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鱼

敬一兵

　　　　　　　酸　菜　鱼

　　　　　　　　　　■敬一兵

　　长在地里的青菜，游在水中的鱼，虽然共处于世，但它们的生长轨迹，是两条风马牛毫不相干的直线，永远不会因为一句话，或者一次冲动，邂逅在一起。各行其道，互不染指，是青菜的祖先和鱼的始祖，为它们各自的后代划定的生活界限。青菜和鱼，谁都不敢跨越雷池半步，跨进雷池，就是自取灭亡，这样的事实，它们是不愿意用死亡来证实的。

　　青菜的祖先和鱼的始祖，在为它们的后代制定了约束条款的同时，却又在暗地里背叛了条约，彼此投以木桃报以琼瑶。相互邂逅在一起的激情，肆无忌惮。这样的情形，是走在它们生后的子孙们无法看见和无法想象的，除了生活在川渝一带的乡村农人。时至今日，这些农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先，又是采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甚至动用绑架的手段，唆使青菜和鱼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走在一起的？结果的拷问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青菜和鱼走在一起后，给他们的唇齿带来的美好感受，还有为这个美好的感受，乡村农人的祖先留下来的美好命名：酸菜鱼。

　　一说酸菜鱼这个名字，就给人鱼天生就游在酸菜汤里而不是游在池塘里的印象。眼睛看见的事实，也在加深这个印象的沉沦力度。成都平原的鱼塘四周，都是青悠悠的菜地，很少听见鸟叫，倒是常常可以听见池塘里鱼摆尾惊动了池水的响声。近在咫尺的距离，自然就产生了鸡犬之声相闻的结果。书上说老死不相往来，但对于行走在一边是菜地，一边是池塘的田埂上的农人来说，不相往来才是一件怪事，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他们不相信书上说的话，尤其是在秋天。这个事实，大凡源于丰收的季节，能够给人带来很多吃的迫切期待的缘故。青菜就是在这个季节成熟的。农人再迫切，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吃完所有丰收的青菜，于是，他们就把自己在儿时脑袋生得尖、认字认半边的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全部精明，悉数发挥在了腌制泡菜的细节里，等到没有青菜可吃的时候，再从泡菜坛里捞些酸菜出来下饭。光吃酸菜，既单调乏味，又涝肠刮肚不解恨，久而久之，受不了没有油花花滋润肚子的煎熬，农人只好把眼睛盯在池塘里那些游动的鱼身上了。如果这个时候你碰巧遇见了他们，然后对他们腌制泡菜的细节大加称赞，并脱口说出天堂就在细节中这样文诌诌的语言时，他们不会骂你说的话比他们的酸菜还酸，他们只会对你伸出大拇指，然后拍了你的肩膀亲切地纠正你的认识说，兄弟，天堂不在细节里，天堂只在酸菜鱼里！腌制酸菜，就是储藏青菜，储藏青菜就是储藏太阳和雨露，就是储藏酸菜和鱼随时随地都可以相互往来的时间，这不是天堂是什么呢？不待你反驳或者犹豫，他们保准立即就拖了你去尝他们做的酸菜鱼了。

　　品尝酸菜鱼，始终是无法绕开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的。并且，在这句话的疆域里，绝大部分位置，都被乡人敬仰灶台的情愫占领了。虽然乡人的卑微命运没有改变，但他们的身份，却可以在眨眼之间，凭借灶台获得转换。灶台确实值得敬仰。乡人只要站到灶台边，立即就成了一名艺术电影制作的导演。草鱼、鲤鱼或者鲢鱼，还有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酸菜，是电影中的主要演员。葱花，花椒，蒜，精盐，料酒，肉汤和熟菜油是群众演员。大铁锅，柴火，风箱，锅铲是演员们表演的道具。整个烹饪的过程，就是在导演的执导和监督下，让鱼和酸菜激情邂逅的过程。表演要达到的艺术效果，则是通过口舌获得的美好味觉，换来男人和女人心理和生理上的鱼水之欢的欲望。难怪汪家卫的香港、侯孝贤的台北、伍迪·艾伦的纽约总是成为了爱情普照的城市，原来在他们的影片里，都有美味佳肴，以及被这佳肴吸引，翩然而至的美女。

　　因为导演的指导思想是质朴的，所以烹饪酸菜鱼的过程也是简洁洗练的。鱼两面各切三分，酸菜搌干水分，切成细丝，泡红辣椒剁碎，泡姜切成粒；炒锅置中火上，下熟菜油烧至六成热，放入鱼炸到黄色时捞出；锅内留油，放入泡红辣椒、姜、葱花，再掺入肉汤，将鱼放入汤内，汤沸后移至小火上，放入泡酸菜，烧约十分钟，兑点醋盛入盘内就大功告成了。

