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苏你过来一下!我听见大队吴书记朝我喊,赶紧走过去,小声问,什么事啊?吴书记。
什么事?什么事?吴书记吼得脸红脖子粗,有你这样汇报的吗?你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不是来找贫下中农缺点的!你给我记好了,是因为看你身体纤弱,一天赚不了几个工分,才叫你代替我去公社开会的。你倒好,跟公社严书记怎么汇报的?连我们贫下中农聚众赌博的事也敢在会议上说?反了你了。从今后,你给我去犁田,不会犁,就用双手挖!反了你了!什么大学生,狗屎一堆。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吧!
如炮轰一般,我想完蛋了,贫下中农不好惹,贫下中农的头儿这个吴书记更不好惹。这一夜,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将这件事的经过写在日记本上:生产队通知开会,我去了,开的什么会啊!生产队全聚一起赌博呢,你一角我五分都在押“铜宝”赌钱!响应号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这样吗?吴书记让我去公社开会,我将疑团跟公社严书记汇报了,却不曾想得罪了吴书记,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清早,我没有出工,那犁田的活儿我真的干不了!我带上日记本,步行20里山路到公社。我找到严书记,虔诚地问,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应该学什么呢?
严书记看着我半天,才语重心长地说,小苏啊,你还小,一些事情我们慢慢探讨吧!你是师范学院毕业对不对?喜欢写文章?这样好了,公社缺少一名文书,你留在我身边吧,做点文字的工作。
我欣喜若狂地点点头。那天的太阳很好,金灿灿的。一个太阳牵着我,让我上山下乡;另一个太阳牵着我,让我不用再犁田、插秧了,而做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太阳多温暖啊!跟着太阳走,都不会错。
于是,我将行李搬到公社,住进公社的一间小木屋里,平时就跟严书记下大队走走。
不久,公社召开三级扩干会,让各个大队汇报春耕备耕情况。红星大队左书记作为典型代表在大会发言,他夸夸其谈他们大队的做法,其中谈到备耕情况时,翻耕土地亩数与实际已经完成亩数差别很大。我左思右想不对啊?前不久我才到了红星调查过,他们许多田还没有动静呢,怎么几天工夫完成了,是谎报吧?我突然站起身,义正词严地说,左书记,你们的数据有出入啊,是不是需要核实清楚一下?会场顿时轰的一声像开了锅。左书记怒目对着我,说,苏文书,你什么意思啊?主席台上的严书记敲着桌子,大声说,安静,安静!苏文书,你不知道这是在开会吗?你给我出去!一位基干民兵走过来,将我请出了会场。
我错了吗?严书记跟我到的红星大队走访,他不知道红星的实际春耕情况吗?我真想不明白。会议散会后,严书记让人将我叫到办公室。一进门,我就看见严书记满脸怒气。小苏。他说,你是不是只有一根肠子啊?我说,怎么了?严书记拍着桌子说,怎么了?怎么了?春耕生产在即,你存心捣乱是不是?让你当文书,下面大队怎么汇报,你就怎么统计,材料是人做出来的,我们向上面汇报要的是先进材料,要典型的。为什么你就不会动动脑筋呢?算了吧,你的性格直爽,不适合文书工作,到村小去吧,你是读师范毕业,当老师更适合你。
就这样,公社文书的位置还没坐热,我又卷铺盖了。
二
槐林小学是所复式校,加我只有两名教师,负责五个年段的教学工作。两间破烂的教室,一、二年级一间,三、四、五年级一间。我们两个老师,各负责一间教室的教学。
教一、二年级的小邹老师是个女同志,没有上过专业学校,是从知青中照顾来当老师的。后来我才知道,小邹的父亲是县长,只是被打成了走资派,关在牛棚呢!小邹虽然没有上过师范,但是书教得很好,我来槐林小学后,看过她的教案,字迹娟秀,有条有理,有详有略,不亚于科班毕业生。学生的成绩也稳中有升,很受家长欢迎。
对于我的到来,小邹老师欣喜若狂,哎呀苏老师,你能来真好!黄老师选调走后,三、四、五年级一直没老师教呢!这下可好了!
