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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无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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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3 20: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无花果
◎五令书生

没有想到,他真的不让我再读书了。他说,我也是十五岁时出来打工的,你也不是读书的料,就别读了,浪费我的钱。
每次一想起这句话来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爸。可是,事实上,他确实是我那个不争气的爸。他常常酗酒,也常常莫名其妙地打我。当然,他也常常骂我不争气。
他不让我读书,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月前,小学六年级期末考试时,各科我都得的是C。他当时不懂老师给我评论的C是什么意义,在前不久,他在隔壁的加工厂里听到有人在夸奖颜丹的考试科目全得到了A后才明白我考得一塌糊涂。他随即回来就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不明就里。随后从他的骂声里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了。
颜丹比我小两岁,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我记得我是四岁那会儿就认识她了。当时她还是一个刚学会走路,只会叫外婆的小孩。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着她外婆一起生活。她外婆在一个只有几个工人的五金小加工厂里面做修边工作,一天上十三、四个小时的班。自学会走路后,她就常常跟着我们这些大孩子一起跑来跑去。从认识到现在,我一直叫她颜丹,她一直叫我益柠。她从没有称呼过我为“益柠哥”。
我是玩耍了好几年后才上的幼儿园,我上幼儿园时,颜丹她也上幼儿园了。从此后,我们同级同班,一同上学,放学。虽然她从未称呼过我一声哥,但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特别是在学校里,只要她被别人欺负了的话,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去保护她,且把欺负她的人狠狠地揍一顿。也许就是从第一回保护她而动手打人开始,我就养成了打架好斗的习惯。为此,我实在记不清我因为打架而受过多少处罚了。虽然很多次的打架斗殴并不是全因为她,但是,只要是她受了欺负,我是几乎都会为她去打上一架的。上小学五年级后,她开始有些变了,因为她被别人欺负了,只要我不知道,她都不会主动告诉我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希望再看见我去打架了。我当时听到她的解释后很生气,说,哪个哥哥不愿意保护妹妹?她说,我不希望看到你去打架。后来,虽然她受欺负了,虽然不说,但是只要我听到别人提起了,我都会去以牙换牙地把对方欺负一顿。
因为爱打架,我在学校里的名声很不好。但是,也正是这个原故,我认识了校外的山哥。山哥比我大了四岁,他也是好几年前就烧掉了课本。在我眼里,他在社会上吃得开,道上的人都叫他“山狐”。他自立了一个帮派,叫“山狐帮”。刚认识他时,他跟我说过,山狐帮很大,有几百号人。但是,我知道他在吹牛,事实证明,他的确在吹牛,山狐帮几乎可以说就我一个铁杆成员。每次有事,十几个成员总是到不齐,但我几乎是次次都到。山哥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二郎神。当时我觉得他也只是说说罢了。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二郎神这个外号居然被喊开了。甚至在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号叫二郎神。一些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就不再叫我“温益柠”了,而是直接叫我二郎神。但是除了颜丹,她还是叫我益柠。
我在颜丹外婆上班的那个小加工厂的背面的一个小型的健身公园里把我爸不再让我读书一事告诉了她。她一脸惊讶,问,为什么?
我笑了笑,说,不为什么。
颜丹说,是不是家里没钱?
我又苦笑了一下,说,算是吧。他把他的工资全拿去买酒了。当然,也不全是这个原因,还有就是因为我上次考试全是C。
颜丹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话了。我们坐在石椅上,背后是一抹绚丽的晚霞。此刻,我们就像两个垂暮的老人一般,安静地坐着。
我虽然好斗,但不好动。我喜欢这种与我们年龄不相符的安静。颜丹从小没有爸爸,我从小没有妈妈。颜丹在她一岁时,她爸爸妈妈便离婚了。听说她婆婆爷爷一家重男轻女,在她爸妈离婚后,她就被他爸爸给抛弃了。不但不给她和她妈妈一分钱,还不让她上户口。所以,她本该刘姓,后来就随她妈妈姓颜了。这十几年来,我从来没见过她爸爸来看她。听她说,这十几年来,她也没再见过她爸爸。出于对颜丹的保护之心,我曾经千万次想揍那个姓刘的男子,甚至想揍那个姓刘的一家子人。
颜丹突然问,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也不知道。先找工作吧。
颜丹说,可是你的年龄还这么小,不管什么厂都不会要你的。
颜丹这么说,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自听他说不让我上学时,我这段时间还真的挺迷惘的。
我想了一下,对颜丹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突然想起了,颜丹是要到市里去上初中了。她考上的那所中学的资质非常不错,是往市重点高中输送人才的名例前茅的初级中学。如果不出变故的话,颜丹将来肯定是清华生或北大生。
而我的将来,我也想过,但是,我几乎想不到我将来的路会有一点发光发亮的辉煌之处。唯一想过的一个亮点,那就是将来能够做一方的“扛把子”,像山哥一样。
颜丹说,上中学后,我就要住校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上学,放学了。
她的这一句话,说得我心里很不好受,酸酸的,又苦苦的。我是缓了好久,才平复心情的莫名的波动,说,如果有谁敢欺负你,你就给我说一声。
颜丹转过脸来,看着我,看了我许久,说,我不会说的。你也不要再打架了,好好地找份工作。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非常敷衍地说,我知道了。

益柠,我们出去玩,好吗?
我刚一跨进他们的出租房的门口时,就有点后悔了。他们那间光线昏暗的房子里居然有陌生人,益宁的爸爸和爷爷都坐在门口处,都抽着烟。益宁的妈妈和一个男的坐在屋子里。益柠在看动画片。他们大人全都不说话,像一尊尊只会眨眼的菩萨。
我又说,益柠,我们去玩,好吗?
益柠刚站起来,他爸爸就吼他了,说,不准去。于是,他又乖乖地坐在了一张小凳子上。他爸爸的表情很凶,看着怪瘆人的。看情况不对,我便跑了。
我跑回加工厂,对正在做事的外婆悄悄地说,益柠他爸爸妈妈,婆婆爷爷全都不说话,还有一个男的,也不说话。
外婆说,不要乱说。
我说,我没有乱说。
外婆说,你自己去看电视,外婆还要做事。
几天后,我听外婆说,益柠没有妈妈了。我问,他妈妈去哪里了?外婆却没有回答我。益柠没有妈妈了,对我关系不大,益柠也没有伤心。五岁的他还是带着三岁的我去找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附近有一个四岁胖男孩,名字叫石头。老实欺负我,说我长得丑,是丑八怪,他还叫其他小朋友不跟我玩。而且他还老是动手打我。他每一次说我是丑八怪时,我的心里都不好过,就会哭起来。如果他打我的话,我就哭得更凶了。但是,每一次石头骂我或打我时,益柠都会骂他,有时两人因此大打一架。
益柠就是从那会儿养成了打架的习惯的。没想到,上了小学后,比我和益柠高一个年级的石头慢慢地变了,他慢慢的不再骂我是丑八怪,慢慢的,也不再和益柠吵嘴打架了。而益柠也变了,他变得越来越爱打架。从四年级开始,他就跟着校外的一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常常旷课。别人还给他取了一个“二郎神”外号。二郎神,我听着非常不舒服。而益柠却像似非常享受这个外号,他把这个外号当成了他的荣誉。
益柠的妈妈不要他了,跟人跑了。在我看来,他被妈妈抛弃了,像我被我爸爸抛弃了一样。我妈妈和爸爸离婚之后,我就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了。妈妈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一年回来看我几次,后来,我妈妈带了一个男的回来,妈妈让我叫他叔叔,那个叔叔长得很高,也很帅,人也很好,他对外公外婆一口一声叔叔阿姨地叫着,很热情。外公外婆他们也喜欢那个叔叔,那个叔叔来我们家里时,外婆顿顿都做好吃的,外公还顿顿和他喝几盅酒。
外公说,小陈,我们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小伙子,以后我就把颜玲交给你了。颜玲这个孩子有一点倔脾气,以后你多包涵一点。
叔叔在外公面前举着酒杯说,叔叔阿姨,您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颜玲的,也会把丹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我也不知道叔叔说这话怎么会让外公外婆差点流起泪来。我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吃着饭,我还是对那个叔叔保持着对陌生人的警惕。
外婆说,小陈,你有这份心,我们就放心了。
叔叔又对外公外婆说,叔叔阿姨,颜玲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这一辈子我都会好好照顾她的。
叔叔的话刚一说完,外婆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转悲且笑地说,小陈,你怎么还叫我们叔叔阿姨?