　　尽管乡人的生活像一盘散沙，性格和脾气各有千秋，对生活的感悟，就像一杯茶落在不同的肚子里，会有不同的体会一样令旁人难以把握，但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在酸菜鱼里，却得到了一致的表现。也许平时你忘记了中国哲学大师王阳明说过吾心即宇宙的话，没有关系，看一眼酸菜鱼，然后再尝一口，你就会想起他的话，然后在咀嚼中，越来越喜欢王阳明这个古人了，真的。形而上的魅力与妙处，全在酸菜鱼里面。一盘酸菜鱼，就是一盘宇宙，有酸菜里储藏的阳光，空气和泥土的味道，还有鱼里储藏的溪水和软体小动物的元素。屁股决定立场，酸菜鱼的味道，自然就决定了人对生活的态度。

　　酸菜鱼肉质细嫩，汤酸香鲜美，微辣不腻，鱼片嫩黄爽滑，既能开胃健脾，又可醒酒提神。吃一次，不仅仅是一次味觉的享受，也是对僻静乡村的一次阅读。用酸菜鱼的味道来勾勒乡村气息，绝对是乡人的一种灵光闪现，情形简直就像马失前蹄，坠入田园风光里，长久地徘徊在田埂边的果树下，等待草舍中一曲老钢琴弹出的《时光流转》。

　　酸菜鱼与其说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四川特色菜肴，不如说是瞬间就能凝固时光流转的一幅山水画卷。吃酸菜鱼就是获得蜀中山水的熏陶和梳理，这点反应在城市女人身上更明显。难怪长期被酸菜鱼滋润的成都女人，不同于西湖水断桥月境况中养出来的白娘子和苏小小，柔情似水。也不同于萧风吹飞沙走情形里雕琢出来的蔡文姬，大气磅礴。成都女人就是没有穿裤子的酸菜鱼，小巧玲珑，姹紫嫣红，花香袭人，口齿伶俐，心思活络，精灵敏锐，随便说出一句话，都透露出蜀中山水的韵味，像鸟儿鸣唱的声调，让你不敢相信，它竟然就发生在钢筋混凝土合围起来的城市樊笼里。

　　不知道亨弗莱·鲍嘉与英格丽·褒曼是否到过成都？但只要你置身在成都，你就会感受到成都的天地里，充满了她们遗留下来的爱情之魂，让你不由自主按图索骥去追寻。满街都是游在酸菜里的美人鱼，都是被阴柔美感元素拉得又细又长的视线，都是女子斜靠在十二楼的阳台上嘴叼香烟的半空灵半人间的味道。成都其实就是一个穿上了湖蓝色连衣裙的女子，阴柔的气息浓得要命。这些像蛊一样诱惑的元素，无疑是出自于酸菜鱼中的，让男人来了就不想走。

　　酸菜鱼确实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摘下面具。不吃酸菜鱼的时候，人与人之间有距离，距离使人冷淡得面无血色。但只要一吃酸菜鱼，就会勾起人们心中的乡村情怀，让他们一下子就变成了豪放的性格，拉开话夹子，一边拼命谈论起那些比处女还要纯洁纯朴的乡村女人，一边使劲把如处女一样的酸菜鱼片吞进肚子里。酸菜鱼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即便就是吞食的行动结束了，在接下来到茶馆聊天，或者围成一圈搓麻将“血战到底”的过程中，他们的豪放性格依旧在继续延伸。钱嘛，纸嘛，惟有朋友间的友谊最宝贵，谁让他们彼此经过酸菜鱼的介绍，心甘情愿成了朋友呢？

　　对于许多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乡村生活或者乡村情结，这些说没就没有了的情形，由于在他们经历的那段日子里，没有好好记录，从而成了他们记忆中残缺不全的片段，只能依凭想象和流连的眼波了。这样的遗憾，事前让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苍蝇馆子里，竟然轻而易举就被一道酸菜鱼的菜肴给修复弥补了。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0-4-16 09:28 编辑 ]

