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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风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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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5 12: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杨宝琼



  “呸!”

  二丫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风摆柳’又来了!”

  当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揉着一团泥巴。先是在手心里揉成一个小圆球,再用掌心使力压得扁扁的,光滑细腻得全是我的掌纹印。当然,7岁的我肯定是不满意这样的纹样,于是从菜畦边上摘了几朵开得正旺的邹菊,和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野生植物的小圆叶,一张张印在圆圆的泥饼上。漂亮的花朵印痕带着黄黄的花粉、圆圆的叶脉纤毫入微,它们有着花的香气和叶汁的清新味,这一切都被我留在了泥饼上,一个个漂亮的“饼干”也就新鲜出炉了。这是我、二丫、大凤三个人整个暑假乐此不疲的过家家游戏。

  一双脚已到了我的面前,差点踢翻了我的“锅灶”,我急忙用双手护住“锅灶”——三个石头上搭着一片瓦的“锅灶”。

  抬头一眼就看到高挑挑站在我面前的秀梅,更确切地说是一眼就看到了她鲜红的乳罩,红艳艳地在衬衣里挺立着,把乳罩下面的肚皮衬映得白嫩嫩的。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忙垂下了头。认为自己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是我不是要故意偷看,因为我坐在地上,她又站在我的上方,抬眼目光自然就从她衬衣的下摆看进去了。

  “雁南,你妈在家吗?”秀梅问我。

  “在屋里呢!”我小声小气地回答着,心里还在不安地跳个不停。

  秀梅扭动着水蛇腰和圆绷绷的屁股朝我家走去。

  “哼!看她那屁股绷得都快裂成两瓣了!”大凤边“炒菜”边愤愤地说。

  “都说她是狐狸精变的,会祸害人哩!”二丫用手扇着空气说。我们都闻到了秀梅留在空气里的香味,应该是雪花膏的味道。

  大凤停下手里的动作,双手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往我家走去的秀梅,困惑地说:“狐狸精不好吗?我觉得狐狸精挺好的呀!”

  “也是!其实,我很想做一个狐狸精,穿漂亮的衣裳,绷紧屁股的喇叭裤,擦满香喷喷的雪花膏,还有‘噔噔’响的高跟鞋,就像风摆柳那样。”二丫也出神地望着秀梅的背影,小声地诉说着她无限憧憬而又遑惑不安的理想。小声是因为不敢让大人听到,如果让他们听到是要挨打挨骂的;遑惑是因为这样的理想是有违大人们的教育。

  秀梅,其实我应该叫她秀梅孃,因为她是我妈的远房表妹,在县城里上了几年初中和高中,没考上大学才回到村子里,摩登时尚,完全是城里人的做派,大家都看她不顺眼,叫她“风摆柳”。单从字眼上看,我是很喜欢这几个字的,微风吹拂着丝绦般的纤细柳枝,袅袅地舞动着,多么美呀!可是奶奶不准我这么说,不准我喜欢这个称呼,她说“风摆柳”是骂人的话,风流不检点的女人才会被这么叫,还不准我跟秀梅玩,说她是狐狸精,一看就有股妖媚蛊惑的邪气,所以在人前我是从不敢叫她孃孃的。

  我没有心思听二丫和大凤的心愿,我最担心的是我的眼睛会不会长眺针。老人们常说看了不该看和不干净的东西眼睛会又红又肿,甚至会溃烂瞎掉。我越想越害怕,就把刚才无意中看到的及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

  “咦!你真的看到了她的奶子?他们说她的奶子又大又白,颤悠悠的,你看到了?”大我两岁的大凤很兴奋地问。

  我瞪了她一眼,我觉得说这样的问题真是害羞死了。

  二丫说没事,看了不干净的东西只要赶快用门搭子贴一贴眼睛就不会长眺针了,灵得很,还举例说上次看到蛇在交配,大人说这是最晦气的,不干净,就用门搭子贴在眼睛上,结果真的没有长眺针。

  我听了大喜,连忙拉了二丫去她家的门上,用她曾经用过的那个门搭子贴眼睛。门搭子是黑铁打的,贴在眼皮上冰凉而又油腻,害我几天都感觉眼皮有油垢似的不舒服。

  不管怎样,心中担忧眼睛长眺针的大石头终于搬走了,松下气来,我们接着又玩过家家的游戏。不过,三个人把最大的兴趣转移到了秀梅的高跟鞋上来了。于是,揉着泥巴,搓成高跟鞋的鞋跟,粘贴在自己的鞋底上,然后放在阳光下晾晒着,眼巴巴地等着泥干,等着穿高跟鞋。



