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疯魔，不成活的徐渭

闫广慧

        公元1593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一年）在浙江绍兴的一间东倒西歪的危房中，一个须发皆白，面有菜色的老人已经几天水米未尽，正躺在一张光板床上等死。在他的身边没有妻儿为他准备后事，也无好友为他送行。有的只是一条喂养了十几年的老狗匍匐在床边忠诚地守候着主人。和放在枕边一纸他为自己写好的追悼词。此种惨状实在让人不卒观闻。你要问，这人是谁，何至于于凄惨如此？那就从这人死后五六年后的两个人的谈话说起。


        一日，已经名满文坛的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夜里造访好友陶望龄书房。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手抄本的诗集就着灯光看。因为时间久，纸张的质量不好，抄书的人书法又粗劣，所以字迹很难辨识。这兄台只读了几首，不觉惊叫，从座位上跳起来，呼他的好友一块来看。两人“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足足聒噪了半个晚上。喟然掩卷，袁宏道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陶望龄如此奇秘出自何人之手，那怪才古人还是今人。陶望龄告诉他，这人是他的前辈老乡田水月是也。袁兄便问：田水月是谁？答：天池生。袁兄又问：天池生何人？答：青藤老人。又问：青藤老人谁？答：漱老人...  ...如此这般打听了十来个来回。袁宏道终于搞明白，这个名气远不如外号厉害的人，叫徐渭，字文长。虽不是古人，但已经作古。袁宏道痛呼“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之海内有文长先生。”但让见过大文章，大场面的袁宏道这样小样的徐渭未必就领那小朋友的情。徐渭生前称：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袁大文学家不过只领略了老夫分之一才华就哇哇称奇，实在是乳牙小儿耳！


        徐渭饿死之前，家乡绍兴人眼里就是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怪人。这老头严重的自闭，整日隐居在屋子里，于世断绝。他没有什么生存的技能，肚子实在饿得扛不住，就画几张破画糊弄几个小钱填肚子。（听说现在徐渭一副泼墨写意的画，在拍卖行里可以叫到千万的天价。羞煞那些不识货的绍兴邻里。）肚子吃饱了就不肯再作。绍兴人知道他的底细，私下里都告诫自己的孩子，离那个疯老头远一点儿。人们都知道他有强烈的自虐和暴力倾向。自从他患了怪病之后，已经极富创造性的想出各种的怪招想结果自己了。他先后用斧子砍自己的头，拔下壁柱上的铁钉插进耳孔，用椎击肾囊。但经过他坚持不懈的九次尝试失败后，他终于也被自己超强的生命力折服。从此放弃了轻生的念头。虽然他创造了医学奇迹顽强的活了下来，但还是留下后遗症，脑子里时常出现间歇性幻觉，有严重的焦虑狂躁症。嘉靖四十五年，徐文长又一次狂病发作，幻想继妻张氏和人在通奸，于是“渭不胜愤怒，声如吼虎，便取灯檠刺妇顶门”。张氏的脑壳显然没有徐渭的脑壳质量过硬，于是一击毙命。因此他以杀妻罪被关入监牢。幸好徐渭有几个有办法的朋友，私下里替他活动，并很运气的碰上新皇帝万历上岗大赦天下。所以住了七年牢狱后，徐渭也就被放了出来。出狱后的徐渭到死就干两件事，发疯和搞书画文学创作。


        上述文字如果让列位认为徐渭一辈子就是这么惨，那就错了。要想当年，徐渭先生可是风头浪尖上的人物，他荣光的经历，也是奇之又奇的。在他三十七岁正当壮年的时候，他接到了浙江总督胡宗宪的一纸聘书。聘书上很有诚恳的邀请徐渭来作总督府的幕僚参军。对一个屡试不中的落第秀才来说，进入总督府作幕僚，简直是鸿运当头了。但出乎胡宗宪和所有人的预料，徐渭很自谦的对送信的人说：回去告诉那个姓胡的，让他亲自来请。胡宗宪是何许人也？嘉靖皇帝身边的红人，严嵩府里的常客，愈大遒、戚继光、卢镗的上司。抗倭前线的总指挥。这些头衔随便拿出一个都能吓死人。可偏偏唬不住一介酸儒，简直是太不可思议。可令人更不可思议的是，胡总听了送信人的回复，马上起身说：我去找他。经过胡宗宪礼贤下士的邀请，徐渭老不情愿的做了总督府的座上宾、参军师爷。我们都知道胡宗宪是个牛人。他对待下属一向以严厉著称，戚继光、愈大遒这等高级将领见了胡帅都“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徐渭不但不跪着趴着回话，他饭后消食，经常不小心遛弯儿到胡宗宪的办公室。在胡宗宪正给将领部署工作的时候，他就会没事人似的走进去，绕场一周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又飘然而去。徐渭为什么那么牛？因为他有牛的资本。胡宗宪曾这样评价这位无礼放肆的下属：““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得到一个人才多不容易，胡大帅岂会因为追究他小节的放荡不羁而错失了智囊。这也是作大事情人应有的度量。徐渭在总督府只替胡宗宪做了三件事。一，协助胡宗宪平定了汪直、徐海海盗集团的阴谋叛国；二，打得浙江沿海一带的倭寇不敢出海；三，为胡宗宪写了三篇《上白鹿表》的折子。平定海患是安内，驱除倭寇是攮外，给嘉靖皇帝上马屁折子是打通上升的路子。这三件事成就了胡宗宪一世的功名，他岂能不感激？然而，宦海沉浮，风云突变，送上青天的东风转眼又把他刮到万劫不复的深渊。胡宗宪在朝中的靠山严嵩倒台，胡宗宪受牵连下狱自缢。徐渭也顿时失去方向和依靠。他整日惧怕和胡宗宪作狱友，心理压力过大，终于精神崩溃。于是就演出了上边所述的自杀悲剧。徐渭在总督府的那几年，作的最辉煌的成绩就是抗倭。他把那件事作为毕生事业来做。使得倭寇闻风丧胆。后来徐渭从胡宗宪案件中脱身之后，去辽东旅游作心理康复治疗。通过戚继光的引荐他在辽东副总兵李成梁家里做了几年家庭教师，专门传授李成梁的两个儿子李如松、李如柏兵法。那时，日本国被中国的藩属国朝鲜已久动心思很久了。李成梁预料到将来必定和日本有一拼，所以希望徐渭把两个儿子培养成对付日本人的战术专家。徐渭笑说：我和日本人是老朋友，这事交给我。果然几年后，李如松经过徐渭的点拨，在抗倭援朝的战斗中屡立奇功，成为一代名将。几个世纪过去了，在日本，我们的手下败将德川家康、丰臣秀吉们还在拜靖国神社里享受着安倍之流的野心家的顶礼膜拜，而在中国戚继光、俞大遒、胡宗宪、徐渭的神庙呢？忘记历史多可怕！


