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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有株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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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0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8-4-13 17:55 编辑

    幼时,学校操场边有个小花园。春暖花开,夏夜月下,秋风微凉,冬日暖阳,老师们喜欢搬出的藤椅,端上搪瓷茶盅,到花园散乱围坐,讲古道今,谈天说地。

    花园除一株牛心李、几株杨槐外,只几种花。一株山茶树,斜斜地生,一人高处分杈,枝干夭娇,开肥大厚实的大红花,红得刺眼。一笼月季花,簇簇地生,拢在花园边,花是层层叠叠的淡红,淡得如被洗过。还有一株痒痒树,树干高直,摸一摸,手感爽滑,仿佛没有树皮,很高处分开枝杈,枝叶稀疏,一团团一串串粉红的花,艳艳烈烈地开在云端。据说,轻轻挠它粗粗的树干,高处的枝条、稀疏的叶片、艳艳烈烈开着的花就会如沐风拂,颤抖起来。

    我们家厨房,紧邻小花园。虬曲有致的山茶花树,枝叶婆娑,花朵灿烂,就在窗外。我爬上树,在它的分杈处斜斜地躺着,作睡觉状。没人理,便站起来,伸长脖子从窗户往里望,母亲在柴灶边忙碌,为我们准备晚饭。月季花,我不怜爱,掐下一朵开得正艳的,一片一片撕扯完花瓣后,将花蕊随手丢弃。而痒痒树,我光顾得最多。风静时刻,喜欢去挠一挠,望一望。高高在上的枝叶,仿佛在动,仿佛没动,究竟颤抖没有,无法确认。越是看不明白,越想弄清楚,天天挠,时时挠,树干被挠起清晰可见的痕印,渗出淡绿的汁液。痕印并非我一人留下,大家都想挠它,都在挠它,都想见识见识痒痒树无风而动的奇特风景。

    父亲说,大家都说:痒痒树,名叫紫荆;花,是紫荆花。

    学校周围的农家院落旁坡坎下,有果树,也开花。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到处都是,樱桃花,枇杷花,石榴花偶尔可见。一年一茬热闹地开,没多少人注意。大家在意的,是花朵零落后一日比一日更见丰硕的果实。学校小花园里只开花不结果的树,结了果不能吃的花,特别是据说轻轻一挠树干,枝、叶、花要颤抖的痒痒树,别处难以见到,很是稀奇。

    因为稀奇,便特别在意。挑粪担的农人路过,抬头望望痒痒树,咧嘴浅笑,仿佛与树与花有不为他人知的会心会意。背柴禾的妇人,在痒痒树下歇脚,见树顶的紫荆花开得正艳,赶紧理理散乱的头发。家乡土俗认为,男孩若怕别人胳肢,长大一定怕婆娘(家乡人把老婆叫婆娘)。邻近的农家小孩,见老师不在小花园,悄悄跑来,使劲挠痒痒树,边挠边叫:怕婆娘树,怕婆娘树。而痒痒树,或在动,或没动,端庄地站在那里,将自己的枝叶、花朵隐藏在浓雾里,云深处。

    长大点,离开小花园,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痒痒树花。在书里读到写花的文,听人说起什么花什么花漂亮,就会想起小花园里的痒痒树,想起痒痒树上的紫荆花,觉得:它,才是最奇特的树,最奇特的花。后来,小城的花坛里、马路边栽了许多痒痒树,低低矮矮的,纤纤细细的,虽也有光洁的树干、稀疏的枝叶,也开一团团一串串粉红的花,但终究小巧小气,缺少痒痒树、紫荆花的韵味。看着它们,想起小花园里的痒痒树,痒痒树上的紫荆花,觉得:它,才是真正的紫荆。它光洁的树干,笔直笔直地向上升,越升越高,稀疏的枝叶周围,雾气蒸腾,一一团团一串串粉红的花,在蒸腾的雾气里,既清晰又模糊,一忽儿愈来愈迷离朦胧,一忽儿却越来越明艳夺目。

