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书】长吉露脚踢乐天

牛伯一

　　诗人是用诗歌文本说话的人。诗人之优劣，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文本。李贺凭着他的横空出世之作《李凭箜篌引》给写过《琵琶行》的白居易和“白粉”们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李贺自幼家贫，书上说，此人个子不高，通眉长爪（通俗地说，就是像个活猴子），长得有些影响市容，脸色更因长期营养不良心事重重而时常泛出难看的菠菜绿（像个痨病鬼）------绿色当然是个好东西，除了置于帽子和脸色之前。更加不堪的是，因为生活上精神上的负担太重，多重压力催逼之下，只活了区区二十七岁的李贺竟然早早地成了驼背。况且，还有呢，这个短命的倒霉蛋儿其实仕途也极不顺遂，据说，这事儿是因为他爸爸的名字没取好，才硬生生地把这么个好娃儿给前途尽毁了。终其一生做过的最大的官，也仅仅是个参与管理政府祭祀事务的九品芝麻官而已。可就是这么个矮丑穷的家伙，竟然能和形容伟岸丰神俊朗、曾经做过翰林学士、号称诗王的高富帅白居易并驾齐驱于文学史，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骎骎然有凌驾于上之势。短命鬼倒霉蛋的诗鬼李长吉啊！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还活着。他和王勃一样，让很多老朽的年龄，都活到了dog，不，是god身上。所以啊，青史留名而已嘛，又何必大动干戈？写诗也可成万世不拔之基！矮丑穷们，机会摆在眼前，还等啥，赶紧向老牛学习，一起写诗作赋去吧！


　　在诗歌中表现演奏、描写声音，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这在艺术上应该属于跨界表现，化有限为无限，化不可能为可能，势必大量使用拟人拟物通感等手法，在这方面，白居易和李贺做得倒是并无二致。且看白居易的琵琶行：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大手笔！好！只是，以大珠小珠落玉盘、幽咽泉流冰下难、铁骑突出刀枪鸣等等来比喻琵琶的演奏之声，本体和喻体皆为生活中可见，这种青石打黑石，实打实的写法，虽然无惊无险，利用价值颇高，但留给读者思索回味的空间终究不是很大，因此，这种作品的挑战性往往不高，没有啥文化根底的妇孺盲流都可读懂，反复玩味的余地自然也就不大了。关于白居易写诗，有个脍炙人口的，傻子听了都以为前途发亮于是乎嘿嘿直乐的小故事：白居易的诗歌完成后，常找来个老妪，把作品通篇吟诵给她听，直到该妪通篇都听懂了方才作罢，若有哪里让其听不懂，必再行修改，直到完全听懂为止。


　　这故事其实疑点多到让人啼笑皆非，懒得一一指摘。当然，乍听之下，老牛也曾跟着傻子们举脚欢呼欢欣鼓舞了起来，直至恢复了正常神智，才油然想到：对于艺术作品，受众是否广大，是否能为包括老妪在内的普罗大众全都接受，真的那么重要吗？俞伯牙演奏一生，不也只是遇见了一个知音钟子期吗？艺术的取悦与媚俗亦步亦趋沿袭前人，与不取悦不媚俗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究竟哪个更为可取？更关键的还在于，此老妪并非彼老妪！别忘了，隔壁还有老王！


　　这其实是个诗人和艺术家们所面临的亘古不变的命题。李贺当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虽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但对于自己的作品，是雄心满怀的，因此，牛逼地写下了对其和其作品的预言：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后世有个离李贺挺远五百年前也不是一家的名叫梵高的家伙，二人搞的门类也大不相同，但由于艺术共通，所以彼此的想法也差不多。同为矮丑穷的梵高胜在不像李贺那么孤独，他曾过过一段幸福时光，有一群和他不相上下的疯子为伍，晚上经常一起坐在塞纳河边，一边往黑暗的河水里使劲儿地扔着石头，一边使劲儿地指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卢浮宫，说着无边无际的疯话给自己们加油打气：以后我们的作品也要挂到那里面。以后我们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李贺孤独，他打着灯笼也没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疯的朋友。他太孤独了，心中纵然也有万千待浇之块垒，也有万千蠢话疯话亟待脱口而出，也想往长安的护城河里扔几块石头，也想指着凌烟阁大说不着调的疯话，然，弦断复谁听？买不起骏马也坐不起八抬大轿的他只好骑着匹毛驴，背着个旧锦囊，把自己的疯话随时记录下来，扔进旧锦囊，晚上到家后拿出，撷其中最疯的句子撺掇成诗。他老妈眼见儿子一日疯过一日，心疼不已，有时见锦囊收获甚多，却也不由得带着骄傲感叹道：这孩子是要把心呕出来才算完啊！


