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述】大拇指食指与小说稽谈

凌啸远

　　大拇指食指与小说稽谈
　　
　　二十世纪有这样一群人深感小说的危机，它的力度与广度，横截面肆意席卷而来的澎湃的浪潮，笼罩在一群杰出的时代先驱者头上。主要是新兴的影视的潜入，一张温馨舒适的凳子，白天晚上偌大的隆重的群体氛围，四周漆黑一片，前面的幕布上就可以闪亮地上演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故事。而且电影视觉呈现上的光感质感，具体而又虚拟的延伸空间，更加严谨而又简短的叙事技巧，使得电影叙事的整体能力明显优于小说，那么小说的故事和以故事为主体的小说未来的价值又在哪里呢？茫茫的带有一种极端挑战性的，好比马背上的骑士横行了几个世纪，它在优美坚固的堡垒里从顶点尖塔的姿态流浪到沼泽荆棘里，从步步维艰难以继续活力的状态不再节节攀升。
　　
　　西方小说是从中世纪以后文艺复兴才开始迅速发展成熟起来，那么它也有它局限性的受众面，不是人人都读书识字，底层的人物忙于生计、航海、偷盗、打猎甚至战争，充当任何时代黑暗的牺牲品混然不知，他们识字太少。于是小说这一新兴的艺术形式先供贵妇人坐在清凉浓荫藤蔓下，午茶饭后的庭院窗前，或者架着马车外出田园的春光中，供她们消遣度日打发芳草有意无情，寂寞的岁月时光。
　　
　　西班牙塞万提斯《唐·吉诃德》创作于文艺复兴时期被称为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一波接过一波的浪潮，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交替镀金，不停地迎来小说的高峰。到了十九世纪几乎已经成为西方中产阶级广泛吸收阅读的对象，譬如大仲马、小仲马、夏洛蒂·勃朗特、简·奥斯汀、巴尔扎克等等，都是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这是小说广泛阅读带来的消遣意义逐渐延伸到人生意义。
　　
　　事实远不及此，因为小说消遣成分反而降低，交给了更加现实的人生以及个人的觉醒，它是一个时代的音信符号以及思想思潮了。譬如后来的托尔斯泰、妥斯陀列夫斯基、福楼拜，以至更加后来的海明威、加缪以及马尔克斯等等，因为小说的船身桅杆指向了世界性的思潮，小说的实质不停地创造变化是自然之理。
　　
　　然而有一个基本的事实必须陈述出来，或者说小说这一体裁在它漫长的延续性中，它的主体大都是故事性渲染现实以及人生，这一主体也不停地受到挑战，同时也使得小说本身的包容性更加宽阔自由。没有故事性的小说未必是最佳的小说，它有冒险、爱情、探奇、浪漫、包括人性、教育以及思想等等，然而谁又来代替小说中的故事这一成分呢？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于创造了世界第一部电影，据说他们第一次拍摄于3月19日法国里昂，内容是男女工人下班后离开卢米埃尔工厂。第一次电影公映于1985年12月28日，法国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的地下室每部短片50秒，标志着电影的正式诞生。
　　
　　开始不久阶段，电影在技巧和内容上更倾向于借鉴小说叙事，使得许多杰出的小说翻拍成电影。逐渐成熟的二十世纪电影叙事性慢慢更加优于小说，譬如法国杜拉斯除了写出全球优秀的小说，而且也撰写《广岛之恋》这样电影剧本并参与拍摄。后来电影完全独立于小说之外，成为一种新兴的世界性艺术形式，具有自身更加独立的叙事方法和表现形式，在说故事的技巧，视觉听觉拓展的优美与空间上都具有小说无法企及的地位。或者说二十一世纪的电影在故事情节的表现上优于小说，甚至它还具有更加广阔的前景可以创造拓展。这种秋风萧萧暴于野霜冰至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标志小说这一古老传统艺术形式往下走的趋势，小说主体说故事的成分不是不可取代，而是有了更高更好的替代品使得小说中说故事的成分逐渐被轻视甚至淘汰。
　　
