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米抗战 于 2018-4-16 15:05 编辑
捧一手心土,是我亲近故乡的最早方式。
在我刚刚能够松开母亲的手独自挪步的年岁,这种方式简单得有些原始,而又原始得最纯最真,有如早春的一滴雨露坠入泥土。
风轻云淡的过往,日月在头上奔走,土地在脚下延伸,母亲的呵护如影随形。我最先被允许碰触的是麦场边上那种绵软细柔的土,乡间称其为绵绵土。一个“绵”字已足够温柔,再这么一叠,就凑成了至今为止我所认知的最温柔的词汇,其后再缀上一个“土”字,轻易就抵达了柔之极境,足以媲美鸟羽与云丝。
手探进土的时候,令人迷醉不舍的是土的温热。故乡的土是我儿时捧过的最温热的土,仅次于母亲的胸膛,是这世间唯一能将灵魂与故土紧紧地焊接在一起的温度。一捧故土,就是一捧静置在老日子下面的矿藏。那里面储满了一个村庄千百年的阳光,也储满了千万人血浓于水的情愫。村庄里的每一双手,只要亲近过土,它就会悄然生出根系,直往人的心里扎,直至拔节、生长、抽穗、结果。土里的庄稼是这样,土地上的人也是这样,不能没有根系!
捧一手心土,透过阳光去端详,并不美,但也不丑,质朴而温柔。捧着土,好似捧着云,拥有了整个世界的温柔,词典里没有能够形容这种触感的词汇,即使有也不足以诠释手亲近土的那种感觉。
生于土的孩子,土就母亲之外的母亲,摇篮之外的摇篮。换言之,土可以无比亲近,可拥抱,可亲吻,可品尝,可挥洒,可玩耍……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贪玩自然是天生的本性,一泡热尿,化土为泥,天然得不能再天然。这是土的湿玩法。尤其黄土,可塑性强,想捏什么就捏什么,泥枪,泥刀,泥球,泥碗,泥盘,哪怕灰头土脸,也乐此不疲。尽情尽兴的时候,谁还会在乎那一股淡淡的尿骚味。一个黄皮肤的孩子面对土,会像面对亲生母亲一样无拘无束,在土里翻,在土里滚,从不会磕着碰着,即使泥汗淋漓,依旧满脸春风。
土里长大的孩子,生命的第一次呼吸,一并被吸入的除了母亲的乳香,一定还有土的芬芳。是土,减淡了红润的小身躯的血气;是土,止住了新生的小生命的啼哭;是土,温暖了初降人间的第一场梦,那梦便有了重回母体般的安然。这世间至纯至美的芬芳,凭借阳光传递的温热,早早就为我们的灵魂打上了土的烙印。
土无言,讲不了故事,可土里全是故事,像庄稼一般稠密,一茬一茬的,有甜的,有酸的,有苦的。土因此有了磁力,被吸引的孩子,谁也不愿离开。广袤无垠的土,陪伴了爷爷和孙子。没有谁不熟悉土的秉性,更没有谁不熟悉土的味道。“地种三年亲似母”,更何况亘古不离的相伴相守?因而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便对土有了最深沉的尊崇与依赖,信仰土崇敬土便成为我们骨子里最根深蒂固的秉性。
有土就有耕耘,有耕耘就有村庄。土之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着无数的村庄,循环往复着品味不尽的百味人生。然,无论哪一味,皆受着土的滋养,氤氲着土的味道。村庄里的人有一种类似的品性,这实为土的品质。
土用墙围猎风,用窖囚禁雨,用院俘获寒霜,用炕对峙冰雪。
土上有许多坎儿,也有许多沟,但没有一道是脚跨过不去的。土认识村庄里的每一只脚。那些印在土里的脚印,就是村庄的年轮。跌倒在土里的身影,从来都是自个儿爬起来的,土给予不了他们任何帮扶,土能给予的只有土,一身土。
土总是在低处,总是在沉默,不显不露,不言不语,这让我觉着土是极有涵养的,像我的文安三爷,一位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农民,他不说话,庄稼就是他的话。
村庄里,多少人翻腾土,在土里折腾,直至把锄头磨秃了,把自己磨老了,土还是厚厚实实的一层子,不增不减,不老不朽。记得,老人们时常念叨一句话:“土生五谷,五谷养人,人如草木,春荣秋枯。”一茬子人吃够了五谷一闭眼走了,又来一茬子人接着吃。土静默,不喜不忧。一年年,一代代,土真实地养育了我们,孜孜不辍。阳光下与月光下,土的表情基本是一致的,很难察觉出变化。惟有经历一个完整的四季,土的表情才清晰可辨。平静平和的土,厚实宽广的土,有底气直面苍穹,更有给予万物生生不息、勃勃向上的力量。即使一根软塌塌的枯藤,只要扎根在土里,也会坚定意志向上攀爬。土用最宽广博大的胸怀涵养出我们勤恳坚韧的品性,激励我们厚积薄发,不断成长,不断收获。
艾略特说:村庄是一个人的归宿。有故乡的人有乡愁,有乡愁的人深受土的滋养,感念土的深恩。土因不断滋养而具情感性质。一方故土所释放的爱,总能跨越千山玩水,通向万千游子的心灵。浸润着浓浓乡愁的故土,没有了原始的坚硬质地,柔软而细腻,哪怕只是微小的一捻,也足以令思乡的心灵升腾起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苍茫暖意。
回望故土,没有什么比她更具母性。
回望故土,亲近如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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