我说邹老师,我可没有上过一节实习课哦,还不知道能行不?别误人子弟了。
在槐林小学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除了能跟天真无邪的贫下中农子女朝夕相处,更主要的是身边有一位美女相伴。邹老师人很随和,整天笑哈哈的,她把她的爱倾注在学生身上,忘却了她还只是一名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她无法与在“五七”干校劳动的父母联系,甚至连通信的权利也没有。有一次我发现,她望着山的那边发呆,我知道她在想父母了,便想走过去跟她聊两句,而她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却是灿灿的微笑,像初升的太阳。
太阳永远都在给予人们温暖。我很喜欢太阳,感觉太阳在牵着我的手儿走。我突然觉得小邹老师就像一颗太阳,那种我喜欢的小太阳。或许是身体正处于青春萌发期,有恋爱的欲望,确切说我爱上了小邹,有时我真想跟她倾心表白,可又不敢,一个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哪敢谈恋爱啊!我把这种爱深深地藏在了心里。
很显然,女孩子要比男孩勤劳得多。每天清晨我起床时,小邹已经将早餐烧好了,一锅稀粥,一碟咸萝卜条,这样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早点了,那时的知青,饱一餐、饿一餐的是常有的事。我很感激小邹老师,说一些谢谢的话,而她总是淡淡地一笑,做两人的饭,不也一样做?不麻烦的。她的那点民办教师的工资还不知道哪里开呢,我们把仅有丁点伙食费凑在一起搭伙,做饭由她,打柴、挑水这类体力活儿,则由我承担。
很快到了期末,要考试了。公社来了通知,说要统考,并各校交换监考老师,我被交换到邻村的小学监考,小邹留在本校。统考试卷前一天就由个校到公社领回了。我到邻村小学监考时,发现该校考试卷子是拆封的,就问该校李老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等我来拆封?李老师说,苏老师,你是不知道还是装傻?上头搞统考,是想打压我们的学生的分数,然后会说你们老师没教好啊,该扣发工资啊什么的,从而名正言顺将我们老师的工资停发或少发,所以,我们都是前一天拿到试卷后拆开,将考试题目透题给学生去准备了。
还有这样的事?我简直一头雾水。看着邻村学校学生熟练地答题,我心乱如麻。公社各村小期末统考后,我们槐林小学的成绩得了个倒数第一!结果正如李老师所言,我和小邹老师的工资让扣发了。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我的心里也下着小雨。我气不打一处来,冒着雨到公社找严书记,跟他汇报有些村小透题给学生的问题。严书记听我说完后,并不惊讶,好像这些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严书记对我说,小苏啊,你的耿直性格怎么还没有改变呢?凡事都得讲个灵活应变不是?农村教育不好抓,民办老师不好当,你不让他们想些应变点子,能抓出好成绩吗?
想不到一个公社革委会的书记,也讲出这样的话,我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严书记,这种作弊的事我做不出,也不允许这样做。公社解决不了,我就直接上县革委会反映去!
胡闹!严书记拍桌子了,你,你还想选调不?想早日选调回城,就给我老实呆在村里。真是反了天了,想去告状!你呀你,一根死脑筋,一副直肠子。这样会害了自己的!
严书记的一顿训斥让我更糊涂了,好像错的是我,不是那些拆试卷透题的人。不过还好,也许是怕我到县里告状吧?后来扣发我和小邹的工资如数补发了。一天,小邹笑着对我说,你的性格很像我父亲的性格。小邹老师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没见过,更不可能知道这位下台的县长会是怎样的性格了。
两年后,我却见到了小邹老师的父亲。
三
那天,小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我父亲结束了牛棚的改造,恢复原职,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
我很为小邹高兴,我说,祝贺你啊!
突然,小邹一把抱住我,朝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顿时感觉脸盘火辣辣的,就像太阳光强烈的照射。我这是第一次让女孩亲,而且是心仪的女孩主动亲吻。小邹怎么了?得意忘形了吧?我捂着发烫的脸,抬头望太阳,太阳好像在笑我,不,应该是在鼓励我。我突然醒悟小邹是爱我的,而且她把这种爱深深地隐藏在心里,如同我一样。我们俩居然相互爱着,却没有流露出来,这样的日子将近三年,一点觉察都没有。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在想,小邹她是否也失眠呢?
一辆小吉普车开进了槐林村,停在了我们小学的小操场上。车上走下来一位和蔼的中年人,黝黑的皮肤显得非常精神。小邹老师突然冲出教室,叫,爸,您怎么来了?
小邹的这一声叫喊,证实了我的猜测,这是县革委会邹主任到我们学校来了。中午放学后,我被小邹叫进她的房间,与邹主任正式见面了。
你是苏老师?邹主任一见我,就单刀直入,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女儿?
天啊!怎么问这样的问题?这也太直接了吧,才初次见面呢!我不知所措了,想了想,既然县太爷直率,我也不能扭捏对不?我说,爱!邹主任,我的确很喜欢您的女儿小邹,可我们现在都还是知青,没有恋爱的基础啊!