　　在漫长的小说发展以及成长过程中，它自身内部也经历着不停地创新变革。为了接近更加真实的艺术本身以及提升它的意义，小说从早期的无聊消遣，浪漫悲伤情绪，庭院藤蔓庄园的封闭走向了整体社会，转向了更加现实的关照，于是现实主义文学获得最大的成功。然而现实主义文学也被彻底地反叛，在于它自身刻意模仿失真的状态，在于它一定程度上的冗长说教与呆板需要彻底地抛弃与释放。譬如灯光熠熠的晚上静下来，随手从四方形方格油漆书柜上取出十九世纪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当中写道：
　　
　　“一条起伏不平的街，直达城市高处的古堡，那所屋子便在街的尽头。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往的那条街，夏天热，冬天冷，有些地方暗得很，可是颇有些特点：小石子铺成的路面，传出清脆的回声，永远清洁，干燥；街面窄而多曲折；两旁的屋子非常幽静，坐落在城脚下，属于老城的部分。上了三百年的屋子，虽是木造的，还很坚固，各种不同的格式别有风光，使索漠城的这一个区域特别引起考古家与艺术家的注意。你走过这些屋子，不能不欣赏那些粗大的梁木，两头雕出古怪的形象，盖在大多数的底层上面，成为一条黝黑的浮雕。”
　　
　　后面类似于这样细致冗长的介绍与描写几乎占了小说开头整个第一章节，它虽具有一定描写的优美性，却是现实观感上很刻意的追溯模仿。1840年4月2日，法国左拉诞生于巴黎圣约瑟夫大街十号，创造了后来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被称为19世纪后半期法国重要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认为一件艺术作品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移植过来的现实，这种移植应当建立在理智和真实上，尤其应当来自一种强大的创造气质，他把小说家的方法和学者的方法进行对照，指出小说家的职责是寻找真实，探索激情，叙述逼真的事件，而不是叙述复杂的史实，显然现实主义文学具有过于依赖复杂的史诗或者材料的巨大流弊。
　　
　　然而什么样的事实才是真实呢，或者说艺术逼真的状态到底是客观与主观的真实，还是真实本身具有的真实却又是艺术家永远无法抵达的真实，这是一道鸿沟分野与哲学意识上的悖论状态。即便是鱼游于清澈的水中透明的观感，镜子现于眼前，是你我亲眼所见居于脚跟眼前一览无遗地清楚，终究隔膜一层——你我实在不是水中的鱼。后来自然主义没有完全广泛地书写成熟又被反叛，意象主义思潮广泛地拓展与运用，它在绘画、影视、小说以及意识感官上越来越深邃宽阔，主观意识远远强于客观事实，逐渐产生了后来的意识流，这又是另外一个自然产生的过程。
　　
　　伍尔夫《墙上的斑点》有一种完全不同于现实主义的文学方法和书写：
　　
　　“循着烟雾望去，我的目光在那堆火红的炭块上片刻停留。久违的幻觉再次浮现，数不清的红衣骑士如潮水般策马奔上黑色岩壁的侧坡，鲜红的旗帜依稀在城堡的塔楼上随风飘扬。而就是那个斑点把我从幻觉中拉回现实，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因为那幻觉是陈旧的，是一种无意识的幻想，大概萌生于我的童年。那是一个呈暗黑色的圆形小斑点，就在壁炉上方六七寸的雪白墙壁上。”
　　
　　很显然意识流小说着重描述心理活动，通过人物意识活动为结构中心来展示人物持续流动的感觉和思想，而且通常借助自由联想来完成叙事内容的转换。除了墙上现成的一个斑点，人物行动几乎是静止的状态，潮水一般的思绪和联想，它完全打破传统小说正常的时空次序，而出现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大跨度的跳跃。
　　
　　当然小说自身内部的变革来源于寻求与反叛艺术本真的状态，这不是唯一的理由，外部危机也有很大的时代反响与强烈照应。随着影视的提升与广泛运用，生于1882年2月2日爱尔兰乔伊斯为代表这一代作家，他们深感影视的兴起说故事的优越性对于小说产生极大的威胁，力主革新小说的写法，淡化小说本身的故事情节，或者说将说故事的成分让位给新兴的影视。当然这一写法发端最显著者却不是乔伊斯本人，而是法国的福楼拜早就先驱性地淡化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尽量摒弃铁桶式的小说结构与故事套路这样固化的形式。