  隔壁的堂叔狗蛋从县城回来了,他来到我家,给我带来了水果糖,还有我爸托他带回来的花衬衫和小花阳伞。我高兴得又笑又唱,多么漂亮的小花伞啊!有着粉红的花朵,密密实实的全是玫瑰花,亮晶晶的金属伞骨,撑开又小又轻。我早就讨厌死了家里又大又笨的黑布伞,但是我惊讶着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小花伞,因为自我记事以来除了大黑布雨伞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精致的伞。

  堂叔跟我妈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有注意听,但是我知道堂叔虽然寡言少语,却也像

  我爸一样在县城里有着体面的工作,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工作队。

  晚饭后,我穿着新衣裳,打着小花阳伞在村子里的晒场上正跟伙伴们炫耀着,妈、堂叔还有村子里的月亮婆婆一起来了。妈妈拉上我让我跟她们走,有人问月亮婆婆又要上哪里说媒去?月亮婆婆故作神秘地笑道:“先保密,到时自然就知道了!”月亮婆婆可是我们远近几个村子最有名的媒婆,原本叫春娥子,因为天天给人做媒当月老,大家就叫她月亮婆婆,早忘记了她原来的名字。

  走着走着就出了村,顺着田间小道,听着彼起此伏的蛙鸣和水稻田里秧鸡鸡咕咕的叫声,一会儿就到了邻村,原来是来秀梅家。秀梅给我们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喝着用酸梅汤和冰粉做的凉宵,吃着脆香的炒葵花籽,我感觉灯光越来越朦胧,大人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远到了地底下去了……一阵阵凉风吹来,伴着稻花清幽幽的香气,我醒了,发现正伏在堂叔温热微汗的脊背上,随着脚步时高时低地颠簸着,等看到我们村子里的灯光时,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秋天刚过完,踏入冬季的门槛儿,就是村子里最温暖和喜庆的日子了。冬季是村庄最为闲适的,男婚女嫁全都放在冬季里呢。如果哪家要是在冬季以外的日子结婚,可是要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的,说明这家儿女不学好,男女关系上出了问题。进入冬季,时常有热烈的鞭炮声喧嚷着村人的喜悦,纵横的阡陌上走动着迎娶的队伍,花花绿绿的嫁妆就是一队移动着的花朵,成为村庄一道最为绚丽动人的风景。

  堂叔也在这样的日子结婚了,连爸都请假回来了。新娘是秀梅。接亲时我是牵新娘的女童,看着堂叔和秀梅在秀梅家的堂屋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我牵着秀梅的手跟在堂叔的身后出了门。一路上有许多人来观望新娘,我听到有人在说:“啧啧啧!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这时秀梅的手就紧紧地捏着我,把我的手都捏疼了。可是我不敢吭声,大人说今天我不可以跟新娘子说话。虽然我不大明白什么是“鲜花插在牛屎上”?但隐约感觉到这不是一句好话,也感觉到这话与堂叔和秀梅有关。

  接亲的队伍到了堂叔家门口,几个太婆手执熊熊燃烧的火把冲过来,直朝着秀梅的身边和脚下绕。我那里见过这阵势,挣脱秀梅的手就跑。旁边有好几个人在说:“多剽几下,多剽几下,把野脚毛剽干净点,特别是这样的‘风摆柳’!”秀梅脸色大变,一把拉过吓呆了的我,攥着我的手就往院子里走,大步跨过了马鞍,进到堂屋里拜堂。正在他们又一拜、二拜、三拜时,早已有人为我准备好了装着洗脸水的盆和毛巾,我端着盆到已入了洞房的秀梅面前,等她象征性地洗了手和脸,把水泼到床底下,在盆里放了一张崭新的钱,这钱是给我的,足足有十元。我高兴极了,一出门,丢了盆,紧紧攥着钱满院子找我妈。

  一院子都是做客和帮忙的人,妈妈没找到,倒是听到了不少的议论。二丫妈和几个做厨的在悄声说:“狗蛋这样闷罐的人,管得住风摆柳吗?”“我看难说,狗蛋又在县城上班,早晚难照面,不出事才怪哩!”“看她那个骚样,汉子们的眼珠子都粘到她身上去了,真是个狐狸精!”……我越听越难过,看着手里的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堂叔狗蛋虽然不爱说话,可是他很好啊,秀梅真的很漂亮,像仙女一样,可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呢?我郁闷地找二丫和大凤去了。

  二丫和大凤正在吃着新娘撒的水果糖和瓜子。

  我问她们:“什么叫‘剽野脚毛’啊?”

