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8-6-22 21:14 编辑
夜读聊斋之——魂从知己
人生在世,都是孤独的。纵然是“急人之急, 千金不靳”,纵然是“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宫梦弼》),也改变不了其背后的孤独。所以感叹知音难觅、赞赏知音之情,就成为古今中外文学作品表现的一个重要题材。在中国的古典名著中,就有影响深远的管仲与鲍叔牙之间的“管鲍之交”,那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更成为流传千古的名言。另一对知己——俞伯牙和钟子期则更加有名,《三言》中有一篇《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便将这一知音之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文中有诗云:“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而西方的现代派流行文学中,“孤独”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甚至有学者将其归纳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可交流,人与自然、社会之间的不可交流,人与自身的不可交流,真正地将这一主题发挥到了极致。
正因为人是孤独的,所以每个人都渴望着被人理解,渴望找到可以理解并欣赏自己的真朋友。所以,诸如管鲍、俞钟之类的知己故事总能打动人心。在《聊斋志异》中,也有一篇描写知己之情的故事,甚至将这一知己之情演绎到一个极致——魂魄相随。
《叶生》,是《聊斋志异》中又一篇难得的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可惜的是,如此一篇作品的主人公,竟然连名字都没有,文中只说“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不过名字并不重要,因为《聊斋》中的许多男主人公身上,都有着非常明显的作者蒲松龄的影子:自幼聪明,文章盖世,科考失意。这位叶生也不例外,他“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简直就是蒲松龄的翻版。
叶生虽然倒霉,可是又未尝不是幸运的。幸运的就是就在他最倒霉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真正的知己——关东丁乘鹤。丁比叶生幸运得多,不但科举得中,还被分配来当了县令。知己的前提之一就是互相的理解与欣赏。丁县令虽不认识叶生,但“见其文,奇之。”于是“召与语,大悦。”不但欣赏其文章,更与其有共同语言,能聊到一块儿去,可见二人有着基本相近的“三观”,与那些因利益相牵的所谓“朋友”有着本质的不同。
丁县令既然认定了叶生作知己,便主动承担起知己的责任——真诚帮助,不计回报。他“使即宫署,受灯火”,先给叶生安排住处;又“时赐钱谷恤其家”,在经济上解决困难;并且“游扬于学使”,在考官面前帮他宣传。作为知己,丁乘鹤可谓尽心尽力,而且效果也很明显,使叶生科试“遂领冠军”。而且,丁对叶生也“期望綦切”,对其前途寄以厚望——希望其人尽其才,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不过叶生和蒲松龄一样,尽管才华出众、文章冠绝,但都是科场上的倒霉蛋。尽管他文章写得好,甚至连丁乘鹤在“闱后,索文读之”,都“击节称叹”。可是造化弄人,用蒲翁的话说就叫“时数限人,文章憎命”,叶生乡试的结果是,“榜既放,依然铩羽”。
可以说,作为知己,丁对叶生付出了很多;而叶生作为一个穷书生,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身为县令的丁乘鹤。他能做的,只有努力读书,金榜得中,以报知己的厚望。可惜,他的这一愿望却没能实现。他觉得“愧负知己”,所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以致于“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不过丁却并不以为意,听说他的情形,急忙“召之来而慰之”,并且在叶生因感激而“零涕不已”时,约他等自己“考满入都,携与俱北”。
然而作为知己,站在对方的立场为对立考虑该是起码的要求。丁乘鹤考虑到叶生落榜后前途未卜,所以要等自己任期满后,带他北上,再为他经营。而叶生考虑的则是自己愧对知己,应该更加努力回报才对,所以他虽然“甚感佩”,却“辞而归,杜门不出”,看来是更加拼命读书去了。
然而个人的努力终究无力对抗残酷的命运,没过多久,落榜的叶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一下子又病倒了。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丁乘鹤更是“遗问不绝”,而叶生却“服药百裹,殊罔所效。”而这时,丁乘鹤也碰上了倒霉事,因“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得罪了上司,要提前离任回家了。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出发,只因为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位时乖命舛的知己——叶生,他给叶生写信:“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而重病在床的叶生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有“持书啜泣”。他告诉信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生怕误了丁的行程。结果丁仍“不忍去,徐待之。”这种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只为对方着想的知己之情,实在叫人动容。
不过丁并没有等多久,因为没过几天,“门者忽通叶生至”,而且精神头十足。叶很高兴,于是立即出发,“束装戒旦”,带领叶生回到老家。到家后,便叫自己的儿子拜叶生为老师,“夙夜与俱”。而这位丁公子,则是少年蒲松龄的又一个翻版,虽然“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惠,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虽然与蒲相比,开蒙时的年龄大了点儿,但学习进度实在快得超常,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当然,这不但是因为他自身的智商超群,更由于叶老师的悉心教导。叶老师甚至连教材都是自编的,“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把自己的科举作品当作范文教给学生,效果居然十分明显,“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简直就是押题大神。由此更可以证明,叶生之所以屡试不中,根本就不是水平的原因,若不考虑科举制度本身的问题,便只有“时数限人,文章憎命”可以解释,如同“李广数奇”一样,属于“命不好”一类了。