敬一兵

笨小暖

先报个到，细读作评。

笨小暖

生活界限——酸菜和鱼，青菜与肉的赋格捏合；木桃报以琼瑶——情侣式的表达方式，加工了的组合；天堂不在细节里——凝简了的分裂；形而上的魅力与妙处——酸菜和鱼的演变史；成都女人——酸菜鱼的意象之赋；英格丽·褒曼——思维跳跃的展示；人与人之间距离——由根本到无本；不好好记录——这个世界的全概印象；修复弥补——恰巧的组合，来来该永远分裂下去，却成为民间导演最得意的组合。如上几个支点的轮廓，正是意为叠加和复构之上的意象综合，从一开始，以单一的青菜和鱼的线条贯穿全文的主题素材，而青菜成为酸菜的过程是此对立关系的对题，之后在不同的层次轮番出现，其中的过渡就是思考和思想的定位，而始终将主题加以各种不同角度和审视的高、宽度的变化形成缜密、严谨的统一形象主题，而这个过程又无时无刻不展开不同程度的分裂提示，令一道酸菜鱼一会儿脱胎换骨成为诸多角色，彼此再相转换，一会儿又矛盾性地扩展为一种世情的对立或纠结，这凝重博远并且跳跃不断的思考方式，值得深味和揣度，正是切合了这个世界多元、暧昧、边界模糊、不断分裂和组合的状态，而赋格多重的散文构思使文章本身既具辨证色彩又无时无刻不扩展模糊的界限，这是一种好的思路突破甚至启发。祁克果说：“一个群体，不管是这一个群体还是那一个群体，不管是现存着的还是消亡了的群体，不是卑贱的还是高贵的群体，富人的还是穷人的群体，—— 一个群体在概念上就是错误，因为它把个人变得彻底的顽固不化与不负责任。它削弱了个人的责任感，使人的责任成为一种幻觉。”其实我们展开分裂的幻想：脱离群体之后就会知道：这个世界是我的世界，很现实的；‘我’把自我语言的界限理解为只有‘我’能理解的语言，也意味着‘我’的世界必需存在界限。而酸菜鱼，以民间的一份淡定和美好不分界限地组合了，虽然过程还是风马牛不相及，可世界的手法是绝对的，它令一切的可能成为不可能，不可能成为可能。

运涛涛

思绪跨越了酸菜鱼本身，由此延伸，想到了更多的问题。学习！

赵国宝

人生的况味，尽在酸菜鱼中。

杜永生

先记号。慢慢学习着。问好！

杜永生

酸菜鱼，这是一道非常常见的菜，但很多是在饭局上。而自己亲自做的话也可以，但不定味道口感真实地道。说地道，就是自己做与厨师做的区别。酸菜鱼是川菜的一种，我们不去考证，是否真的就来源于四川。从作者的叙述里，这不仅成了一道与生活息息相关着的大菜，传统菜，同时，也蕴涵着农人的生活底蕴。对于写这篇文章，我想作者不仅处于对酸菜鱼的钟情或嗜好，更关注着酸菜鱼之外的感悟。可以说，我们很多人都曾吃过酸菜鱼，到底是不是如此的感觉呢：“酸菜鱼肉质细嫩，汤酸香鲜美，微辣不腻，鱼片嫩黄爽滑，既能开胃健脾，又可醒酒提神”。我认为作者说的非常惬当。一道菜，总有它的来源，总有它可以被认同的充实味道。文章以层层铺展的形式，从生活外表及至内里，大量的形象、比拟、比类从事的语言，不仅使得文字带来了丰富的口感，同时，作者也渐渐地把之衍化成一种剪不断的情结。支持精华！
悉数发挥在了淹制（腌制）泡菜的细。。。

季大相

酸菜鱼，是美味佳肴。在敬版的笔下，更是人生的一道美丽而淳朴的风景。农人的豪爽、朋友间的坦荡，一切于自然中显现，显现出生活变奏的美感。所有的尘埃，在吃酸菜鱼的过程中，能得到涤荡。与其是菜肴，还是品味人生妥帖。这就是敬版文字的高度，没有做作，也从不自视清高，为文、为人，都是我学习的榜样。问好敬版

夏日荷风

酸菜鱼，一道普通的菜肴，在敬老师厚重笔触之下，成了会思想、能呼吸的生命脉络。感性与理性的并存，对思想性与价值意义的纵深挖掘，使一道菜蕴含了微妙、玄机的人生哲学和女人般乖顺精致的知性感觉。
一道菜本身，已经不再是一道菜，是什么呢?是一道靓丽人间的美好风景。耐品、耐赏！
问候敬老师，向你致意！

清浅居

一盘酸菜鱼，人生众生相，当站在某一个高度重新去审视世间万象万物时，才会发觉生命的本质与核心，深邃具有新意的文风，略带抽象的表现手法，无疑是本文的看点和值得学习的地方，这些字是经过内心深处无数次打磨后才出炉的！
问好敬老师，春安！

曾经沧海

一草一木，一禽一兽，在敬版的笔下是那么生动而传神，欣赏学习。

zfx875206

尽管乡人的生活像一盘散沙，性格和脾气各有千秋，对生活的感悟，就像一杯茶落在不同的肚子里，会有不同的体会一样令旁人难以把握，但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在酸菜鱼里，却得到了一致的表现。

将沉淀在生活里的酸菜鱼用抽象的手法赋予一定高度，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具有思辨色彩的文字，使文章有了生活的况味和厚度，高度不同，视野就不一样，匣子学习了，问好敬版。

吕永红

一种净化世态人心的美食，学习您的笔法，问好！

geng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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