  二丫“噗”地吐出瓜子壳,白了我一眼:“这个都不晓得,就是把脚上的野毛烧掉!”

  我大惊:“秀梅的脚上长野毛?她真的是狐狸精变的?”

  “长不长不晓得,反正大人说要烧掉野脚毛才不会去找野男人。”大凤说。

  “什么是野男人?”我更奇怪了。

  “可能是从原始森林里来的山毛野人吧!”二丫说。

  我们就一同眯缝着眼遥遥地眺望着远处黛青的山峦,好像要真的望出一个长头发、青面獠牙、穿树皮、系草裙的野人来。



  堂叔新婚的第二天,按习俗,亲戚是要去他家里吃早饭并帮忙还借来的桌椅板凳的。一大早,我就被爸妈叫起床去了堂叔家。

  虽说是初冬,但清晨已然有些寒气逼人了,我瑟缩着脖子,看到堂叔家院子里满地是鞭炮碎屑和瓜子壳,只有比较亲的几房亲戚在忙着做早饭,跟昨天的热闹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和压抑。马上,我就知道这压抑的气氛来自哪里了。秀梅看到我妈,眼圈儿立即就红了,拉着我妈的手就往新房走。我用眼光四处寻找堂叔,只见堂叔蹲在石碾子旁边抽着烟,脸沉得锅底似的。其他的人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说几句,也是轻言细语,怕是惊动了什么一样。我也就乘巧地帮着大人干活,心中闷得慌慌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着妈妈陪秀梅回娘家,这叫“回门、认亲戚”,新娘子要回娘家住几天,带着糖、酒、茶走亲戚,再由男方接回去,同样礼数地走男方家的亲戚。秀梅几天来都闷闷不乐,唉声叹气的,没人时,妈妈也唉声叹气的,跟秀梅说对不起她。安慰她:“你们还年轻,可以治,等过了这几天,让你姐夫陪他去医院检查。”妈说的姐夫是我爸,这我知道,但其他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几天没见二丫和大凤了,怪想的!秀梅走亲戚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她们。在村子晒场上,找到了正在玩跳沙包的二丫和大凤。我也加入玩了起来。一会儿,玩累了,我们三个就爬到晒场边上又高又大的稻草垛上。这个稻草垛可是个好地方,人在上边可以高高地俯瞰下边的动静,而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上面的人。我们在稻草里舒服地躺下来,望着天边落日辉映下的晚霞如锦似缎一般飘逸铺展着。

  大凤神秘地凑近来:“雁南,别人都在说你叔和风摆柳干架了,是不是真的?”

  “好像没有,但是有点不对劲!”我回忆着秀梅不高兴的样子回答到。

  “哪里不对劲?你叔真的是性无能?”大凤又问。

  “‘性无能’是什么?”我和二丫困惑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好像是他们不会生孩子了,也就收不住风摆柳的心,风摆柳肯定要跟野男人跑了,这都是大人们说的。”大凤无不得意地说着。

  “不会吧?秀梅多好看啊,跟着野人跑不会被野人吃了吗?听说野人可是吃人的!”我忧心忡忡地说。“我看见过秀梅的脚了,白白嫩嫩的,根本没有野脚毛。”我又补充着说。

  “肯定不会有了,结婚那天不是烧过了嘛!”二丫说。

  我们几个都不再说话了,仰头望着天边绚丽多彩的晚霞不停的变幻着,一会儿像是奔腾的骏马,一会儿像是飞天的神仙,一会儿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直到晚霞在我们的注目中一点点失去艳丽的色彩,一点点同天空一起暗沉下去,直到星星如钻石一般在蓝丝绒的天幕上闪烁起来,才各怀心事溜下草垛回家。

  回到家里,妈妈和奶奶正在堂屋里烤火。我担忧地问妈妈:“我叔是不是性无能?秀梅要跟野男人跑吗?”

