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姜建羽

老  牛

                                                                       
                俺们村里，男人但凡超过三十未讨老婆生儿育女，就会成为大老爷小媳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难免还会被戏弄一番。然而老牛却是意外。
    老牛是俺们村里唯一的牛姓人家，祖辈单传，他活到七十几岁，不知为何，终生未取，自然牛家也就断了香火。照理，老牛理应成为大老爷小媳妇们戏弄的对象，可世间总有那么多悖常理之事，大老爷小媳妇们非但不嘲弄人家，反倒对人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甚至不忘叫上一声“牛伯”。这道不是大老爷小媳妇们害怕他，而是老牛着实值得让人尊敬。
    你别看老牛一大把年纪了，做起事情来，却一点也不含糊，给力得很。
    那个飘雪的冬天，岳二家办酒，按照俺们村的习惯，不论男女老少，在正席的头一天都会来帮忙，大人们洗菜的洗菜，做饭的做饭，扛桌椅板凳的扛桌椅板凳；小孩们也不闲着，捉迷藏的捉迷藏，跳皮筋的跳皮筋，稍大一点的，帮大人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总之，可谓是热闹非常，非常热闹。而那天人们似乎少了点激情，要是在暖和的天气做这种事情，人们肯定是鸡叫头遍就赶拢来的，可是那天，将近中午了，岳二家依然稀稀闹闹的，没几个人， 一大堆活儿搁在那里没人干。这可急坏了岳二，你看他东屋窜走西屋，楼上跑到楼下，忙得不可开交，仍然理不出头绪。管事也给急坏了，东嚷嚷，西吼吼，南瞅瞅，北瞧瞧，额上涨满了青筋，可就是没人愿意站出来帮忙，一个个围在火炉边话着些家长里短，小孩们也懒得四处跑动，都像小绵羊一样依偎在老爸老妈的怀里，安静的享受着火炉里挤出来余温。
      一般情况下，但凡村里有红白喜事，老牛的职责就是帮人家捶点煤炭，添添火炉。一方面是因为老牛的力气大，撮煤添火这类体力活，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他添的火带劲，不管是回烽炉小沙火，还是地炉火大灶火，经他摆弄几下，火焰就呼啦呼啦直冒，燃气十足。
     照例，那天老牛依然干着他的老本行，只见他戴着油油的黑皮帽子，上穿一件蓝布的夹克，里边套着一件布满花纹的衬衫，下穿一条毛边的裤子，一双敞口鞋，一切略显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虽然朴素，看上去却叫人舒心。
    冷风依旧吹着，雪依旧下着，人们依旧把火炉围着，只有老牛没有闲着，像在风中跃动。他抡起锤子，重重几下，一块大大的煤炭当即粉身碎骨，接着，他飞快地把煤炭捡进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撮箕里，转过身，一个箭步，箭一般地奔向火炉，围着火炉的人们，纷纷退将几步，给他腾出了足够的空间，他捏起火钳，直捣火芯，刷拉刷拉几下，火炉里就添满了，他也不多看看，胸有成竹的转过身，摆弄其他火炉去了。不多时，火苗子乖乖地冒了出来，像在欢呼，像在舞蹈。他看着自己的累累硕果，不由满心欢喜，松树皮似的老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容。
    老牛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也许你会想，这下子他可以停下来休息休息，好好的享受火炉的温度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你想错了，老牛何许人也，闲得住吗？他简单地抖抖身上的雪，随即从墙角拖过来半筐豌豆，娴熟地剥了起来。围着火炉的人们，或许是看着老牛忙碌，自己害了羞，亦或许是有了几炉子大火，不在担心风雪的寒冷，都各自拎着东西，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围着几炉子大火，麻利地干起活来。岳二见此情状，不由得喜上眉梢，嘴边不住的嘀咕，还是老牛的火添得好，烧得旺。管事也乐开了花，赶忙给大伙儿递烟，倒茶。须臾，一切准备妥当，就只等着正席那天，三亲六戚，家屋族类前来光临了。
    按照风俗，正席那天，凡是前来帮忙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会领到各自的“酬劳”，大老爷们自然就是一盒子香烟，小媳妇们自然就是一包水果糖。而老牛，虽身为大老爷们，活到七十几岁，添了一辈子的火，却从来没有领到过大老爷们该领的，每每，管事都会给他一包水果糖（因为老牛不抽烟），不经意间，老牛摇身一变，成了标标准准的“小媳妇”。
     但老牛也不能完全与小媳妇们同日而语，小媳妇们领到自己的“酬劳”，都是悄悄的藏在衣兜里，三步并着两步，送回家去，然后再回来完成自己的工作，等待晚上，夜深人静，一家老少，围着炉火，尽情品尝，尽情回味。老牛呢？你猜，他怎么着？别急，等会岳二家给了他水果糖你就知道究竟了。
    红白喜事，孩子们最开心的不是高高兴兴的捉迷藏、跳皮筋，也不是痛痛快快的饱食一顿，而是一群孩子吵吵嚷嚷、推推挤挤的裹着老牛，问老牛要糖糖吃。