叔叔的脸上也浮出了一抹羞涩的笑,他仿佛很使劲似地喊道:爸,妈。我敬您们一怀。
我在一旁看着,仿佛在看一场戏一样。妈妈在我的身边,她的脸上挂着的全是满满的幸福。
外婆让我对那个叔叔叫一声“爸爸”,而我实在是叫不出口,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甚至我都不知道爸爸在我的生命中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终于还是没有对那个叔叔叫一声爸爸。当时场面出现过短暂的僵持,外公外婆的表情有些尴尬,倒是叔叔解围似地说,丹丹还小,现在很多事情还不知道。说完,他还夹了一束菜到我碗里,并抚摸着我的头说,丹丹乖。
妈妈和叔叔要去另一个城市里打工,他们说要带上我。外公说,你们年轻人事业第一,丹丹去了,你们上班不方便,丹丹还是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工作自由,可以随时照顾丹丹。
妈妈临走时,又抱起了我,叮嘱着我一些话儿。说着说着,她居然哭了。以前妈妈离开我去打工时,没有哭过,这回却哭了。我有点不知所措,随即,我也哭了。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妈妈留下来,不要走。
终于,妈妈还是和那个叔叔离开了。叔叔给外公外婆拿了几张钱,说是孝敬他们的。外公外婆脸上又是忧伤又是幸福。而我却一直哭着叫妈妈不要走。
我妈妈每逢过节,都会回来看我,给我带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会把妈妈带回来的东西分给益柠一份。这是外婆的意思,也是我所想的。我知道,益柠妈妈在他五岁那年跟着一个男的离开后,就一直都没有回来看过他。外婆常常说益柠很可怜,没有妈妈。虽然我的亲生爸爸也不要我了,但是,陈爸爸却对我很好。而益柠的爸爸几乎天天喝酒,而且还天天玩电脑游戏。
我问益柠,你想妈妈吗?
益柠说,不想。
这样的问我陆陆续续地问了他好几年,从幼儿园问到小学一年级,从小学一年级问到小学五年级。每次他都那么回答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的是真话,他难道是真的不想妈妈吗?我有好几次去找益柠时,都听到他爸爸在骂他,骂他妈妈是一个贱女人,骂他像他妈妈一样讨人厌。他爸爸骂他时,表情都很凶,样子很难看。以前益柠被他爸爸打骂时,会哭,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爸爸打骂他时,他再也不哭了。就算被他爸爸把他的脸腮打得通红,他也不哭。

我真不知道,我妈和我爸当年是怎么相爱的。听说,他们读初中一年级时就相爱了,初二就双双辍学了。那一年,我爸和我妈都才十五岁。他们辍学后,就来南下投奔我的二爷爷了。我二爷爷当时是一个小型的造纸厂里的小管理员。我爸妈就在那个小工厂里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也许我爸妈在学校里从没有想到工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所以,他们非常不习惯在厂里的生活。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就在他们辍学的第二年,我妈便怀上了我,我妈怀上我的第三个月时,辞去了工作。我爸在造纸厂里做了一年后,也辞职了。我爸便带着我妈来到了我爷爷婆婆上班的加工厂里。他们没有住厂里的房子,而是租住在厂附近两间总共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爷爷婆婆他们住一间,爸爸妈妈他们住一间。
颜丹经常问我想不想妈妈,我回答她说不想。也许是妈妈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所以,对她,我的确不是怎么想念,我对妈妈的印象,就只有她那学生型的短发。妈妈爱笑,但是,我却记不得她那美丽的笑脸了。关于妈妈,我也只记得十年前的一、两件事。
爷爷在五金制坯车间里上班,一不小心,一瓢铝水汤伤了他的脚,伤得很严重。爷爷的脚受伤时,我爸已经有半年都没有上班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钱,整夜整夜地泡在网吧里。妈妈在另一个镇子里的一个超市里上班,他也有大半年都没有回来看我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到底怎么了。
爷爷在家里养伤,婆婆在厂里的制坯车间里拔料。可以说,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是婆婆的那一份工资。
爸爸终于从网吧里回来了,他那蓬头垢面的样子看起来像似得了大病一样。他身上有一股恶臭,当他甩鞋倒在床上时,他的脚臭差点把我给醺死了。
爷爷,婆婆几乎不再与我爸爸讲话了,每次见他回家,都像是把他当空气一样。婆婆在上晚班,上午她睡了一觉之后,中午便起来做饭,她计划下午再去医院给爷爷拿一些药回来。
婆婆做好饭,她让我去叫正躺在床上呼呼睡大觉的爸爸起来吃饭。我说我不去。婆婆也许知道,此时,我怎么叫他,他都不会起来的。于是,婆婆也就没再让我去叫他了。
吃完午饭,婆婆让我在家看电视,她去医院,我说我也要一起去。我以为婆婆不会让我跟她去的,但是,婆婆同意了。
我们的出租房在偏僻的村中,当我和婆婆一同走进热闹的市里时,心情莫名地有些开心。跟着婆婆在医院里为爷爷拿好药后,回到家,虽然有些累,但却像是经过了一场心灵之旅一样。
婆婆为爷爷敷好药后,她准备再去补一会儿觉。我去找颜丹,但发现她和另外的小朋友一起出去玩了。我又回到家里,婆婆睡着了,爷爷正静静地坐在门口抽着他从小店里买来的廉价的“七匹狼”烟。我又打开了电视,电视声音有点大,正在床上睡觉的爸爸突然吼了一句,把声音关小点。我被吓了一跳,他到底有没有在睡?
叔叔。
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高兴极了,我马上站起来,跑出房间,我要给妈妈一个大的拥抱。因为,她大半年都没有来看我了。
妈妈,妈妈。我激动地叫着。我一下子拥入了妈妈的怀抱里。妈妈抱着我,进了房间。她把手里一袋子零食递给了我,我开心极了。当我打开一包零食正吃时,才发现,与妈妈一同走进我们家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他一声不吭,站在妈妈身后。妈妈给他搬了一个凳子,对他说,你坐吧。
叔叔,阿姨呢?
妈妈问爷爷。妈妈从第一回见到爷爷婆婆时,就称他们为叔叔阿姨,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改过口。
爷爷说,她要上晚班,现在正在睡觉。
爷爷刚一说完,婆婆便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了,她双目惺忪,好像是刚从一场梦中走了出来。婆婆见到妈妈,本来脸上是挂着一丝微笑的,但是,在看到妈妈旁边的那个男子时,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收起来了。
婆婆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爸爸居然从床上起来了。他用他那双熊猫眼扫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人,我看到了,他的眼光在妈妈旁边的那个男子身上停了好一会儿,但他却依然平静地起床,穿鞋。他像梦游似地走出门口,坐在了门口外的一块石板上。他也拿出了烟抽,他抽的烟与爷爷抽的烟不同,我想,他抽的烟也许会比爷爷袋子里的烟贵上十几块吧。
爸爸从妈妈面前经过,妈妈的目光不动不移地看着正在吃零食的我。妈妈说,叔叔,阿姨,我要离开这里了,去另外一个地方打工,益柠就交给你们了。
爷爷和婆婆居然都不说话,我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把我抱进她的怀里,说,妈妈有空就回来看你。
我说,爷爷说,我马上就要上学了,妈妈以后可以到学校来看我。
妈妈说,好。妈妈以后就到学校去看你。你要记住,好好学习,不要打架。
我正嚼着东西,便对妈妈点了点头。
我回到电视前的凳子上,又拿了一袋零食吃了起来。
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大家都认真地看着我喜欢看的《西游记》动画片。
益柠,我们去玩,好吗?