  妈妈吃惊得睁大眼睛,一巴掌就打过来,历声说:“谁教你说的!这种话是小姑娘说的,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奶奶显然是被我气了,连连拍着胸口:“反了,反了,一个女娃子家家,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来了?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于是我妈又打了我几巴掌。
我捂着火辣辣疼的脸颊,委屈地大哭起来。



  日子不紧不慢,如门前小河里的水一样流淌着,一转眼,春节过了。河边的柳条儿柔软地舞着舞着,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抽出了鲜嫩的绿叶,桃花、杏花粉粉地开满了村前屋后,再加上李子、梨、油菜花,屋檐房舍掩映在花团锦簇之中,村前村后溢满了花香,到处是嗡嗡飞舞的蜜蜂,空气中有种暖暖的醺醉在流动,让人昏昏欲睡。

  写完作业,我早早地爬上床钻进被窝,沉沉睡去。不知啥时,听到窗外有很大的动静,喊叫声、跑动声。接着听到妈妈也起来了,正准备出去。我也懵懂地坐起身子,要跟妈妈一起去。妈妈的我按倒在床上,说:“明天还要上学,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快点睡!”我合上眼皮,一头又栽进深深的睡梦中去了。

  第二天早上,二丫和大凤来叫我上学。我们三人一般都是约着一起上下学的。

  还没有走出村子,大凤就神秘兴奋地说:“你叔现在成了乌龟,风摆柳给他戴上绿帽子了!”

  “说什么呀?一会儿乌龟,一会儿绿帽子,乌龟与绿帽子有什么关系吗?”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们昨晚没有出来看,可惜了!昨晚可热闹了!晒场上的草垛,就是咱们常去玩的那个稻草垛,风摆柳和大队里的罗文书被抓住了,抓住时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大凤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抓他们?”二丫和我争着发问。

  “睡觉呗!男人和女人干那个……他们那个了就生孩子,我们都是爸爸妈妈那个了生下来的。”大凤解释着说。

  大凤的话陡然让我心中难受起来,听她从口中说出这样不知羞耻的话,让我震惊和难受,这样的话通常是大人们吵架时相互谩骂的,是最下流的话,让我如吞下了活苍蝇一样的难堪和作呕。

  “别说了,你不知羞耻!”我粗暴而又恼怒地大声吼着大凤,一个人朝前跑了。
放学时大凤来约我,我看都没看她一眼,挎着书包自己跑出了学校。二丫她俩追上我,大凤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一点也不骗你,昨晚他们俩都被打了,风摆
柳的鼻子和嘴巴都流血了,流得白白的胸脯上全是红红的血。”

  我心中更加堵塞得难受,双手捂上耳朵狂奔起来。我恨大凤说的这些,这些东西肮脏死了,让人厌恶,让我觉得这个世界突然间面目狰狞起来,是我所不能了解和接受的世界。

  回到家里,愁眉不展的妈妈正在煮荷包蛋,她把四个荷包蛋舀到一个大碗里,叫我端给隔壁的秀梅孃去。

  “不去!”我倔强地说。

  妈妈有些生气,想骂我,又无奈地忍住了,叹了口气说:“南南乘,快点送过去,不然冷了!”

  奶奶也说:“南南去吧!你妈哪有脸去,媒是你妈保的,又是自个家的表妹,她作下孽来,你妈都没有脸了!”

  妈妈又说:“你秀梅孃估计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快去吧!”

  我只好端着碗,去秀梅家。秀梅家冷秋火烟的,看不到一个人,堂爷堂奶也不知上哪里去了?堂叔还在县城。我到了秀梅的屋子里,秀梅躺在床上,眼睛淤青,嘴角红肿着,完全变了一个人,双眼呆滞地望着屋顶,泪水默默地流淌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呆了一会,才想起来把碗放在床头柜上,飞一般地跑回了家。

  晚上,心事重重的我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睡着了老是做梦,梦见了大队里的罗文书和秀梅光着身子,罗文书抱着一大把盛开的邹菊在秀梅的身上插,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后来见他把花插到了秀梅的眼睛里,鼻子里,乳房上,红红的鲜血从秀梅的眼睛、鼻子、嘴巴、胸脯上哗哗流下来了,可是秀梅还在咯咯地笑个不停……突然大凤跳出来朝我叫:“你也是你爸你妈睡觉了生出来的!”我一下子惊醒了,又害怕又委屈,蒙着被子轻轻地啜泣起来,在寂静的夜晚被无边的孤独和忧伤紧紧包裹着。

