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8-5-29 09:53 编辑
把时间都用在做饭上面是可耻的。
我这样说,肯定会招致反对,而且不仅仅是女人的反对。我这样说,好像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敢于脱离妇道规范。老实说吧,这句话不是我的首创。我以为它是我的偶得,写出来后忽然想起,它出自一位老友。
想起她纯属偶然。我们已经多年不交流。相爱的人也可以很淡漠,这样说,对于坦率真诚的个性是一种误解:没有隔膜就不可能淡漠,既然淡漠了就一定会有隔阂。
这句话可见她的好强个性。但是在多年的人世生活中,她独立特行的个性并没有得到命运的成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持有精神贵族的自我观念。
甚至还记起她这句话,是针对庸常的亲人而言的。世上许多夫妻一辈子都像蟑螂一样,在厨房里打转。她作为我的文章知己,跟我有来有往的时候,她的生活语言就是文学语言,有一种高端的尖锐的特质。她文笔优美,而我不失鉴赏力,我们之间没有芥蒂。芥蒂出现在她远离文学之后。文学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早已没有神圣不可动摇的地位。文学没法当饭吃,如果要找一个饭碗她不会来找文学。文学只是她的业余爱好。她当然可以把这个爱好变成别的,比如爱好家务,爱好做饭。她肯定不会再说一些个性鲜明的话,比如:把时间都用来做饭是可耻的。这些年我真的再也没有听到她说过这样的话。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她已经回到形而下的生活中去了。
她回归了生活,抓紧了亲情。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我同样欣赏她的务实态度。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像两朵风中的云,渐渐远离了对方的视线。淡漠开始像野草一样形成了。这毛茸茸的野草,在我眼中成为新的景观,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安慰:距离产生美,产生安全感。但是在我心中像毛茸茸的野草一样生长起来的,还有寂寞感,还有无力感。
人人都生活在观念里面的。观念的水位,是一个好题目,来自北大女教授刘瑜的一本书名。观念是我们生活这个常青之树的根本,那么自然而然地,行动是生活这个常青之树的枝叶。她关于时间的观念,其实相当地积极。我知道我十分欣赏她这一点。
但是,我像一棵树一样,决意保持缄默。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仅仅给她一个眼神的问候,小心回避着她的眼光。绝不在朋友面前指手画脚。这就是一棵树决意保持缄默的原因。“让我们像树一样各自站立,开花或者结果。”我时常抱着这样的信念,虽然实际上我大多数时候是茫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观念正确或者先进与否;我更不知道如何对一件事情始终抱着一种信念,除了对自己智力的盲目信心。这件事情上的那种茫然的迷雾之中,还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可耻的感觉。我知道她同样决意保持缄默的原因,是为了拒绝一切来自故人的同情。因此,纵然感到可耻,我也无法打破双方的缄默,我无法向她开口,像风儿打开她衬衣的下摆,让她对我敞开心扉。那些劝告性质的语言,与其说出来,不如咽下去:自己还随时想突破文学的界碑呢,也还没有做一个好战士的资格呢。
生活是怎样的一个酷吏!它折断你的腿,划破你的心,像折断一截树枝,撕碎它的叶子。生活不由分说,一夜之间,就剥夺一个人的所有,改变一个人的心志。我在自己的思想里忿懑,也随即到达和平之境。我愿意她回复安宁,不用在文章里把自己交出去,把自己像上帝的祭品一样牺牲掉,我甚至想象着这是她最可贵的叛逆思想之叛逆,即负负得正、回归常轨的意思。
“上帝,我愿意臣服,你别再折磨我吧。我放下一切名利心,我愿意修养身心,成为你的一个顺民,而你再也不要责罚我。”于是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驯顺的、沉迷于日常的女人。她在集体活动当中表现出来的那种主动的服务意识,那些精干、周到、热情的姿态,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在幻想中似乎听到她的心中音符。那泉水一样喷涌的感恩颂辞,响亮地散布着神明的光辉,像丛林之上的光瀑,已经把丛林之中的一切黑暗,都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思想之外。——如果不是看见了我的话。我每次见到她,都感觉不自然,尽管我什么也不说。我不但不和她往来,而且避免和她见面。一起窥见了生活的残酷真相的人,必须彼此遗忘。周国平的自传体作品《妞妞》就表达了这个意思。夫妻见证了孩子的死亡,无法再一起寻找幸福,只有分手。这种思想其实并不需要用一本书来表达,每个人都能够想象,不得已分手的恋人也宁可相忘于江湖、彼此不相见。
文学女人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在打算结束本文的时候,我想再稍稍舒展一下自己的文学神经。
前日的作代会上,一位男作家来对面闲谈,我便大谈特谈男人与女人在文学创作上的境遇。此刻在回想之中,我有一种反省的视角,于是有了这个结论:文学生活其实是人世生活的一个局部。
“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更容易得到幸福。”我向来就这样想,也这样说。当时,我也对这位男作家说出了这个意思。“没法比啊,你看你们男人大都有个贤慧的女人,把你的生活方方面面照顾得多好啊。”
后面的话还用说吗?男人能够理解女人,能够不掣肘,允许你参加社会活动,就算是好的了,回家恐怕往往连开水都没有一口;这也是文学女人的命运,必须是能上能下,连王安忆都希望男人能够帮助女人做家务。
这些文字大半是在餐桌边写的。一边盯着锅底下的火候,一边信手写下“生活在别处”这个题目。没想到,最终是她,把我带到了思想的远方。她或许曾经为文学所误,所以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她是被生活驯服的人,可以称作被动的臣服者。但她在我的心中,始终不失高贵。不被生活打垮的人,自然就有几分高贵,他们可能开掘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思想深潭。
题目总不能失之雷同,于是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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