    瞧！老牛来了！双手高高擎着自己的“酬劳”吆喝着来了，顷刻，一群孩子蜂拥而至，层层叠叠，把老牛紧紧的裹住了，有的叫“牛伯”，有的叫“牛爷”，有的索性什么也不叫，一个劲地垫着脚尖，把稚嫩的小手举得老高老高，恨不得一纵身就够着老牛高高擎起的糖糖。可是，吃糖糖有那么容易吗？老牛不傻，怎么能甘心让自己辛苦的“酬劳”白白分给这批小兔崽子呢！他总是变着法子为难着孩子们，或者是回答简单数学问题，或者是背诵一首古诗，或者是唱一首儿歌，或者是学几声牛叫马嘶，……，算是用作交换的条件。大一点的孩子们，率先抢答了老牛提出的问题，获得四五颗糖糖不等的奖励，紧紧地攥着，欢天喜地的逛出了人群，小一点的孩子们，回答不上来，站在那里，看着糖糖一颗颗少去，眼巴巴的，干着急。等分完了大一点的孩子，老牛总会蹲下来，用那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小一点的孩子的脑袋瓜，张大嗓门，用粗犷的声音喝一声小兔崽子们，学者点，要不下次让你馋得口水直流，然后三两颗地把剩下的糖糖分给了小一点的孩子们。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的跑开了，老牛也兴奋得不知所言。等孩子跑远了，他才回过神来，干自己的老本行去了。
    一天的忙碌在风雪交加的夜色中结束了，大老爷小媳妇们却还没有打算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意思，他们还在等待，等待老牛给他们讲故事呢！
     其实老牛生在解放初期，没有进过学堂，故事讲得也不咋的，但大老爷小媳妇们本意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在于听故事的那份乐趣，这一点，老牛比谁都清楚，只是大老爷小媳妇们已经习惯了这一出，倘若哪家红白喜事，没有老牛的故事汇，保准大老爷小媳妇们回到家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因为他们缺少了乐子。
     老牛见大老爷小媳妇们迟迟不肯散去，他知道也该自己上场了，一来为了消遣，二来为了让大老爷们小媳妇们回家睡过安稳觉，于是，他不紧不慢的起身，找来一只塑料杯，轻轻的搁在桌子上，斟上一杯茶，满满的。这时，手快的人早已搬来了一条凳子，稳稳当当的搁在老牛的屁股下面，老牛平时喜欢客气，喜欢谦虚，可每每这个时候，他也懒得说那些不管用的客套话，屁股一撅，坐定了，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咂砸嘴，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挽起袖口，露出右臂，往桌上一拍，好戏开始了。
     他先讲神话，说玉帝老儿如何想把俺们村对河两岸的老百姓连为一体，又如何派安宣玉（安是姓氏，宣玉天庭官名）前来用神斧开山架桥（有破岩为证），安宣玉又如何耽误了开山的最佳时机（传说开山最佳时间是鸡叫三遍）。山是被劈了丈余宽的口（这个口子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造成的），桥却没有架成，安宣玉只得返回天庭，被玉帝老儿打入冷水宫，永世不得翻身。故事告一段落，大老爷小媳妇们一个个唉声叹气，抱怨连天，都怪起那个该死的安宣玉来，要不俺们村今天也不至于和河对岸的老百姓老死不相往来了。
     老牛又呷了一口茶，休息片刻，抱怨声止，他接着又给大老爷小媳妇们奉上一段三国。说起三国，老牛最喜欢的人物是诸葛亮，自然他讲的故事就与诸葛亮有关了。说诸葛亮一片赤心，二表出师，三气周瑜，四方辐辏，五丈原前，六出祁山，七擒孟获，八卦奇阵，九伐中原，十箭连弩。这一回，故事不是那么精彩，大老爷小媳妇们却兴趣依然，一个劲的叫好，都嚷嚷着叫老牛再来一个，可老牛那里还得瑟得了，早已累得不行，只见他手一挥，站起身来，散人。大老爷小媳妇们才叫上自己的孩子，悻悻地离开了岳二家，回家睡觉去了。
    这也难怪，一位年过七旬，终身未取的糟老头子，竟然从来没有被大老爷小媳妇们戏弄过，反而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只是略显遗憾，岳二家竟然成了老牛的最后一次添火炉，最后一次给孩子们分糖糖，最后一次给大老爷小媳妇们讲故事。
     据说岳二家办完酒的第二天，老牛不小心被一颗洋钉戳穿了脚，他也去找过医生，医生说要花好多好多的钱。老牛活了一辈子，哪来好多好多的钱呢！他回了家，胡乱找来点草药敷上，起初，病情的得到有效的抑制，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脚板肿得像个胖小子。大老爷小媳妇们也曾劝过他，叫他去做手术，钱可以大伙出，但还是被老牛一口拒绝了。不久后，一个月色笼罩的夜晚，老牛驾鹤归西了，据说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特别的亮，月中的娑罗树上洒满了银光，像是传说中的极乐世界。大伙说，那是老牛归去的地方。
    至此，村里有红白喜事，大老爷小媳妇们总会念叨着火炉不够旺，小孩子们总会念叨着糖糖没有老牛给的甜，故事自然就没有了。
     唉！还是老牛活着的时候爽啊！