  花开花谢,杏儿、桃儿、梨儿又青又小,一天天在我眼馋的探望里长大起来,神奇地变幻着色彩。先是杏儿黄了,又酸又甜;接着桃儿红了,汁多味鲜;等梨儿成熟的时候,才惊觉包围着村庄的稻子黄了,掀起一波又一波金黄的稻浪,掀动着庄稼人内心抑制不住的欣喜。蚂蚱在稻田里跳来蹦去,我和大凤也合好了,但我警告她不准再讲那些下流羞耻的话。

  这天,天气真好,秋高气爽,在打谷机轰隆轰隆的丰收欢歌声里,放了学的大凤、二丫我们三人来到田野里捉蚂蚱。秋天的蚂蚱个大腹中干净,捉回家里除去翅膀和腿脚,用香油干干地炸出来,又香又脆可营养了,是秋天馈赠给我们的一道美味。

  我们正在欢天喜地地追逐着四处乱蹦的蚂蚱时,忽然同院子的中华哥匆匆忙忙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看到了我,略停留了一下:“快!狗蛋叔被炸了,炸死了!”然后风一样地刮走了。

  我一时没缓过神来,呆呆地站着,想把这两句话再在脑中过一遍,顺一顺,理一理是什么意思?

  二丫和大凤推着我:“快,我们先回去,你叔死了!”

  我终于明白了,是我叔死了。手一松,装蚂蚱的袋子掉在田埂上,蚂蚱们乘机蹦跳着四处逃窜,我们三个也如兔子一样跑起来。
跑到秀梅家,院子里已乱成一团,秀梅、堂爷和堂奶哭得死去活来,木匠叮叮咚咚地做着棺材。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爸,他无比憔悴地正低声跟大家说着话。我不敢叫他,只是走过去偎在他身边,听他讲。

  我大致听了个明白,原来叔在物资公司上班,负责保管炸药。上午,叔进仓库点货,不知怎的,一下子几吨炸药突然就炸了,叔当场被炸得四分五裂,身首异处。事后到处找,一块块肉、一根根骨头……一点点勉强拼凑成个人形……也许是爸疏忽大意,忘了我,当时只有九岁的孩子在他身边,毫无顾忌地讲诉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我听得毛骨悚然、颤抖得快要窒息,满院子的嘈杂声音好象被隔了音……

  “醒了,醒了!”我听着妈妈焦急的声音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顶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线,已经是夜晚了。爸爸过来抱着我,妈妈数落他以后可不能这样吓着孩子了。

  但是,爸爸诉说的场景犹如烙印一样镶入了我的大脑,我时时刻刻记着它们,特别是黑夜来临,躺到床上,我总是会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我伏在叔温热微汗的背上一高一低地走着,突然炸药把他炸得四处乱飞,头颅、手臂、脚、腿,一块块鲜血淋淋的残缺躯体,从天空中噼哩啪啦雨点般落下来,有一段手臂正落在我的胸口上,突突地冒着鲜血,指头抽搐着,压得我无法呼吸,叫也叫不来,动也不能动,眼巴巴看着鲜血流满我的胸口……等我挣扎着醒过来时,浑身都是汗水,就不敢再睡,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窗口等待天亮。

  这样的梦每个夜晚都要来折磨我,但我不懂得怎样告诉大人,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只是把这种恐惧和痛苦深深地藏在心中,默默地煎熬着,痛苦着,忧伤着。

  堂爷和堂奶在失去叔后的日子里,常常破口大骂秀梅,开口闭口就骂她是狐狸精,风摆柳,就是因为她红杏出墙、不守妇道才害死了儿子。特别是堂奶悲伤凄惨的“数着哭”,就是用古老哀伤的调子,配上现场临时发挥的词,哭着唱对叔的怀念和对秀梅的怨恨。每当我听到这些谩骂、数着哭和秀梅的哭泣,心中就难过得无以复加,我为堂爷堂奶白发人送黑发人难过、为秀梅每天忍受谩骂难过,为叔的逝世难过,更为每夜要独自一个人承受恶梦的折磨而难过。

  听妈和奶奶的谈话,知道秀梅本来想搬回娘家住,可是娘家的几个哥嫂怕她回去分家产,硬是说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不让她回去,堂爷堂奶也不容忍她,她只好从原来的房子里搬出来,住到了猪圈边上的耳房里。



  秀梅在镇上开始摆一个小摊卖凉粉。

  叔死后,案件悬而未决,倒底是自杀?他杀?还是因公牺牲?一直都没有定性,
  
  抚恤金也没有着落。秀梅和我妈商量着去镇上做点小买卖以维持生计。
秀梅人长得水灵漂亮,凉粉做得白嫩细滑,再加上还会做杏、桃、梅等果脯,生意很好,在小镇摆摊不到一个月,就得了一个“凉粉西施”的美称。

  星期天,二丫、大凤我们在我家院子里写作业,一边吃着秀梅送的果脯。

  大凤说:“风摆柳现在是镇上的‘凉粉西施’了,听说围着她转的男人不计其数,她都同时与好几个男人好哩!”

