高三了,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题。困得要死啊,很多同学都趴下了,只有那颗少年白的脑袋很精神地杵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板,手里记着笔记,听到高兴处,黑红的长了胡须的脸膛上满是陶醉的神情……有时候,我觉得那一节一节的课就是为杜泽江一个人准备的。为了回应他的好学,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听,我也得好好上下去。经常性的,杜泽江下课后追到办公室,一路跟我请教问题,或者拿了我的词典查东西。我曾经怀疑他哪来的那股劲,现在看来也许是他对中国语文最强烈的兴趣,最深挚最朴素的那份情感吧。
多希望我教的每一个学生都像杜泽江,只可惜……
有一次,我停下课批评一个学生,还非常生气地扔了他的物理书,罚他站教室后面。下课后,杜泽江跟到办公室劝我:“对不起,您别生他的气,都是我们做学生的不好。”他朝我鞠躬,态度非常诚恳,仿佛犯错误的是他自己。我端着脸,不说话,他就一直那么劝,直到我答应他不生气,甚至微笑了一下,他才悻悻地走出办公室。
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像朋友。我跟他开玩笑:“你这名字好啊,如果倒起来念,跟某个大人物只差一个字。或者,我像同学们一样叫你‘阿杜’吧?”“嘿嘿嘿,那不好嘛!”他用手摸着头,咧开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白牙。我们聊文史,聊我新写的作文,聊他忽高忽低的成绩,聊我的儿子,聊他的父母……作为这份友谊的证明,我允许他到我办公室接水喝,每次月考前把高高的一摞书搬过来。
还有九十多天就要高考了,我问杜泽江想考哪个大学,想学什么专业。他很茫然,说他还没想好。发狠用功,无问西东,这也是很多同学的茫然。我在心底祝福我这个学生:愿你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不负你一身的教养。草莓红了的时候,我希望听见你的好消息。 2018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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