我听到了颜丹的声音,今天真的很高兴。妈妈也回来了。还有最好的朋友也来了,像要拍全家福一样。我站起来,准备和颜丹一起去玩,但是,爸爸对我吼道,不准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吼我,刚才的幸福感一下子全没了。我很生气地又坐回到凳子上。颜丹见我爸爸吼我,她便跑开了。我想,我爸爸的声音也许吓着她了。
妈妈始终没有与爸爸说一句话,临走时,妈妈叮嘱了我许多话,我却一句都没有记住。
妈妈终于离开我,我没有去挽留她,只是看着她和那个男子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看着妈妈渐行渐远,但却没有哭,因为,她说过,她会到学校里去看我的。
晚霞绚染了天边,黄昏的光辉照在我们的出租房门前,像一幅美丽的画景。只是,正在吸烟的爷爷却来了一声长叹。

益柠把我叫到小公园里,说有事给我讲。
我爸不让我读书了。他说。
我有些惊讶,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没有钱?
益柠苦笑着回答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我知道,自从前年他爷爷在厂里的制坯车间压断手后,就没在上班了,只是会每天出去拾些荒。他们家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他婆婆在厂里当清洁工挣得那一份钱。本来他婆婆前些年在厂里的制坯车间里拔料,一个月会有一千多,但是,随着他婆婆的年龄高了后,厂里便安排她打扫车间里的清洁了,工资也没有以前拔料时的工资高了。而益柠的爸爸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换工作,他的工资可能不够他一个人的开销。
我一直把益柠当成自己的亲哥哥,而益柠也把我当成他的亲妹妹。这十几年来,我们一起长大,他一直保护着我,关心着我。有时候,我怀疑我们上一世就是亲兄妹。这会儿,听到他说他不能读书了,心里感觉很难过。
我最近听到了一首歌,是一个名叫张满旗的小男孩唱的《妈妈不要离开我》。就在我们都不说话时,我用手机把这首歌放了出来。我每次问益柠想不想他妈妈时,他总说不想。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说谎。没有妈妈在身边的体会我是知道的。我妈妈在我四岁时,与陈爸爸结婚后,就去了陈爸爸的家里,除了过年过节她来看外公外婆和我外,其余时间我都见不着她。我五岁时,妈妈生了一个弟弟。当她抱着弟弟来看我时,我是可以深深地感觉到,妈妈给弟弟的爱比给我的爱多了好几倍好几倍。
益柠的妈妈是在他五岁那年,离他而去的。听说,他爸爸妈没有结婚证。后来,他妈妈谈了新的男朋友。那年夏天,她妈妈带着她的新男朋友来到他们家,给益柠的婆婆爷爷交代了几句话后,就走了。当时,他爸爸也在场,但他却事不关己似的,一言不发。
颜丹,别放了。
他突然对我说,我知道,这首歌一定戳痛了他的心。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心也被戳痛了,而且悄悄地大哭了一场。
进入初中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益柠,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吧。我在寄宿学校,每个周末回去时,本想听听他找到的是什么工作,可是一直未见到他人。我问外婆知不知道益柠的情况,她说,听说益柠现在一家汽修店里打杂。我去问益柠的婆婆,她说益柠在一个离这里比较远的一个镇子上,工作是他自己找的,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地方。
我给益柠打了几个电话,他也回答说在一家汽修店里洗车。我说我去看他,他说,地方很远,工作也比较忙,你不要来了。
我听到他说不让我去看他的话后,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
班主任让我们自选自买一套数学辅导材料,我不知道该买哪种好。书店里各种辅导材料琳琅满目,实在不知所措。
我打电话给石头,问,石头,你读初一时,买的辅导教材是哪一类,我现在新华书店里,看到有很多种类的辅导教材,有人教版 ,冀教版,陕西人教版,冀人版,教科版。
石头在电话里说,我建议买人教版的。石头在电话里把他的建议说了,并又分析了2015年的数学教学的重点。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买了一套人教版的数学辅导材料。石头他现在是名符其实的学霸,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他比我高一级,我相信他给我提的建议。
真是世事无常,小时候骂我是丑八怪,不愿与我玩耍,欺负了我好几年的石头,现在变了。很久之前,他就不再骂我是丑八怪了,也不再因为我而与益柠打架了。他变得有礼貌起来,而且,他像一个工作狂一样,几乎天天扎头在学习当中。有时候上学,放学时,如果我们撞见的话,他也会与我一同上学,回家。只是,他只要见到我与益柠走在一起的话,他就不愿意与我走在一起了。他会与我打招呼,但是,他却不愿意与益柠打招呼。我无法确定,他是因为恨益柠小时候与他打过架的原故,还是因为作为学霸的他瞧不起学习不好的益柠的原故,反正,如果他与益柠撞见了的话,就算是点头,或者一个眼神,他也不会有所表示。同样,益柠对他的态度,也是这样。
周末回家,我和石头一起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台上搭上了一辆回村的513的公交车。上车后,我们坐在了车后的空位上,石头问起了我对人教版的数学教材的学习情况,我说,教材里的一些题难度系数要比一般的数学教科书高很多。教材里的题量虽然不大,但都是具有代表性的知识点。
石头说,一定要熟悉解题方法和技巧,深入了解,举一反三,只要熟悉了一道题型的解题思路的话,就可以解开相关或相似的题型了。
石头像一个辅导老师一样,给我传授着数学的学习经验。也许学习太专注的原故,他没有保护好眼睛,他现在的视力非常不好,已经戴着了500度的眼镜。
我问,石头,你的眼镜在哪里配的?
他问,怎么了?
我说,我最近发现我也一点近视,稍微一远,就看不清了。
他说,你也准备配眼镜吗?
我说,嗯,这次回家,我就跟外婆他们说。我想明天就去配一副眼镜。
他说,那我明天带你去吧,我配眼镜的那家店还不错。
我说,好呀,那一言为定。

我爸不让我读书了,但是,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工作,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也去找了几个厂,问他们要不要人,但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后,都摇了摇头。老实说,我1米65的个头是看不出来我未成年的。最后,是山狐帮里一个在洗车店里上班的兄弟给我介绍的工作。我现在就是和那个兄弟在一起工作。
第一次工作,虽然有点累,但是,比在家里过那种压抑的日子强多了,我有点乐不思蜀,三个月都不愿意回家。但我有点想念婆婆爷爷,冬天到了,爷爷的那只被压断手掌的手臂会常常莫名地痛。终于,我还是决定回家看看婆婆爷爷他们。
搭了一辆摩的,穿过市区时,我居然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的穿着中学校服的女生非常像颜丹。颜丹以前是没有戴眼镜的,所以,我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是,我又看到了与那个女生走在一起的那个同样戴着眼镜,穿着中学校服的男生,他是石头。
我心里莫名地有了一股怒火,叫摩的司机停车后,打发走了他。之后,走上前去,来到了颜丹他们面前。原来,她真的是颜丹。可是,面对他们,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颜丹看到了我,也是好半天才认出我似地说,益柠,你怎么蓄这么长的头发,还染成满头红?
我说,前段时间染的,我喜欢红色。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冷静下来了。但我还是一贯地忽视着旁边的石头。此时,石头对颜丹说,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颜丹说,石头,你们俩个没必要这么水火不容,不如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吧。
石头没有回绝,同样,我也没有说不。
就在离我们相遇处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家麦当劳店,里面有空调,在里面谈话的确比在外的被风吹温暖。
我看出来了,在选择座位时,颜丹选择和石头坐在一方,我坐在了他们的对面。石头几乎不说话,他一直盯着手机。颜丹问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上班?