       徐渭除了人生中间那段时间过得还是快意之外，几乎是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着一个的栽。他用了三十七年的时间和明朝的科举考试较劲。自徐渭二十岁的时候考中了秀才之后，幸运女神就把他忘在大门外，无论他怎么敲门都是徒劳。最后连他自己都无心认真对待，索性当作儿戏。笔记小说记了他应试的一个故事。有一回乡试，考试刚进行一半他就答完了卷子。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在试卷的下边随手涂鸦了一番，交了卷纸。考官拿来徐渭的考卷来看，觉得考卷不但字迹工整规范，而且文章极佳，不禁暗暗惊叹。但是看到卷末，忽然看见上面画着祭桌和灵牌。考官十分生气，心里骂道：“好狂妄的人！还没考中，就想做官祭祖了！于是，他提笔批道：“文章虽好，祭祖太早。不取。”徐渭这种狂态也就此断送了他试举的前程。


        徐渭的诗、书、文、字、画的创作高峰期是在晚年得了狂疾之后。这也正应了梨园界的一句行话“不疯魔不成活”。袁宏道叹徐渭“病奇，人奇，诗奇，字奇，文奇，画奇，无之而不奇哉！这也是对他一生最精辟的概括。可这个奇人是怎么造成的，中郎避而不谈。他是怕谈论时政时弊惹麻烦。那是个比较畸形麻烦的时代。像徐渭这样自视甚高，桀骜不驯又的确货真价实的才子，不是主流社会认可的。而所谓的怪才也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拔掉身上的毛刺，砺去棱角，老老实实归于体制内做个庸才。要不就独善其身，保持个性，在困苦牢骚失意中死去。徐渭被动的选择了走后一路。结果他活着的时候失败了，死后却实现了人生价值，被万人敬仰。所以，做人要守得住、把得牢、撇得清。身前的富贵我们可以看中，但更应看清身后名节。

秦皇岛简枫

这个我很喜欢。文中人物，和闫的叙述。

lvhq018

奇才命运大多不好，这也是所谓“奇才”之奇。

云馨

所以，做人要守得住、把得牢、撇得清。身前的富贵我们可以看中，但更应看清身后名节。

闫老师借古人诠释当下，长知识。谢谢闫老师美文分享，问候！

时光安然

身前的富贵我们可以看中，但更应看清身后名节。
这个做起来好像有些难度哎。不过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保留一份纯良的。

秋實

充分显示了“奇才”之珍贵！

一孔

早年也曾写过一个徐文长，是个苦主啊

草舍煮字

相较之下，张居正、戚继光则会做人做官得多。高压之下，做不得人，怎做得事？

刘晓斌

做人要守得住、把得牢、撇得清。身前的富贵我们可以看中，但更应看清身后名节。

幸福小草

身前的富贵是于自身休戚相关，即便我们可以看中，也好像没有多大分量。身后的名节，是一种肯定，却对于亡人来说，也属于云烟。

yugongjin

徐渭徐文长，大才也，只是生不逢时，或者说是活得太过随性。问好。

李立红

好巧，前几天一个朋友去参观艺术馆，我还问有没有徐渭的画呢，闫老师就写到他了

闫广慧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8-3-5 20:29
这个我很喜欢。文中人物，和闫的叙述。

问好简枫！奇人、奇才，奇病，奇命运，青藤先生搁在现在应当更有作为！

闫广慧

lvhq018 发表于 2018-3-5 21:38
奇才命运大多不好，这也是所谓“奇才”之奇。

运也！命也！这就是天妒英才吧！问好18兄！

闫广慧

云馨 发表于 2018-3-5 21:45
所以，做人要守得住、把得牢、撇得清。身前的富贵我们可以看中，但更应看清身后名节。

闫老师借古人诠释 ...

时代的悲剧，命运的劫数，我为之歌，我为之泣！问好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