2015年2月15日完成于老家

邱天

此篇字体好大，我可以不用戴老花镜看。就是一直往下拉，很麻烦。

是篇微小说。

欢迎赐“原创首发”稿。再发稿时，字体整小一些。

姜建羽

邱天 发表于 2018-5-22 08:02
此篇字体好大，我可以不用戴老花镜看。就是一直往下拉，很麻烦。

是篇微小说。

谢谢提醒，下次一定改正。

邱天

姜建羽 发表于 2018-5-22 08:23
谢谢提醒，下次一定改正。

下次改正了，下次再来看。

戏笑九宫

这是传记式微篇小说，人物塑造很成功，是作品的主人公更像是我们生活中的某个人，真实而接地气。作品主旨寓意积极正能量，艺术效果强烈，非常感人，文学作品的价值使命得以诠释，小说各环节要素俱佳，赞！
这类作品首发适合梦游太虚板块，非首发适合非首发专版。如需转移请明示。感谢赐稿忍俊不禁幽默故事笑话段子，辛苦、致敬！

姜建羽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8-5-22 15:26
这是传记式微篇小说，人物塑造很成功，是作品的主人公更像是我们生活中的某个人，真实而接地气。作品主旨寓 ...

多谢赏评。                                 

言泊远

好文，描写细腻；给老牛点赞，是屯不错类的好人啊！

江岸晴天

人物很有形，农村多多少少如见过一般，这类人多愿意为众人做事，特别是农村红白喜事的时候示能没有他，不求回报，只投餐饭吃，仅此而已。作为忍禁版。篇幅长了些，个见。

姜建羽

言泊远 发表于 2018-5-22 19:06
好文，描写细腻；给老牛点赞，是屯不错类的好人啊！

多谢来访。                             

姜建羽

江岸晴天 发表于 2018-5-22 19:38
人物很有形，农村多多少少如见过一般，这类人多愿意为众人做事，特别是农村红白喜事的时候示能没有他，不求 ...

多谢来访，多提意见。                    

姜建羽

江岸晴天 发表于 2018-5-22 19:38
人物很有形，农村多多少少如见过一般，这类人多愿意为众人做事，特别是农村红白喜事的时候示能没有他，不求 ...

对你的“只投餐饭吃”的观点不敢苟同，也许你说的只是某些人，并不代表所有的都学你说的那样，请不要用你的想法侮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