我说,在蚶江一家汽修店里。
她问,工作如何?
我说,还行。你的眼睛近视了吗?
她说,嗯,刚才配眼镜时,才知道自己近视已经400度了。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我也是刚辍学不久,明白学习是一件又苦又累的事,主要是费脑。现在知道她的眼睛近视了,心里也清楚她一定是光顾着看书,没有注意视力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吃起了餐盘上的东西来。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还是不要蓄长发了,也不要染了,你这个样子不好。
我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小混混。
她说,哦,有件事,你婆婆不让我给你说。
我听到是关于我婆婆的事,心里紧张了起来,问,颜丹,什么事?
她说,你爷爷上周在外面被车撞了。
我一听我爷爷被车撞了,心里着急起来,有些激动,说,什么?我爷爷怎么被车撞了?
颜丹说,你先别激动,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爷爷当时只是被一辆小车给刮曾倒了,也没有受伤。小车司机也是一个好人,主动说要带他去医院,但是你爷爷说不用。后来,小车司机把你爷爷送回家里了,还给你爷爷拿了五百块钱。当时我问你婆婆爷爷,有没有告诉你,他们说不要告诉,怕你工作分心。
尽管颜丹说爷爷被撞的事不严重,但我心里还是挺着急的。我对颜丹说,不行,我要先回家去。
我站起来,刚要去结帐,就看到两个民警走进了麦当劳店里,而且,他们一进来,一边紧盯着我,一边又朝我快速地走过来。我事感不妙,躲着他们向店门口跑去,但是,我很快就被他们反手按住在了一张餐桌上。刚才我躲他们逃跑时,我是听到了颜丹惊慌的尖叫,我知道,她没见过这个场面,她也许没有想过我会在她面前被警察这样抓住,她一定受到了惊吓。
一个民警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脸不服气,说,温益柠。
民警问,你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我答,不知道。
民警说,没有证据,我们不会抓你。
我心里有些虚了。我知道,这回我可能就这么栽了。就在我被即将带出店里时,我一直回头看着颜丹,我大声说,颜丹,如果我有事,帮我照顾一下我的婆婆爷爷。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她一直在哭。
这次被抓,我有些意外,总觉得那件事我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们警察是怎么发现的呢。
以前跟着山哥混,一般都是小打小闹地吓唬吓唬别人,就算是打个架,都像是名门正派一样,点到为止。几乎不会出现流血事件。所以,我们山狐帮在“江湖”中的地位其实并不高。
山哥说要干一件真格的而又来财路的事,他想了很久,终于,他想出了一个点子,一起偷摩托车。介绍我工作的那个兄弟不知在哪里学到的开锁技术,被别人锁住的摩托车,他能轻而易举地开了锁。
上周的一天晚上,山哥提前踩好点,到了傍晚,他才给我和那个兄弟说晚上出去干事。山哥对我们分工,他和那个兄弟一起去偷车。我在不远处望风。那晚我们一共偷了两辆摩托车,我们三个的任务都完成得不错。不过,后来我才得知,我们在偷一辆摩托车时,被一处监控给拍了。
那个开锁的兄弟交代了山哥,我却死扛着不说。打我出来混时,我就知道江湖义气四字。后来,那个开锁的兄弟被判了三年,因为他已满十八岁了,而我的罪其实是可大可小,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但就是因为我不老实交代问题,被判进一年少管所。
山哥,在警察抓我们之前,就悄悄逃跑了。

当益柠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抓捕的时候,我的灵魂像丢掉似的。感觉像在做梦,益柠被摁在餐桌上,动弹不得。我无法忘记,他被带走时,回头望我时的眼神。
益柠被警察抓了,他婆婆知道后,大哭了一场,她边哭边说,这是造的什么孽?他爷爷一个劲儿地抽着烟,长叹加短叹着。而他爸爸,却像没事发生似的,躺在床上睡大觉。
外婆对我说,益柠这孩子要管教管教才行。他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可是就是走了邪路,现在被关起来管教一下,对他将来的人生,或许有用。
益柠偷车被抓,以前的一些同学很多都知道了,一些一同升初中的同学专门来问。
颜丹,听说二郎神被抓了,是怎么回事?
颜丹,听说警察抓二郎神的时候,你也在,他到底为什么被抓?
不知道。我实在不想对他们说益柠的事。
益柠被关进了少管所,听说要关一年,自益柠被抓后,我难过了好些时间。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心里的难过。
益柠被抓,我以为石头会说一些落井下石的话。但是,石头却没有,他见我难过,还安慰着我,他居然说了几乎和我外婆意思相同的话,他说益柠也许经过此事后就会变成好人。他说让我不要分心,别耽误了学习。
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居然见到了妈妈。妈妈这次回来,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的降临。
妈,我和他离婚了。
六十岁的外婆几乎抽搐了起来,她是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外公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对妈妈吼道,你们是不是神经病?!!!
妈妈的表情好像很委屈,说,他在外面已经有人了,这日子根本没法再过了。
外公说,你们的破事我不管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他满脸怒气地出了门。外婆躺在床上,呜呜地哭着,边哭边说,这是造的什么孽?这是造的什么孽?
在我心里,总觉得陈爸爸长得太体面了,像一个花架子。但是,曾经我也一度认为,妈妈和陈爸爸结婚,是妈妈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可是,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呢?我不懂大人之间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大人之间的事原来是那么的随便。这时,我不知道何故,我却同情起妈妈和陈爸爸生的弟弟,从妈妈离开陈爸爸那一刻起,我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就没有了妈妈了,就像我在一岁那时起没有了爸爸一样。
我给石头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到小公园里来。如果益柠没有被抓的话,我想我是会把益柠叫到小公园里来的。
颜丹,怎么了?
石头见到我一个人坐在石椅上,便问。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他看出了我有心事,说,颜丹,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我妈妈回来了。
他说,那好呀。
我说,她离婚了。
石头又问,怎么回事?
我说,我陈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一说完,便立即纠正了一下刚才的话,说,那个姓陈的男人又在外有其他女人了。
石头说,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我们不要管那么多。
我说,这次妈妈回来,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心里很乱。外公天天把脸黑着,想发火,却又不发出来。外婆也病了。他们的年龄都大了。是他们把我带大的,看着他们这样,我心里好难受。
石头说,你妈妈把你那个弟弟带回来了吗?
我说,没有。
石头说,你妈妈这次回来也好,以后你就让你外公外婆在家休息,不要上班了,让你妈妈尽她对你的责任。
以前妈妈回来,外公和外婆都开心得不得了,而这次,他们对妈妈很不待见。我们在外过了很多个春节了,但是唯独这个春节过得不是滋味。吃年夜饭时,外公喝多了,把妈妈又骂了一顿,外公骂道,我们帮你养了十几年的小的,现在你还要让我们养。
妈妈还口了,说,你以为是我想离婚吗?是陈浩与别的女人勾搭上,都勾搭了一年多了。这一年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和他过着。没想到,他把那个女的带回家里来了。我实在无法忍了。
外公一听妈妈还口,更生气了,他骂说,你就是一个瞎女人,这辈子找两个男人都是垃圾。
妈妈说,是,是我眼瞎。当初我眼瞎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给我治治呢?
外公一听,打了妈妈一个耳光,说,你自己眼瞎,现在还懒上我们了。
还没吃完饭,妈妈就哭着跑了出去了。外婆对外公说,你少说几句吧,离婚了,她心里也不好受。这大晚上的,她跑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
外公又灌了一口酒,说,她都三十几岁的人了,难道还要我们这把老骨头护着吗?!!!