邹主任笑了笑,说,不,小邹不在这里当民办老师了。我已经在公社为她办理好了调动手续,过几天她办理移交后,我再来接她回城。
这倒是一个特大新闻,我不知道是该为小邹感到高兴呢,还是该为自己感到难过?我哑然了。小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复杂心情,默默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向小邹敞开了心怀,告诉她我爱她。小邹说她也爱我。她没有想到自己的选调来得这样突然,她不否认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县革委会主任的缘故。她还告诉我,她会等我,等我选调以后,就嫁给我。小邹是个诚实的女孩,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几天后,小邹走了,进了县里一家发电厂当工人。
小邹选调后,学校安排来一位男教师。我依旧安心教我的复式班,我将教书育人当作神圣职责,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也在小邹离开槐林村后,我爱上了文学创作,开始用自己的笔写诗歌、小说,并且一直坚持笔耕不止辍。
我的处女作是一首叫作《太阳牵着我的手儿走》的小诗。我把这首诗歌寄给了小邹。那是一颗暖我心怀的小太阳,不仅在天上,更在我的心里。小邹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一些城里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告诉我,她在为我奔波。我说你别打着你爸的旗号,我可不想选调的事是靠走关系、开后门而成的。她说不会的,她了解我的性格,是个缺少神经的人,傻乎乎的直筒炮子。她真了解我。我的爱人!我每每在心里这样呼唤她,总有一丝丝暖意,一轮太阳就在我心里珍藏。
一年以后,我拿到了一张选调推荐单,不久,就真的选调回城了,被分配在小邹所在的那家发电厂。我埋怨她不该违背我们当初的诺言,动用了她父亲的关系。她却发誓绝对没有这样做!鬼才相信她的话是真的。但我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进厂两年后的一个“五一”国际劳动节,我与小邹参与了厂工会举办的集体婚礼,手挽手走进婚姻殿堂,结为伉俪。太阳牵着我的手儿走,我是太阳的知心朋友。
四
我与小邹的爱情结晶糖糖诞生时,也是我从普通工人调到厂部政工科工作的日子。爱妻小邹说我们是双喜临门啊!我却只为糖糖的诞生感到欣喜,而对到政工科上班顾虑重重。我的顾虑缘于我的性格,跟工人兄弟在一起上班,我有无限快乐,而让我改做政工工作,就怕耿直的火暴脾气缺少沉着冷静的信心。
果然,几天后,我让厂领导不高兴了。才到政工科,领导让我具体负责宣传报道工作,就是背着一架海鸥相机到车间、到基层采访、收集宣传素材,组织报道稿件向相关报刊投稿。我投出的第一份稿件是报道发电厂扩建工地基建情况的,文稿配有一张照片:建筑工地热火朝天,一群工人在脚手架上干得正欢。文章见报让我非常高兴,这时科长一个电话说厂党委宋书记让我去书记办公室。
宋书记指着当天的报纸说,小苏,积极向报刊投宣传稿很好啊,可你选调进厂也有好些年头了吧?《安全生产规程》怎么就不合格呢?
我说,宋书记,在车间上班时,我的《安规》考试一贯是优秀的呀?
优秀吗?你来看看。宋书记指指报纸上的照片,说,脚手架上干活的工人中,有两人没有戴安全帽,另有一人没有系安全带。这样的照片能拿去宣传吗?这不是给发电厂抹黑吗?
我一看,脑袋嗡的一声,这犯的是低级错误嘛!该死!我说,宋书记,是我错了。我愿意接受处分!
照片的事让我反省深刻,从那以后,我到基层采访,专门找不按《安规》操作的人和事,拍成照片,放在厂机关科室一旁的橱窗展出,警示大家。我的“义举”得到领导的首肯,却恼火工人师傅们,大家送我一个绰号叫“间谍”。
对于“间谍”,妻子小邹很不高兴,早说了,你不适合这样的工作,你老爱得罪人,这让我和女儿在外面怎么跟人接触!
我的小太阳,平时你的温暖怎么成冷冰冰的了?我对小邹说,这些不良行为进不得我的眼睛,我最看不惯了。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啊!
小邹说,行了,别以为自己是英雄。你去跟领导说说吧,咱不在政工科干了。啊!
我点了点头!
五
太阳啊,你牵着我的手儿走啊。在小邹的鼓动下,我打了请调报告,领导批了,我安排到厂子弟学校当老师。这回算是我梦寐以求的了,我的专业,我的爱好,就是人民教师!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子弟学校的校长居然是严书记。现在应该叫严校长了。
严校长看见我来报到,哈哈大笑,小苏啊,山不转水转,你转了一圈,又回到教师队伍了!
我说,是呀,终归还是您的手下啊!归您领导!
后来,我从妻子小邹那知道,当年她父亲将我从农村调城里的时候,就顺便将严书记调离穷山沟,到这家国有企业当子弟学校校长了。
我说完了完了,怎么就离不开这个严书记?小邹说,紧张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其实,我后面的道路并不难走,许是我的工作业绩好吧,头一年,我在严校长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我任初三年段长;第三年,我担任教研室主任……几年后,我一脚将严校长踢出了学校,而我当上了校长。据说,严校长到民政局去了。
那回是因为在厂矿子弟学校与企业剥离到社会的关键时刻,我充分发挥工作能力,将事情办得很漂亮,得到地方教委领导的赏识,坐上了地方学校校长宝座的。
那是一个夜晚,满田繁星。已经不年轻的我拥抱着即将做外婆的小邹,说,为什么晚上没有太阳呢?小邹甜甜地说,傻冒!太阳就在你的身旁,不觉得吗?
怎么不觉得啊?你就是太阳嘛!我的这一生,就是让你这颗太阳牵着手儿走的啊!
说完这话,我的心里却莫名地一阵一阵发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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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征文组委会 于 2010-4-28 09: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