    读汪曾祺的《紫薇》,见文中说:“现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痒痒树’或‘痒痒树’。”并引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爪其本则枝叶俱动,俗谓之‘不耐痒花’。”才知道父亲错了,大家都错了,我也跟着错了:紫荆,不怕痒;怕痒的,是紫薇;幼时学校小花园里的痒痒树,不是紫荆,而是紫薇;我嘴里叫了几十年紫荆,其实是紫薇。

    说起紫薇,一般都会想到白居易《紫薇花》中的那句“紫薇花对紫薇郎”。汪曾祺引《新唐书•百官志二》注说:“‘开元元年,改中书省曰紫薇省,中书令曰紫薇令。’白居易曾为中书侍郎,故自称紫薇郎。”白居易写过不止一首《紫薇花》,人们常引的,是有“紫薇花对紫微郎”句的七绝,全诗为:“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汪曾祺解读这首诗说:“中书侍郎是要到宫里值班的,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免有些寂寞,但是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谋得到的差事,诗里又透出几分得意。‘紫薇花对紫薇郎’,使人觉得有点罗曼蒂克,其实没有。不过你要是有一点罗曼蒂克的联想,也可以。”诗里的“寂寞”,一眼可观。“几分得意”,仿佛也有。“罗曼蒂克”不但有,而且浓:黄昏,独与紫薇对坐,目光所及,是盛开紫薇的红艳艳,鼻息所嗅,是紫薇特有的花香,此时,不论是沉入混沌了无思虑,还是想起人事寥落世事苍茫,亦或是莺歌燕舞小蛮樱桃,都属“罗曼蒂克的联想”!汪曾祺就是汪曾祺,他能把你的心思,全窥透。他或许不作如是想,但他并不强求,无可无不可,随意散淡。只是,在我心目中,白居易面对的紫薇,不是小花园里高大得枝条、花朵均在云端的紫薇,而是矮矮的、簇簇地许多株生在一起的紫薇。

    沈胜衣《书房花木》之《官家紫薇自家看》一文里,也说到紫薇和白居易。“《广群谱》载其形态和历史:‘每微风至,夭娇颤抖,舞燕惊鸿,未足为喻。唐时省中多植此花,取其耐久,且烂漫可爱也。’——于是,唐朝开元年乃改中书省为紫薇省,中书令、中书侍郎为紫薇令、紫薇侍郎。”在沈胜衣看来,唐开元年间,“改中书省曰紫薇省,中书令曰紫薇令”,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省中多植此花”,是据花而改。沈胜衣也解读了白居易的《紫薇花》诗:“我偏最爱也当过中书舍人的白居易这两句:‘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营造了一份静穆、惆怅和悠闲自得兼有的情调、气氛,颇引神思。”静穆或有寂寞意,自得亦自在。此外,还有一份惆怅。这惆怅,应该就是汪曾祺所说的罗曼蒂克。由此可见,文人读诗,意蕴略同。

    奇怪的是,我读此诗,少想紫薇,想得多的是“改中书省曰紫薇省,中书令曰紫薇令”的人。开元,是唐玄宗的年号,《新唐书》之《玄宗本纪》记载了改名之事:“开元元年……十二月庚寅,大赦,改元,赐内外官勋。改中书省为紫薇省,门下省为黄门省,侍中为监。”《旧唐书》之《玄宗本纪》也载有此事,言说近似。显然,改中书省为紫薇省的,是唐玄宗李隆基。为什么要改名,史未载。白居易的诗说他供职的中书省有紫薇,但白居易出生于772年,不能证明开元元年(741年)中书省即有紫薇。明人王象晋原著、清人汪灏增删的《广群谱》所说“唐时省中多植此花”,也未说明具体时间。所以,因花改名,只能当掌故听听。

    唐玄宗李隆基,是历史上著名的统治者之一,“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统治者,他给当时的历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剑桥中国隋唐史》)他所开创的开元盛世,至今还为人们津津乐道。他浪漫多情,与杨贵妃的爱恋,经过《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渲染,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还善书喜乐,“多艺尤知音律,善八分书。”(《旧唐书·玄宗本纪》),是兼有文治武功的“文艺皇帝”。只有他,才会将中规中矩的中书省改为浪漫无度的紫薇省。因为他这一改,白居易才能留下“紫薇花对紫微郎”这般令人暇思渺渺的诗句。所以,沈胜衣说:“由这一改名,亦可想见大唐风流,开元文采了。”而这“大唐风流、开元文采”,与唐玄宗李隆基密不可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他的风采。