的确,我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外公外婆已经越来越老了。别家的老太太,老太爷他们都在安享天伦之乐。然而外公外婆还在这个加工厂里面做着修边的工作。幸亏这个加工厂是一个远房亲戚家开的,不然,像外公外婆这么大的年龄了,别的加工厂都会把他们辞退的。
大年三十晚上,外公把妈妈骂了一顿后,后来,他再也没有骂过妈妈了。春节过后,妈妈在一家酒店里上班,是在厨房里面配菜。外公生气了一段时间,也不再生气了。外婆怄气了一段时间,也不再怄气了。日子仿佛又回归到了平静。不过,外婆老是惦记着我的那个弟弟,她时常像似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杰娃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作为一家报社法治新闻版块的记者,三天前我报道了一则保姆被杀案的新闻。案子还在侦破中,表姐王静参与了案子的侦查工作。近日想从警局了解更多关于那个案件的信息,但是却得到的回复是案子还在侦破中,不便透露。
关于保姆被杀案,表姐一直对我保持沉默,但是我还是从其他渠道探得了一个重要信息:有一个外号叫二郎神的少年有重大嫌疑。我决定暗自去跟踪二郎神这条线索。
我真的没有想到,嫌疑人居然是一个少年。
在市郊一个村子里面,住着很多外来务工人员,村里很偏僻,虽然我已来这个市里工作五年,因为采访,到过的地方也覆盖了差不多整个市,但是,这个名叫冰榔的村子,我却是第一次踏进来。
请问,你知道一个名叫温益柠的少年住在哪里吗?
当初在探得名叫二郎神的少年有嫌疑时,我也探得到了他的真实姓名,及曾经的租住地。当我说到温益柠时,被我问及的那个坐在石凳上夹着五金饰扣针的中年妇女说,他们家早就不住这里了。
我觉得我可能从她那里探得到关于温益柠的更多的消息,便坐到了她旁边的石凳上,说,姐,你可以给我说关于温益柠的事吗?
她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我,问,你是什么人?
之前我有想过我用什么身份来跟踪这个case,如果用记者的身份,会让被询问人的答话有所保留,如果假用其他公职身份,又于法律不妥。
我回答她,我是他一个同学的家长,他同学到外省去读书了,所以,我来帮他看看他的同学。
她还是狐疑地问,你是他同学的家长?
我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她在怀疑我的年龄,于是我说,我是他同学的姐姐。
她好像终于相信我的话了,感叹了一声,说,去年,温益柠从少管所回来后没多久就搬走了。他父亲不成气,成天喝酒,三天两头地换工作,后来,在一个小厂里被电死了。那个厂赔了他们家十万元,就了事了。他们家属也没什么异议。温益柠的爸爸被电死后,他爷爷婆婆并没有回老家,他们在等当时还在少管所的温益柠出来。后来,温益柠出来了。我们再见到他时,发现他长变了,但是,野性并没有变,那双眼神像要杀人一样。
我没有想到温益柠还进过少管所,便问,他是因为什么事进去了少管所的?
她说,这个孩子从小就坏,不用心学习,成天打架,从小就和社会上的人鬼混。去年,他和别人一起偷车,被抓住了。警察问他时,他的态度还不好,所以,本来是从犯的他,被判少管一年。也就是在他进少管所三个月后,他爸爸出意外死了。他爷爷婆婆把他爸爸的骨灰放在家里,等他出来。
她说到这里时,我的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了。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她说,去年十月份吧。他回来后,我见过他几回,他长高了不少,但是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爱说话。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们全家搬走了,也不知道是回老家了,还是搬到其它地方去住了。
聊话将毕时,我问了温益柠曾住的那个租房位置,她指给了我看。就在三百米开外,有一处简陋的石棉瓦房。我到了那处租房前,门是锁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已经租出去了。
你找谁?
一个初中女孩站在我背后,问我。我回过头,说起了我的由来和假身份。她问,你是他哪个同学的姐姐?
我一时懵了,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真所谓,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来圆。可我却再也编不出可以圆上一个谎言的谎言了。
她见我没有回答,却没有追究。但她却回答了和刚才那个夹五金饰扣的女人一样的答案。她说,你找的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我有一点庆幸她没有深究我的身份。我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她说,不知道。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的回答像是在说谎,可能她认为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吧。
我有点讨好她的聊起了话,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却是问起了我的姓名。我说,我叫张燕。
她一听我的话后,看我的眼睛就越发奇怪了。她是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说,他的同学中,没有姓张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找他?
我觉得这个女孩真的是太聪明了。我说,我是红十字会的志愿者,我了解到了温益柠之前的家庭状况,所以,现在来实地了解一下,看可不可以帮助到他。
我搬出了我的另一个红十字会志愿者身份,这个身份是真实的,但这次任务却是假的,心里有些隐隐不安。我觉得我不该欺骗她。
她好像相信我了,她回答我了,她说,我叫颜丹,是益柠以前的同学,也是朋友。
我说,那你可以给我说说关于益柠的情况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你跟我来吧。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到哪里去,好奇心让我跟着她挪动了脚步。
她带我到了一个健身小公园里,公园里边有一个老太太正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她坐在了一张石椅上,也示意我坐下来。
这个名叫颜丹的叫女孩的举止太稳重了,根本与她的年龄不符。
她问,你真的是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吗?
我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怀疑起我来了,但是我用坚定的语气回答她说,我没有骗你。我是。
她说,你们应该早些帮助他,也许那样的话,他也许不会进少管所。
我突然对她的这句话有一丝有羞愧。接过她的话,说,这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好。
她盯着我又看了一会儿,说,不,这不能怪你们。我知道,红十字会都是无偿帮助别人。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初中生说出的话,居然让我无地自容。但我却这样对她说了谎。

周五下午回家,刚放下书包,外婆就对我说,这段时间别去益柠婆婆家。我有些意外,问,为什么?
外婆说,温俊死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谁死了?
外婆说,益柠他爸爸死了。
怎么回事?我太震惊了,惊讶地问外婆。
上晚班的妈妈从里屋里走出来,说,他爸爸在工厂里被电打死了。就前两天发生的。你别去他家玩了,阴气重。
我回了一声哦,心情却乱了起来。我一想到益柠的爸爸一死,他就成孤儿了,心里就替他难过起来。
我打电话给石头,把益柠爸爸被电死的事说了。他说,我也听说了。他没再说什么了。我难过地说,不知道益柠回来,会不会哭。
石头依然没有说什么,我无法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心情,也许他根本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毕竟,益柠根本没有走进他心里,朋友不是,仇人也许也不是。只是一个从小都见面的玩不到一块的陌生人吧。
益柠爸爸去世,他生前工作的那个工厂赔了益柠爷爷奶奶十万元。工厂那方面的意思是,益柠爸爸才在厂里上班一个月多,还没有签合同。并且,益柠爸爸工作期间喝酒,也就是午饭期间饮酒后,才导致事故发生的,主要责任还是在益柠爸爸他自己身上。所以,工厂出于人道主义,赔十万元。益柠爷爷他们对此并没有异议,签了相关文书后了事。益柠爸爸火化后的骨灰一直被益柠爷爷婆婆放在房间里,房东嫌晦气,叫他们拿走,益柠爷爷求房东,说他等孙子益柠回来就行。房东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他们。
颜丹。
我听到房外有人叫我,声音是那么熟悉。我听出来了,是益柠。他回来了。我立即放下书,跑出了房间。
他长得有点变了样,高了,以前染的那些绚红的头发没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心里太激动了。
你现在上几年级了?
他问。
我们又坐在了那个小公园里面。好久好久都没有与他这样坐在公园里面了,我都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与他坐在黄昏下,听着那首歌。
我说,上初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十一号。现在学习忙吗?
我说,比小学时的课程多了不少。
他说,谢谢你照顾我的爷爷婆婆。
我心里有些难过起来,说,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帮到他们。
他说,我婆婆说了,你经常看他,说你是一个好女孩。
我的脸不知怎么有些烫了起来,是害羞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说,你长变了。
我问,我长变了吗?