这一点,叶生十分清楚,甚至比作者更加清醒,当丁乘鹤叹息“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时,他便直言:“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这段话,简直就是蒲松龄为自己屡试不中做出的最好解释。此时,叶生通过使弟子中举,达到了他“文章吐气”的目的,证明了自己文章的价值,更证明了知己丁乘鹤对自己的赏识并没有看走眼,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知己的报答,如此,他已经很知足了,或者说至少口头上很知足了,所以他才发出一通“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的感慨。
可是与先前一样,丁却不能不为他的前程考虑,他“以其久客,恐悮岁试,劝令归省。”叶生却因不愿离开知己而“惨然不乐”。似乎此时,对于叶生而言,对于知己的依恋之情早已超过了对于自身前途命运的考虑。这个叶生,真不枉了丁对他的一片真心。丁乘鹤虽然“不忍强”迫他回乡,却“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之后,丁公子考中进士,当了官,名正言顺地带着老师上任,并将老师送入国子监读书。结果只过了一年,叶生便成功中举。
至此,故事似乎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死胡同:叶、生二人一见倾心,相互欣赏,引为知己。一个全力帮助另一个读书上进,并且在其落榜后将其带回老家;另一个作为回报,尽力为其教子,使其金榜题名,踏入仕途;这一个再想方设法帮忙,使另一个同样考得功名,博得了一个锦绣前程……如此等等,这算什么“知己”故事?和一般的报恩故事又有什么两样?
当然,蒲松龄绝不会写得这么浅薄。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因丁公子到出仕河南,所以建议老师:“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叶生的虚荣心一时暴发,心中“亦喜,择吉就道,”很快回到家中。
可是当他来到家门口时,却“见门户萧条”。而他的妻子一见到他,不但不来亲近,反而吓得立即“掷具骇走”。原来他哪里是什么金榜得中,“衣锦还乡”,他还乡的只是久已死去的魂魄罢了,因为早在丁乘鹤苦苦等他出发时,他就已经病死了。他死之后,留下妻儿,生活十分困难,儿子年纪又小,以至于灵柩都没法下葬,仍然停在家。从妻子口中听说真相后,叶生“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他终于魂归地府,无法再和自己的知己共享高山流水之乐了。
按说,这一天应该在三四年前就已经发生的,叶生人早死了,便不该再游行人间。可是在他的意识中,老连婆孩子都不记得了(还是在学生的提醒下才想到回家的),却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和丁乘鹤的约定。丁已卸任,不日即将返乡,之所以没有出发,就是要等着他病愈和他一起走。所以一旦叶生死掉,灵魂从病重的身体上解脱出来,便立即却找丁,以完成他们相约而行的愿望。一个人居然能把自己生死忘掉,只记得与知己的约定,这该是怎样的一颗种痴情?
蒲松龄是描写知己的高手,尽管在《聊斋志异》的某些篇章中,其知己之情中仍隐含着官贵者对贫贱者“赏识”的成分(因为他自己就是希望并且曾经得到这种“赏识”的),但仍不影响其笔下知己之情的异采纷呈。比如在《瑞云》中,贺生不以瑞云的“妍媸为念”,想尽办法,变卖家产,倾尽所有,为已经变丑的名妓瑞云赎身,并取作妻子,其理由就是“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因为他认为“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在之前瑞云漂亮并且红极一时,就把他引为知己,所以他也会在瑞云变丑后照样钟情于她。而另一篇《乔女》,主人公乔女则是《聊斋》里最著名的丑女,不但肤黑、鼻裂、腿瘸,还是个寡妇,可是地偏偏被择偶十分挑剔的孟生看中,想方设法要娶她当续弦。乔女虽然以贞洁为名拒绝,却在孟生死后主动上门吊丧,并上衙门告状,讨回孟家财产,并为孟生抚育孤儿,助其成家立业。他与孟生虽然没有成为夫妻,却能够“许之以身”——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去回报这位对自己认可、赏识,与自己精神相通的知己。
在《叶生》文末的“异史氏曰”中,蒲翁发表了一大段感慨,对“魂从知己,竟忘死耶?”的故事表示“余深信焉”。只是却没有对如此感人的“知己之情”做多少赞扬,只是对因落榜被被讥讽发出了一番感叹:“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对无人欣赏表达自己的伤感和无奈:“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在他心中,其实更希望的是如自己一样“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可以有机会遇到如丁乘鹤一样能够赏识自己的官贵,如此自己也愿作一个“生死相从”的知己。
尽管这一议论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故事本身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价值,但作为今天的读者,我们大可以不必考虑其中的感叹,只将其作为一个纯粹的相知、相爱、相助的知己故事好了。这个时代,早已不是如“田横五百士”一样需要为“知己者死”的社会,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份理解,一种陪伴,一个安慰,一个在我们孤独的人生旅途中可以与之说说心里话而不觉得尴尬的人……如果真的遇到这种人,又有谁不愿意让自己的灵魂伴其左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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