　　
　　乔伊斯深受福楼拜的影响并参与开创后来的意识流派，据说这一代小说家眼见无数的人抛弃原来的饭茶午后读书消遣的滋味，走进黑轰轰的电影院兴高采烈。于是作了一个极其富有创见性的决定，随着小说市场的低迷，书籍的积压滞销，他们特意将新创作的小说价格大幅提高达到平常普通书籍的数倍，俨然成了一种贵族式的奢侈消费品，或许这一代有些杰出的作家以及书商活得还不算太赖吧。然而好景不长，或者说这是一个时代的事物，即将秋风露野标志性事件，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二十世纪上半叶，也就是横跨两个世纪的许多作家在小说上依然取得很大的突破与成功，包括后来出生于1927年3月6日的西班牙作家马尔克斯广泛地学习借鉴西方文学技巧，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推向世界文学高峰，产生巨大的影响。二十世纪下半叶世界范围内的小说整体呈现比较大的颓靡凋零态势，或者说经过几百年的酝酿发展成熟，小说已经达到相对饱和的状态而不容易轻易突破了。
　　
　　近半个多世纪除了二次大战前后出生的作家具有比较广泛的文学影响之外，目前已经很难通过小说产生世界性的文艺思潮与艺术观念。加之影视科技的革新发展，视觉听觉音乐绘画感官娱乐上的拓展与优美性的建立，使得小说存在的空间越来越逼窄，或者说相对于绝大部分小说中说故事这种最传统最可靠最古老的文学艺术形式，已经失去它的独特价值与优越性。
　　
　　虽然小说最顶峰的黄金时代确然已经过去，由大拇指过渡到食指，但是宽阔的态势以及生命力依然强大存在，只是突破的可能以及拓展的空间会越来越难，挑战性会越来越大。相对于小说的价值，或者是世界范围内一切文学的价值也可以重新简短地追溯一下，围绕文学艺术具有各种各样繁复的思想以及理论探讨，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一章“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第十六页又有如下阐述：
　　
　　“小说史的各个时期很长，并以该时期小说优先探索的存在的这个或那个方面为特征。因此，福拜楼在日常生活中的发现所包含的可能性要到七十年后才在詹姆斯·乔伊斯的巨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五十年前由一大批中欧小说家开创的时期（即终极悖论时期），在我看来，还远远没有结束。”
　　
　　至于小说实质探索的空间以及本质，借用生于1923年10月15日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表述，他认为文学的价值在于与新环境产生碰撞的火花，关键是新环境碰撞或者说小说的极端价值就是一种极端冒险行为不退却，能够于新的范围以及环境里积极碰撞，探索人类当下最真实的生存状态从而揭示世界最本质的真相。生于1883年7月3日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作为现代主义最杰出的先驱，通过《城堡》、《审判》、《变形计》等作品中大量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这种荒诞以及庞大的体制阴森下冷漠绝望的氛围下人的价值的缺失笼罩人类几百年一直没有打破。
　　
　　当然我们当下国内的文学艺术氛围半个多世纪乏善可陈不可说，作为一种伪西方经验和亦步亦趋的思想观念，只有晃荡凌乱的潮水流淌在上空大地，野草阴沟青石板胡同，矮峰乱丘芝麻螳螂蛐蛐妓女小偷，沧海横流还没有真正思索的硕果结晶，道路极其渺茫遥远。按道理来说，中国的小说深受古典文化的辐射影响，不容易现代化，或者说我们当下的小说应该具有世界范围内最大的探索余地以及追求空间，然而翦灭的奴隶的极端专权专制的思想以及社会氛围终将使得一代人的思想心灵凋谢无果，艺术终将没有前途，茫茫苍苍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几百年又来重开，辜负了民国一代人当初砥砺的决心吧。