他说,嗯,越来越好看了。
我的脸更烫了。之前,小时候骂我是丑八怪的石头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当时取笑他,说,你小时候不是骂我是丑八怪吗?没想到当时石头说,你小时候本来就不好看,天天不洗脸。我说,我有洗啦。他说,那你洗了脸还那么脏。我说我愿意,你怎么着。
石头说我长好看了,我一点都没有害羞,还与他提起了小时候的“旧账”。而现在,益柠他也说我长好看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我不知道,我的心里为什么怪怪的。
我问,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他说,我爷爷婆婆都老了,我想送他们回老家,安享晚年。把我爸安葬了。
我问,那你还会来这里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问,你有你妈妈的消息吗?
我知道这会儿,再提起他妈妈来,就像揭开他的旧伤疤一样。但我却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他说,我早就当自己没有妈妈了。
他说话时好像有点哽咽,我听出来了。我从没有见过益柠为他妈妈流过眼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恨自己的妈妈。
我说,我妈妈又离婚了,她回到我的身边了。
他说,他们为什么动不动就离婚呢?
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到底是指谁。
就是十月十五号吧,我听说益柠带着他爷爷婆婆回了老家。那个周末回到家时,我再去益柠他以前租住房前时,一种人去楼空的悲伤让我不由自主地流泪了,像一个亲人就这么离开了自己。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全浮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他曾经一次次为我打架。他曾经一次次裹着一身污泥回家去。他曾经一次次等着我一起去上学。他曾经一次次和我坐在一起,谁都不说话。一想到这些,不止流泪,是真的心痛了。
益柠他们离开半年后,居然有个女人来打听益柠的消息,她像一个有钱人,长得那么漂亮,她说她叫张燕,是益柠曾经的同学的姐姐。我觉得她在说谎。我和益柠曾经一直同班,我们班上从没有同学姓张。
她看我识破了她的谎言,又改口说她是红十字会的义工了。她说她想帮助益柠,所以前来打探益柠的信息。虽然我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我却答应跟她说说益柠的事。因为,益柠走了半年了,一直都没有与我联系过,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也许,这个名叫张燕的姐姐可以帮我打听到益柠的现状。
我把她带到了小公园里,我觉得那里有我和益柠的十几年的时光,曾经我们两小无猜,在那里一起奔跑,嬉戏。还有在那里,益柠把石头打哭过。在那里对那个姐姐说益柠的故事,会打开更多记忆的。
姐姐听完我对她说的关于益柠的事后,她问,后来你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是吗?
嗯。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也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说,放心吧,我会找到他的。
我说,你真的会帮助他吗?
她再一次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十三
听说你出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回老家差不多半年后,我接到了山哥的电话。我觉得他还是挺神通广大,警察一直没有抓到他。
我说,出来几个月了,山哥。
他说,你出来了,我应该给你接接风的。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回老家了。
他说,我知道你够义气,兄弟,你出来吧,我会照顾你的。
我说,我考虑一下吧。
他说,行,兄弟,你想好了的话,就给我来个电话。
回老家半年里,我迷惘了很长一段时间,特别是爸爸的死,还是让我难过得不得了。虽然他没有给过我幸福的生活,但是,他终归是我的爸爸。尽管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多是他打骂我的情景,但是,现在他没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一样。我在他坟前,还是忍不住哭了。
我并没有给山哥回话,但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市里,因为从小都是在那个市里长大的,那里比我的祖籍更像家乡。我回来了,并没有再去找颜丹,也没有去找山哥,我又找了一个洗车店上班。
二郎神。
我正洗着车,背后却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居然是山哥,看到他,我有些意外。心想,你不怕警察抓你吗?
他一把把我抱住了,说,兄弟,我都知道了,还是你仗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当初进局子里时,我没有把他供出来,他现在在念我的好。我回答他,说,山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出来混,很看重情义的。
他有些感动,说,兄弟,什么也不说了,走,我们一起去喝酒,你出来这么久了,还没有给你接风。
我本来想推辞的,因为,出门前,爷爷婆婆给我交代过,让我好好工作,不要当小混混了。可是我却还是答应了山哥,也许我根本没有过平静生活的心。
山哥叫来几个生面孔的兄弟作陪,我们一起在酒吧里嗨喝着,山哥还叫来了几个“公主”陪我们喝酒。当一个公主坐在我身边时,我却有些抗拒心里,因为,那一刻,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颜丹。
第二天醒来,昨晚作陪的兄弟全不见人了。山哥对我说出了一个车牌号,问我还记不记得?
头天晚上喝得太醉了,现在头还痛得厉害。但是,山哥说的那个车牌号,我却还记得清楚。前年,我在洗车店里洗车时,发现了一辆特别容记记住的车牌号,这车主人一定有来头。还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当时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有一箱子的软中华。心想,有这么牛的车牌号不可能是假烟。后来,我把这个情况当平淡的话题给山哥说起来,当时山哥说,那可能是走私烟。
没想到,山哥现在提起了那个车牌号来,我深感疑惑,问,怎么了?
山哥说,兄弟,你想不想走轻松来钱的路子?
听山哥这么一说,我第一时间是又想起了爷爷婆婆的叮嘱,但是,听到可以轻松来钱,我又动心了。因为,我至始至终并不是真心喜欢洗车这工作,如果我还可以干点别的工作的话,我是一天也不想干洗车工了。
我问,什么路子?
山哥说,就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个车牌号的主人我打听清楚了,他叫林恩绪,是一个官儿,特爱抽烟。他家的地址我也打听清楚,他有三个住处,两个别墅,一个单位房。
听到山哥说那个人是个官,我心里多少有些发虚,问,山哥,你想做什么?
山哥说,别急,听我说完。这个林恩绪并不是一个什么好鸟,表面上看似清高,其实背地里又抓又拿。就拿他抽的烟来说吧,全是别人“孝敬”他的走私烟。这是他亲口对别人说出口的,后来传开了。但是好像就没有传到那些纪检的耳中。他这样的人,一身脏,就算我们就拿走他半个家底,他也不敢放一个屁。
我听得有些怕了,我的意识里还是有着爷爷曾挂在嘴边的那句“民不与官斗”的话。当初爷爷被车子刮蹭倒了,他也不敢多吱一声。我与山哥一起打过架,偷过东西,但对象都是一些市井小民。这回山哥这个计划,我觉得玩得有些大了。所以,我怕了。
见我没有作声,山哥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别担心,为了这个计划,我都准备了一年了。保管万无一失。我们趁晚上去他家里拿一些值钱的东西,保管我们十几年都不用干活了。
十几年都不用干活了,这个理由太诱人了,惶恐的我居然有点动心了。心想,如果干一票后可以吃上十几年的话,那我可以陪着爷爷婆婆,让他们安享晚年了。我怯怯地问,山哥,他真的有那么多钱吗?
山哥非常肯定地说,真的有。你听说过这句话没?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查过了,林恩绪都已经当了二十几年的官了。他别墅都有两套了,家财一定万贯。另外,我已经查好了,他经常开车出入一个别墅区后,都是提着一大包东西进别墅的,我猜里面一定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个别墅位置我也观察了,可以从房后的一个水管爬到二楼去。而且,林恩绪一般晚上在单位房里住宿。我们进去拿了就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突然想起了我上次被抓,就是因为被监控探头照到了,所以,我问,那里有监控吗?
山哥一听,指着墙角的一个包,说,里面有两套衣服,帽子,口罩,手套。到时,就算狄仁杰来了,也查不了我们的。
听到这里,我彻底动心了。
晚上,山哥开着他的摩托,载着我,来到了一个别墅区,他绕到了一座别墅房的后面,那里的光线比较暗。我看了看那座别墅周遭能见到的物体后,发现这里果然气派。那座别墅有三层,墙壁在路灯的照耀下都闪闪发光。我心里更相信了山哥的话,这个林恩绪也许真的不是一个好鸟。
我们下车后,准备潜入到那个别墅里面去,正要翻墙时,突然,原来暗着的房间居然亮起了灯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
有人。我们走。
山哥也没有想到出现这种情况。他说过,林恩绪晚上一般不会在这个别墅里住宿的,这已是下半夜了,别墅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人呢?