　　李贺的诗歌追求斑斓瑰丽的想象，陡峭而奇崛，他眯着眼对白居易哼哼道：你做你的诗王，我做我的诗鬼!


　　后世有25岁便英年早逝的诗人海子，有人曾试图诋毁颠覆他的诗歌。和李贺一样，一个流传颇广的说法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尚未经历过人生太多历练，肤浅地囿于自己的想象当中闭门造车，凭什么就能写出个性与共性契合完美的好诗？这些人以自己的蠢材比之天才，以此为论产生了这个荒唐的注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乐？子亦非我，安知我不知你？君不见，古今中外，绝大多数大诗人的奠基之作，都诞生于他们青春年少之时，而到了历尽沧桑文学理论素养到达巅峰状态的暮年，反而基本上拿不出什么作品了。


　　李贺也许是明知自己来日无多，所以，他要出奇制胜，要用自己独树一帜的“奇”来征服诗歌界！且看他的《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贺惜墨如金！他决不像白居易那么婆婆妈妈，写个诗歌要像写记叙文那样，交待好时间地点人物等诸要素才入场，李贺采取的是后现代留白极大的单刀直入的写法。诗人不必交待太多，若是人们对你的作品感冒，就是挖地三尺，也会把你的创作有关诸元给挖将出来，用不着你自己主动交待；不感冒呢，你说多了更不感冒，甚至掩鼻而逃，所以，又何必多费口水？君不见，一部红楼，引来“红学家”无数，这些想成名想疯了的家伙，狗尾续貂的文字，比《红楼梦》原著厚了一万倍都不止！只见孙子们相互抛文互相攻讦，皆以此才是曹老嫡传，彼是无根之真混蛋。咳，龟儿子王八蛋之争。而你可曾见过，世间有红楼研究之研究？！


　　李贺这首《李凭箜篌引》在艺术上堪称化不可能为可能之作的开山经典。他一反白居易实打实写法，这种高妙的反写，采用以实写虚（后世他的本家李煜更是以乐写哀的词中圣手。）的手法，实际上，他是以实实在在的李凭的箜篌之音，来写种种生活中、自然界并不存在或者不可见不可感的东西。也就是说，白居易是用实的东西，物拟出琵琶女的琵琶声；而李贺，他要用实实在在的箜篌之音，呈现出原本只存在于人们脑海里的虚的东西。听，芙蓉泣露香兰笑！曾有位自以为发明出了一个好词”静听花开”，拥有了其专利权的三八查某，殊不知，人家李贺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经把花开的声音写到了这般极致！这是一首留给读者极大想象空间的作品，它的魅力在于令人回味无穷，让人每次思索之都有新层次的发现。如果说，有一首诗歌能涵盖万象大千，恕老牛直言，必是此类诗歌无他！然，过犹不及，后现代诸獠若以李贺为由，失去根基法度无病呻吟地乱写什么任人都看不懂的所谓现代诗歌，那是注定要遭到可耻的失败的！上不了史册，进入屎厕倒是分分钟的事情。那么，飞到多高才算合适的高度？对于诗人来说，其中自有一个度。神而明之，存乎一心。诗人们大可不必照搬白居易，让每一个老妪都听懂自己的诗，但也决不可堕入一个读者也没有的魔境，或者只沦为一个个小圈子里的专属。这其中，也有一个度。还是李贺的本家，李白，在描写杨贵妃的色泽秾丽的《清平调》里，就有“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如果平庸地写，写成“衣裳想云容想花”又当如何呢？则那就不是李白了，李逵还差不多。