  我白了她一眼,不吭声。

  “对哩!对哩!村里人都这么说,有人亲眼看见晚上有男人悄悄进风摆柳的房间,前门刚送走一个,后门又有人叫门。”二丫也附合着说。

  我一直不吭声,她们俩个讪讪地干笑了两声,埋头写起作业来。

  她们说的这些我似乎有点相信,因为前两天我隐约听到我妈在屋里说她:“不是我说你,寡妇门前是非多,要么就找一个合适的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全村的女人都恨你、怕你!”

  秀梅好象生来就是做生意的料,果脯生意越来越好,连县城里的人都慕名前来购买。秀梅雇了几个小工帮忙,走村窜寨收购新鲜的水果,用她秘制的配方腌制果脯。她做出来的果脯色泽鲜艳,保留了水果的新鲜,又甜又脆,市场上供不应求,都没有时间卖凉粉了,索性在镇上开了一间商铺,并用赚来的钱在猪圈的位置上盖了一栋房。

  秀梅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爱看书。她每个星期都要请我爸帮她买书,有许多我都看不懂,有经济学、营销什么的,我也不感兴趣,吸引我的是她那些诗歌、散文、小说之类的文艺书。

  秀梅跟我爸妈商量,她想办一个工厂,引进一条现代化的果脯生产线,现在的生产状况根本满足不了市场的需求了。爸说:“这想法好,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鼓励发展民营企业,也出台了许多相应的优惠政策。”妈妈也说是个好事,抓紧时间把厂子建起来。秀梅说具体办起事来真难,土地、资金、工商、税收……一大堆事儿,她一个女人家真是难上加难啊!

  我这时发现我有些佩服和理解秀梅了,她读过高中,是村里廖廖可数的读书人,有自己的思想,有奋斗的理想。爱美之心本无可厚非,可是她的花衬衫、红乳罩、喇叭裤、高跟鞋、特别是她特立独行的做事风格,与这个封闭、落后、愚昧的农村是多么地格格不入,再加上她生性风流,自然不能为村人所容忍了。但她身上有一股劲,一股不服输、敢拼敢搏的劲,自立自强的劲,就是这股子劲,让我有些喜欢她了。这年我读小学五年级,11岁。

  七月,我小学毕业了,长长的假期里常常到秀梅的屋里借书来看。秀梅的书有满满两大书架,什么方面都有,更多一些的是有关营销、管理、公关等内容的。我看她时而高兴得笑逐言开,时而愁容满面,直感慨创业真的不容易啊!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拿着借来的《简爱》去还秀梅。来到她家,四处都不见人,书房门开着,我把《简爱》放回书架上,浏览着其它的书。

  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中午炙热的太阳静静地飞舞着满地满世界灼人的金针。
我的耳边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凝神细听,似乎是猫在叫,又像是猪在呼喘,又像是猫与狗在撕咬,猫受伤了在嚎叫呻吟,狗也受伤了在低哼喘息……我疑惑重重地顺着声音寻找。

  声音是从秀梅的睡房里传出来的,房门没有关严实,开了一条三指宽的缝。我从门缝里望进去,一下子就看到两个白白的身子在床上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奇怪地翻腾跃动着,又像是两条白花的鱼,在浅滩上艰难地挣扎扑腾。猫一样呻吟哼叫的是秀梅,另外一个猪一样喘息的是谁呢?就在他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借着窗口射进去的阳光,我看到了他眉间的那颗痣,他正是我们镇上的镇长大人。他跟爸喝过酒,我记得他眉心里的痣。

  我身上冒出很多的汗,打湿了后背,心中突然就被一把锋利的刀“唰”地割开了道口子,再往伤口里撒一把盐、一把辣椒,让它就那么突突地跳着疼,撕着痛。泪水哗哗地流下来,颤抖着飞奔逃离了这个不堪的现场。