别墅房间里有人,山哥原定的计划落空了。我们骑车往回走,山哥突然把车停了下来,他说,如果林恩绪在那座别墅里住宿的话,那他另一座别墅就空着没人了。
我听出了山哥的意思,他临时把目标地改变了。他不想空手而回,想再去林恩绪的另一个别墅里捞上一手。老实说,我也不想今晚白忙活一趟。问,那里安全不?
山哥说,那里也是别墅区,我也探点过好多次了,没问题。他说完,我也没再作声,我们保持默契一样,朝新的目标地驶去。
那一个别墅区没有上一个别墅区隐避,也没有上一个别墅区有气派,就连路灯光线都没有那一个别墅区亮堂,但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里是非富即贵的巢栖地。
这下半夜,几乎整个别墅区里的房间里都熄了灯。我跟随着山哥来后方的一个光线暗处。刚才来时,我就留意到了保安亭,我对山哥说,这里面有保安。
山哥说,放心,那些保安就只是门卫,警觉性不强,下半夜一般都在睡觉。别多说什么,我们手脚快些,早完早收工。
想到马上就要干一票大的,我心里既惶恐,又激动。但一想到,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是决定豁出去了。
翻过一处低矮的围墙,我们算是彻底行动了。那一刻,我相信,山哥的话没骗人,他是提前探好了路的。
我们是搭人梯翻进了一个窗户里,房间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悄悄地山哥说,这家就是那个姓林的吗?
山哥悄声说,别出声。我看到他口罩上面的那两个眼珠转来转去,他开始在寻找东西了。第一次戴口罩,感觉极不舒服,呼吸不畅。心脏也跳得厉害。
我和山哥都开了手机电筒,房间里居然被照亮了一半,山哥觉得这灯光太显眼了,被外面的人从窗户看到就不好了。他叫我留在这个房间里,之后,他就去了另一个房间了。
我照着手机灯光,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才发现这是一间卧室。我开始翻箱捣柜了。我打开了一个衣柜,一股浓重的香气扑鼻而来。我搜了一遍衣柜,除了衣服,却没发现有什么值钱的小东西。关了衣柜,我走向一个梳妆台。手机灯光照到一面镜子上,镜子里面突然照出了一个戴口罩的人时,我居然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手机差点都掉地上了。
我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果然,我找到了好东西,一些手镯,还有耳环。在手机灯光下,那些东西都反着金光呢。那些东西还不少,我拿了好些个东西放在兜里。正当我拾那些好东西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梳妆台上的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张三人全家福。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一男一女中间,他们蹲下着,都亲吻着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一脸的幸福地笑着。我不认识他们,相框里的那个男人也不是我所见过的拥有那个车牌号的主人。我猜,这个照片可是那个车主的一个亲戚的全家福吧。然而,那个照片像是一个魔咒一样制约了我的行动,我陷入了一段回忆中。
妈妈,快推我。妈妈,快推我。
我坐在一个小玩具车上,向妈妈叫嚷着,推我前进。那个玩具车是妈妈买给我的三岁的生日礼物。我开心得不得了,坐在上面,妈妈轻轻地推着我,那感觉就像是在飞。我叫爸爸也推我,可是,他却一直在房间里看着电视,并不理我。妈妈看了看他,却没有说什么。她又开始推着我走了起来。我大声地叫着,呜呜呜,火车来啦。呜呜呜,火车来啦。
你是谁?!在干什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回忆就像雪崩一样被埋没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站在门口,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山哥说过这个别墅里今晚一定是没有人的。我被吓得不知所措了,脚像被截肢一样,动也无法动。后面的事,更让我恐惧起来,那个女人一下子冲上前来,扯掉了我的口罩,还揭了我的帽子。当时我被吓傻了。
那个女人一直冲我骂着什么,但我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我仿佛进入了梦里一样。
不知道隔了多久,又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有些听出来了,是山哥的声音,他冲我喊着,快过来帮忙,捂住她的嘴,不然会被外面的人听到的。
我这才稍稍回了一点神,看到山哥和那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了。山哥占了上风,控制住了她的双手,但是,那个女人一直叫喊着。我知道,被外面的人听到的话,一定会完了的。于是,我立即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那个女人终于叫不出声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捂了她多久,山哥对我说,快掐死她。
我以为我听错了,回头看了看山哥。山哥还是控制着她的双手。他又说,他看到你的相貌了,你现在不掐死她,我们谁都跑不了。快点。
我左手捂着她的嘴巴,右手慢慢地向她的脖子伸去。从刚才听到山哥说要掐死她的时候,她就开始猛烈挣扎和反抗,但是,却被山哥死死的控制着。她的头想左右摇摆起来,但却也被我死死的控制着。她的眼睛睁着很大,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快窒息了。
你快点呀,不然我们谁也走不了了。快点。山哥在一旁催着我下手。
她还是死死地盯着我。但我知道,我已别无选择了。我闭起了双眼,不去看她。右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但有那么一瞬间的电流,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小时候死死地抓着妈妈的手。
好了,快松手。她死了。快,我们走。
山哥的声音把我又从梦幻里叫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居然是那个女人的一双睁得很大很大的眼睛,她还是死死地看着我,我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有那么几秒,那个女人的灵魂,仿佛飘浮在了我的眼前。
十一
手机QQ的信息铃声响起了,居然是益柠给我发来的信息,只有几个字:我在小公园里,你来一下吧。
我莫名有一种激动的心情,合上书,照了一下镜子,对外婆说了一声,我到小公园去玩一会儿。
他坐在石椅上,脸色有些淡然,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却盯着我看,说,颜丹,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打架是什么时候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老实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也这样回答他。
他说,我还记得,那时,你三岁,我们就在这里玩,石头带了几个同伴过来了,他骂你是丑八怪。你当时还小,脸有点脏。
听到这里,我有点害羞起来,心想益柠这时候干嘛提我小时候的糗事出来。
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继续说,就那回,我打他了。那是我第一回打架。
我说,那一回我不记得了。不过后来你为我和石头打过架,我是有印象的。
他说,石头现在还欺负你吗?
我说,早没了。他已经到北京上学了。他爸爸妈妈在北京工作。
他说,真羡慕石头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又难过起来了。关于爸爸妈妈的话,我们仿佛一触碰到,心就会痛。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把你手机里的那首歌再放一放吧。
我问,哪一首?
他说,就是《妈妈不要离开我》那首。
我有些意外,说,你不是不喜欢听这首歌吗?
他说,我想妈妈了。
我放出了他想听的那首歌,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他埋着头,双手撑着脸,我看不到他有没有哭。但我却被他现在的样子感染了,我想起了爸爸来。
我们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小公园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全是年轻的陌生人,他们分散着,朝我们时不时地看过来,我感觉他们很奇怪。在他们当中,我却认出了不久前来找益柠的那个名叫张燕的姐姐来。我有点意外又一次见到她。我朝她喊道,姐姐。
益柠一下子抬起头来,他顿时紧张起来,且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用手肘箍着我的脖子。
那些人一下子都朝我们围了过来,益柠说,你们别过来。一个青年男子朝着站在前方的一个女子说道,王静,退后,大家都退后。
我没法看到益柠的正脸,但我却听到他的哭声了。我问,益柠,这是怎么回事?
益柠哭着说,颜丹,我杀人了。他们是警察,来抓我的。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说,益柠,你不要骗我。
益柠说,颜丹,我真的杀人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刚才后退了两步的女子说,温益柠,放开那个女孩,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益柠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恐慌,他朝那个女子吼道,你们不要过来。
那个名叫张燕的姐姐开口对益柠说,温益柠,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你要想一想你老家的爷爷婆婆,他们的年龄都那么大了,你还要让他们伤心吗?