    一恍惚,我穿越了,坐在大唐的紫薇省里。院中,有一株紫薇树,树干高直,摸一摸,手感爽滑,仿佛没有树皮,很高处分开枝杈,枝叶稀疏,一团团一串串粉红的花,艳艳烈烈地开在云端。我轻轻地挠它,它多情地颤抖。花瓣零落,树叶飘忽,它们起伏有致的姿态,一如敦煌壁画里曼妙的飞天,遥遥地飞过来,离我愈来愈近,肌肤生辉,眉目可辩。

    这株紫薇,深植在我的记忆里。穿透时空阻隔,可以望见,可以抚触,可以搔挠。这株紫薇,亦深植在我的想像里。只要想起它光洁的树干,稀疏的枝叶,一团团一串串粉红的花,就会身隐梦迷,神飞意驰,不知何所驻足。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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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1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改好了,重新发过,请大家指正。
发表于 2018-4-11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差点被绕迷糊,读着读着才知道,原来是误把“紫薇”当“紫荆”了。
发表于 2018-4-11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请原谅我思路总在平行线不在交叉线上。读文,想到了一些被领养的孩子,虽然最后发现一直称为父母的其实不是父母,但从小到大感受到的父母之爱是不打折扣的。
我这读后感是不有点儿离谱。
发表于 2018-4-11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果然是修出来的。
 楼主| 发表于 2018-4-12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lvhq018 发表于 2018-4-11 18:31
差点被绕迷糊,读着读着才知道,原来是误把“紫薇”当“紫荆”了。

读了汪曾祺,才知道痒痒树是紫薇,不是紫荆。
 楼主| 发表于 2018-4-12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an安 发表于 2018-4-11 20:45
请原谅我思路总在平行线不在交叉线上。读文,想到了一些被领养的孩子,虽然最后发现一直称为父母的其实不是 ...

哈,也请原谅我思路跟不上节奏:没太读明白
发表于 2018-4-12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rsjby 发表于 2018-4-12 20:36
哈,也请原谅我思路跟不上节奏:没太读明白

是的,甚至我有时候读完某文写出个读后感来,作者都会纳闷,你怎么在旮旯那儿有感呢?
我是说,虽然你错把紫薇树当紫荆树了,但它像紫荆树一样给你的童年带来了许多的快乐,留下了美好回忆。大概就这意思吧,但我还是喜欢我之前产生的那些不着边儿的联系。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0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槐安. 发表于 2018-4-11 23:24
好文果然是修出来的。

不敢说修成了好文,至少是感觉完整了一点。
发表于 2018-4-1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前面写的挺温情,后面引用一多就烦人了,引经据典的多了,就没有阅读兴趣了。
没有这些名人文人的“说”,难道就不能成文了吗?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8-4-13 11:36 编辑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8-4-13 10:09
前面写的挺温情,后面引用一多就烦人了,引经据典的多了,就没有阅读兴趣了。
没有这些名人文人的“说”, ...

谢谢指正,很在理。
只是看到汪曾祺、沈胜衣都说到这些,就想查一查他们说得准确与否,然后将这查证过程写了下来。前部分与后部分,虽不太搭调,但也是查证过程的实录与感慨。
我是学历史的,有点考证癖


发表于 2018-4-13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读有来头的文章!所以赞!
发表于 2018-4-13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底蕴有底气的文文,看了,有所获。
发表于 2018-4-13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类散文。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18-4-13 17:56 编辑
夜莺 发表于 2018-4-13 17:09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类散文。

因为读过几天历史,不知不觉染上了考证癖。只要与历史有关,都想考证一下。这,或许是好事:因为自己弄明白了一些事是怎么回事;但也是坏事:就是引文较多,缺乏完全自己的东西。
谢谢你来读,谢谢你觉得还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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