潭边老桑

首席阅读。………………

一楠

先支持！吃完饭回来细品！

潭边老桑

一派虎言（啸），对牛弹琴！鉴定完毕。

一楠

凌啸远兄台高瞻远瞩，以宏观意识分析和论述了小说文学的世界性走向（我也说不好），历古历今，涉及宽广，论述细致，有根有据，很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必要。谢谢带来如此博学之文笔，创作首先需要正确的大方向，这一点不容置疑！
微观上至于具体到现代现今现实的个人对文学创作的喜爱程度，各有各的特色，希望大家要坚持不懈，继续完善提高！

遗忘之城

锦衣夜行，暴殄天物。对老桑签订的补充。

夏冰

十分有益的文字。不一定必须是人人认可的，但肯定是人人有所收获的。
小说的发展衍变经过了一个较为漫长的时期，众多小说爱好者以及大家，经历了不屈不挠的实践，方使得这一文体逐步走进大众视野，而不单单是少数人的消遣了。站在现今，还是有不少人喜欢读小说的，无论是网络阅读还是纸质阅读。所以，小说的革新与探索，任重而道远。

草舍煮字

题目前面可以冠以【论述】字样。

夏冰

再来品鉴学习。期待先生精彩继续。

夏冰

虽然小说最顶峰的黄金时代确然已经过去，由大拇指过渡到食指，但是宽阔的态势以及生命力依然强大存在，只是突破的可能以及拓展的空间会越来越难，挑战性会越来越大。相对于小说的价值，或者是世界范围内一切文学的价值也可以重新简短地追溯一下，围绕文学艺术具有各种各样繁复的思想以及理论探讨，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一章“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第十六页又有如下阐述：
　　
　　“小说史的各个时期很长，并以该时期小说优先探索的存在的这个或那个方面为特征。因此，福拜楼在日常生活中的发现所包含的可能性要到七十年后才在詹姆斯·乔伊斯的巨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五十年前由一大批中欧小说家开创的时期（即终极悖论时期），在我看来，还远远没有结束。”
　　
　　至于小说实质探索的空间以及本质，借用生于1923年10月15日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表述，他认为文学的价值在于与新环境产生碰撞的火花，关键是新环境碰撞或者说小说的极端价值就是一种极端冒险行为不退却，能够于新的范围以及环境里积极碰撞，探索人类当下最真实的生存状态从而揭示世界最本质的真相。生于1883年7月3日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作为现代主义最杰出的先驱，通过《城堡》、《审判》、《变形计》等作品中大量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这种荒诞以及庞大的体制阴森下冷漠绝望的氛围下人的价值的缺失笼罩人类几百年一直没有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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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有心人，同好，一起交流。

夏冰

按道理来说，中国的小说深受古典文化的辐射影响，不容易现代化，或者说我们当下的小说应该具有世界范围内最大的探索余地以及追求空间，然而翦灭的奴隶的极端专权专制的思想以及社会氛围终将使得一代人的思想心灵凋谢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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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重而道远。

夏冰

加精理由：是一篇十分有益的文字。其“高瞻远瞩，以宏观意识分析和论述了小说的世界性走向”（节自一楠版主点评）小说的发展衍变经过了一个较为漫长的时期，众多小说爱好者以及大家，经历了不屈不挠的实践，方使得这一文体逐步走进大众视野，而不单单是少数人的消遣了。站在现今，还是有不少人喜欢读小说的，无论是网络阅读还是纸质阅读。所以，小说的革新与探索，任重而道远。

休憩花园

小说最直接的功能是消遣性，文中“探索人类当下最真实的生存状态从而揭示世界最本质的真相。”这句话说的好。

无论何种形式何种载体何种技巧，都是在反映现实社会的相，从而在可读性的基础上去还原或者揭示世界最本质的真相，这应该是最后的突破口。

拜读学习，受益了

言默然

拜读学习了，大拇指食指与小说稽谈，先生虽缀以稽谈，却恬淡平实，意味绵长，没有刻意挥鞭，也就侃侃而谈，抒发己见。
为这种实诚的掏心置腑的学术氛围叫好，为先生点赞！
但，但我不太喜欢以西方的尺子度量中国，包括以西方文学度量中国，窃以为西方尺子度量不了中国。
西方文化包括西方的价值观西方的眼界太短太窄，焉比我五千年悠久厚重的积淀？西方哲学非此即彼非白即黑非天使即魔鬼没有中间地带必须选边站，焉比我东方儒家的包容与中庸？焉理解我族重重挤压围追堵截中异军突起，绝地逢生再度走向辉煌？
当然，我这儿的但，也仅一管俗见，一己俗见，信口雌黄，不足为信，不勉强师友认可。

言默然

视频挤压角角落落，图像挤满人之生活，然而，传统记叙小说依然是视频的支撑，依然是视频最广泛的脚本来源。传统小说与时髦视频同在互撑，并未排斥吧？儒家的包容逾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