益柠显然被这句话给说痛了心,他无助地说,是李山叫我杀人的。那天晚上,是李山说那个别墅里没有人的,他骗了我,也是他叫我掐死那个女人的,我是迫不得已的。
女警王静对益柠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你先放了那个女孩,好吗?
张燕姐姐也说,温益柠,听话,放了她。我们好好说,不会有事的。
益柠像一个困兽一样被他们围着,跑是跑不了的了。益柠其实也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箍着我的脖子,可能是太害怕了。同样的,此刻,我也害怕极了。上一回,益柠被抓时,我被吓得像丢了魂一样,而这一回,我实在像一个无声的木偶一样,被益柠箍着。
对不起,颜丹。
他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慢慢地松开了箍在我脖子上的手,之后,他瘫坐在石椅上,哭了起来。但很快,他被两个年轻男子反扭着手,戴上了手铐。我被张燕拥抱在怀里,我还在瑟瑟地发抖。
益柠被押着,走过我的面前,我一直盯着他,眼泪忍不住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益柠刚走过我的面前,突然停下来了,他转过脸,对我说,颜丹,对不起,请原谅我。如果我妈妈以后回来了,就叫她别找我了。
当益柠说这句话时,张燕姐姐把我抱得更紧了。
当益柠被带上警车离去后,我问张燕姐姐,益柠他是真的杀人了吗?
张燕姐姐没有作声,但我从她脸上的表情却可以看出答案了。我流泪了,我说,益柠已经十几年都没有见着他妈妈了,刚才他说他想妈妈了。
张燕姐姐却不说话,她陪着我坐在小公园里。周围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碎言着,我却像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一样。
胖子,不准骂她丑,再骂她我就打你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了小时候,益柠对着石头警告后便与他打了起来。
颜丹,帮我做一下作业吧,反正我也做不来。
我说,老师说自己的作业自己做。
他说,没关系的,老师不会知道的。
小时候,他叫我帮他做作业,我却帮他做了。
颜丹,来,坐在车上,我推着你开车。
小时候,他拿出了三岁生日时他妈妈买给他的玩具车。那一年,他六岁,那辆玩具车虽然有点旧,但他却保管得好好的,他说,那是他妈妈买给他的车。那辆玩具车,他只让我坐过,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坐过。
颜丹,我不会再读书了。他不让我读了。
小学毕业那一年,他对我说他不读书了。他不怎么难过,我却很难过。
颜丹,你怎么戴上眼镜了?
他辍学之后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染着一头红发,又长又红,他问我是不是眼睛近视了。当时,我反问他怎么把头发染红了?
想着想着,我又一头栽到张燕姐姐的怀里哭了起来。
十二
表姐王静说,据李山供述,那天晚上,他们原来计划是去林恩绪一处别墅里偷东西的,但是,他们到那里发现,那处别墅的房间里有人,所以,他们临时决定到林恩绪的另一处别墅里偷东西。然而,他们到达另一处别墅里行窃时,被屋主请的保姆何青给发现了。当时他们都很害怕,何青不仅大声斥问他们做什么,而且还对外喊人。李山一把把何青控制了起来,并叫温益柠去捂何青的口,不让她出声。后来,李山想到,这样控制着也不是办法,如果不杀何青灭口,他们谁也逃不了,所以李山就叫温益柠掐着何青的脖子,直至何青死亡。
我问,林恩绪?是市里面的X局的林副局长吗?
表姐点了点头,说,李山交代的一些关于林恩绪的问题,我们已经反映给市纪委了。不过,何青并不是林恩绪家的保姆,李山他们进错了别墅,他们进了辉鸿服饰的老板林长杰的家里。当晚林长杰他们全家都到亲戚家去了,只有保姆留在了家里。
我问,现在有温益柠的线索了吗?
表姐说,暂时不能对你说。
我决定再去冰榔村见见那个名叫颜丹的女孩,上次我已了解到,她和温益柠的关系不一般,情同亲兄妹。也许,颜丹是知道温益柠现在什么地方。
然而,当我来到冰榔村里的那个小公园里时,我居然看到我表姐他们都着便衣来了。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颜丹和一个男孩子坐在一起。男孩子正低着头,双手捂着脸。我猜,他一定就是温益柠了。
看到有警察到来时,那个男孩子像困兽一样,挟持着颜丹,这把我吓坏了。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了,千万别再做傻事了。
后来,他终于还是放开了颜丹。
什么?怎么可能?
表姐把他们调查的一个令人惊诧的情况给我说了,我根本无法相信。我问,表姐,你们是不是调查有误,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表姐没有回答我,只是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问,温益柠现在知道这个事情吗?
表姐摇了摇头,说,我们觉得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我们都担心,他如果知道了的话,会接受不了。
难以想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惨剧。我提出了申请,要与温益柠面对面交流,了解他内心的世界。
当我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坐在他面前时,我心里充满了矛盾。他坐在我面前,表情却异常平静,与上次在那个小公园里见到的他不同。但他好像有点抗拒我。
我说,益柠,我是颜丹的好朋友,我们可以聊聊吗?
为了减轻他的戒防之心,我说我是颜丹的好朋友。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
我问,益柠,你想你的爷爷婆婆吗?
他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了头,说,想。
我说,你把你老家的地址告诉我,好吗?我计划下周去看望他们。
他的表情有些难过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不过,请你们不要告诉他们关于我的事,好吗?
我说,好,我答应你。
我问,你可以给我说说,关于你妈妈的事吗?
他听后,不说话了。
我说,你是不是不想提起你的妈妈?
他说,不是。
我问,你有多久没见过你的妈妈了?
他说,五岁那年,她离开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我问,当年你妈妈为什么离开你?
他说,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常说,梳头不好一早过,嫁夫不好一世错。他怨我爸爸没出息。五岁那年的一天,他带着一个男的回来,跟我爷爷婆婆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我现在还记得,她当时说会到幼儿园来看我的,可是,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十二年。
我问,你恨她吗?
他抿了抿嘴唇,说,恨。一直都恨。颜丹一直问我想不想妈妈,我都说我不想,我真的很恨她。恨她骗我,恨她十几年都不来看我,恨她抛弃了我。每次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在身边时,我就恨她恨极了。
说着说着,他流泪了。我递给他一张纸巾擦眼泪。
他擦了擦眼泪,把纸巾紧紧捏在手心里,说,把爷爷婆婆送回老家后,我又来到了这里。我想在这里等她回来,我要问一问她为什么要抛弃我。当我杀人后,我害怕了,我害怕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问,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
他说,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蓄着短头发。
我问,那你记得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他低声说,记得,她叫何青。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那晚你掐死的那个女子后,她的孩子也就没有妈妈了。
他说,我没有想过。我太害怕了。她一直想叫,还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让我很害怕。
我问,你知道你们进的那个别墅并不是林恩绪的吗?
他说,警察告诉我了。他们说,被我掐死的那个女人是另一个老板家的专门带孩子的保姆。
我停了一会儿,做着思想斗争。终于,我还是那样决定了。
我问,你知道你掐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吗?
他说,不知道。躲藏的时候,我只听说那是一个保姆。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她叫何青。
好几秒他都没反应,我以为他没有听到我的这句话。我盯着他,准备再重复那句话时,他猛然抬起了头,也盯着我,说,什么意思?
我的内心早已无法平静了,但我却强迫自己镇静着,我说,那个保姆的名字叫何青。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你是在骗我,对吗?你们都是骗子!
我说,我没有骗你,她就是你的妈妈。
我已经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跺着戴着铁链的脚,跺得铁链咣咣地响。他吼了起来,说,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带,去带别人家的孩子,她该死!她该死!
他吼着,叫着。眼泪又出来了,鼻涕也出来了。
随后,他又蹲在地上,呜呜地说,我居然亲手掐死了我的妈妈,我居然亲手掐死了我的妈妈。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我这辈子永远都没有妈妈了……
我忍不住,也跟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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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3 20:2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您不遗余力地支持太虚,一天发一稿即可,期待您的首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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