　　“露脚斜飞湿寒兔”，想象一下，露水被寒风吹着斜飞下来，打湿了一旁听箜篌之音都听呆了的玉兔的身子。这奇思妙想之境，能造出来的，唯李贺耳！此道不寡，李商隐紧随其后，二李实为中国朦胧诗歌之先驱！当然，也不乏诘难者，萌态十足地质问道：露水有脚吗？这分明是个可笑的不得体的拟人写法！


　　其实，把水珠拟人化表现，并不是李贺的独家发明，前人后人皆有名篇，什么小水珠漫游未来水珠的一生之流。既然水珠可以拟人化表现，人有脚又有何奇怪？人无脚才奇怪。质疑露水无脚者，只是一群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肯朝四暮三不肯朝三暮四的妄人罢了。由此也可见，“露脚斜飞”之类的写法，写之读之，皆是有根基脉络可循的，并不是无根无端臆想出来的疯言疯语。


　　李贺所在的年代，煌煌大唐，是个诗人辈出人才济济的时代。后来，多少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问过这么个问题：为何诗歌的大唐胜景至今再无法重现？！老牛只能说，那个大唐，是一个多元化价值观并存的年代，真正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甚至，像李贺这种乐于写冷僻文字、喜欢谤讪朝廷，点背喜欢怨社会、命苦总是怨政府，从没交过一篇歌颂党歌颂政府等主旋律作业的诗鬼，朝廷也没有罢了他的九品官，没派员长驻他家维稳、查水表，更没动不动就请他去有关部门喝咖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是宽宏大量地把他纳入到主流社会公务员体制当中，尽管，只做了个九品官，究竟聊胜于无。


　　于是，李贺写着他带有深刻的个性化烙印的作品，从从容容地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唐代波澜壮阔的诗人的星空中。

牛伯一

你好啊，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啊

槐安.

牛伯一 发表于 2018-3-27 23:50
你好啊，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啊

一个地儿一个名
为这名儿还写了个文：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366757-1-1.html
先晚安了。明儿回复兄台。

牛伯一

槐安. 发表于 2018-3-27 23:54
一个地儿一个名
为这名儿还写了个文：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366757-1-1.html

我觉得不如坏蛋好听

云馨

读过《琵琶行》，但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却没有读过。这一篇写得有深度，得慢慢品读了。

秋實

       很精到的人物评论，幽默中加上几分诙谐，使之趣味横生，吸引读者。感谢分享，问候！

文字闪耀生活

原来说得是诗人，还待细读。问好新朋友。

an安

欢迎新人，创作辛苦！
刚刚上班路上，一个孩子对妈妈说：小燕子来了，它把春天叫回来了！
妈妈说：不是燕子叫的，春天来了，燕子才来的。
诗就是这样被扼杀的。
诗人用文本说话，文本源自心灵。

夏冰

an安 发表于 2018-3-28 06:47
欢迎新人，创作辛苦！
刚刚上班路上，一个孩子对妈妈说：小燕子来了，它把春天叫回来了！
妈妈说：不是燕 ...

这是真的，可惜扼杀者还不以为然。

夏冰

欣赏新朋友的文笔和思想。问候祝福！

阳光笑靥

很厚重的一篇，语言活泼，诙谐幽默。能在文学史上留名千古的，都有其过人之处，欣赏。问候。

槐安.

牛伯一 发表于 2018-3-27 23:58
我觉得不如坏蛋好听

很酷滴说一句，人家已经不当坏蛋好多年了～

槐安.

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怪政府～～哇哈哈李贺我是觉得他苦的，话又两说，要是这个不怨那个不怪了，佛系去了，就成个俗物。

云馨

“露脚斜飞湿寒兔”，想象一下，露水被寒风吹着斜飞下来，打湿了一旁听箜篌之音都听呆了的玉兔的身子。这奇思妙想之境，能造出来的，唯李贺耳！

妙句，的确得这李贺点赞。

rsjby

不懂诗。
只觉得白居易的好懂，李贺的太深奥生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