  我不敢跟妈妈说,也不敢跟二丫和大凤说,但是无意中看到的一幕无法从眼前抹去,它使我悔恨不该去窥视,使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肮脏,我不敢也不愿意去想,却又不由自主常会想起来。这一幕在我心灵深处狠狠地撕裂了一条裂缝,把我单纯快乐的年少时光撕碎了,眼见得那些单纯的快乐纷纷从裂缝里泻漏殆尽,留给我的只有痛苦和困惑。我无比恨秀梅,我认定她一定是为了办工厂的事才和镇长那样的,我看不起她,她真的是个狐狸精、风摆柳,我的内心不会宽恕她。
我不再去她家,也不理她。我也由此认为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是肮脏耻辱的,这甚至影响我直到参加工作后都不敢恋爱。

  九月到了,我要到县城去读初中。爸把我和妈都接到了县城。我心中暗自高兴终于可以逃离这个让我有着痛苦记忆的地方了,也可以躲避秀梅了。



  秀梅的工厂办起来了,成为了镇里最大最火的民营企业。她常来县城办事,总是要到我家跟爸妈说说话再走,我也总是以学业紧张而躲着不见她。

  秀梅的工厂办到县城里来了,成为了县里最大最红的民营企业,书记、县长亲自去厂里视察工作,给秀梅颁奖,这时我到省外读大学去了。

  秀梅的工厂办到市里来了,成为了市里最大缴税最多的民营企业,先进事迹都上了省电视台,得到了省长的接见。这时我在市里工作,妈也随我来到了市里。当我在省电视频道播出的新闻里看到秀梅从省长手里接过奖杯,看她笑得比五月的阳光还灿烂,她依旧那么娇美,风韵不减当年,更增添了成功女性的自信,气质不同凡响,真如一枝临水照月的绿柳,飘逸着女性的柔韧之美。

  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对妈说:“我秀梅孃还是这么好看真的好像一枝迎风飘舞的柳枝哦!我以前说喜欢‘风摆柳’这个词,被奶奶骂,不准我喜欢,说是贬义,是不检点的女人专用词。其实,只有美丽的女人、风情万种的女人、柔韧不拔的女人才能称之为‘风摆柳’;只有聪慧过人,精灵机智的女人才能称之为‘狐狸精’。”

  妈笑着说:“其实当时你作为小孩子只有看到秀梅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她所吃的苦。你还记得那回我打你吗?”

  “记得啊,你打得那么重!”我回答妈。

  “你狗蛋叔真的是没有那方面的能力,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她嫁了不算是男人的你叔。所以她才会跟罗文书在一起。特别是你叔死后,婆家、娘家都不要秀梅,对她恶言相向,她曾拮据得没有米下锅,连买经期用的卫生纸钱都没有,她万般无奈才到镇上摆摊做点小生意。可是就是做点小生意都天天被人欺压,一个年轻的小寡妇,难哪!你都没看见秀梅哭了多少回,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她遭的罪啊,要是换了别人兴许死几回了。”妈妈不住地叹息着,眼圈儿都红了。
妈突然想起来问我:“为什么小学毕业后突然不理秀梅孃?”

  我就跟妈说了那天在她家看到与镇长的一幕,以及听大凤说的与罗文书的事,还说了叔死后每晚的恶梦,说了成长的许多当初无处诉说的困惑、孤独、痛苦……说着说着,我已是泪流满面。我突然明白,有关秀梅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时代的见证,一段历史的见证,一个时代的变迁和嬗变,也是我自己成长的困惑、成长的忧伤、成长的疼痛,它是生命里血液一样流淌着的人生历程。



2009年7月18日晚10时




[ 本帖最后由 杨宝琼 于 2010-4-5 12: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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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5 13:23 | 只看该作者
“7岁的我”居然偷窥女人的私处,还会脸红,害羞。成熟得可以。后面更是完全一个小大人。

小说能换一个角度,剔除“我”,从第三人称(用大小孩)的角度陈述,或许更真实一些。个见。也不一定对哦!
3#
发表于 2010-4-5 17:52 | 只看该作者
先提,再仔细拜读。
问好。
4#
发表于 2010-4-5 22:05 | 只看该作者
成熟的小说技巧,学习
5#
发表于 2010-4-6 12:18 | 只看该作者
先提,吃饭后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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