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白演义 于 2018-7-24 12:57 编辑
红杏枝头赌浪漫
——读《包法利夫人》有感
《包法利夫人》，标价十六元。这恐怕是西单图书大厦最廉价的图书了。文学价值不菲，它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名篇，而且是名篇名译。据我所知，《包法利夫人》的译作足有七八种，可见其强大的影响力。我第一次见到《包法利夫人》这本书是很早的事情了。那一年，弟弟考上了大学，我去送他，在他同学家中转了一下，就在他同学家，我发现了这本书。当时，我只知其名，不知其义。因为不知其义，我犯了望文生义的毛病，以为这本书描写的是一位资产阶级的贵族夫人堕入资产阶级泥潭里的故事呢。还是书的名字迷惑了我。夫人，是一个尊称，被尊称为夫人的女人一定不是一般的女人。道理很简单，你总不能把乡下的二狗子的老婆尊称为二狗子夫人吧。
《包法利夫人》里的包法利夫人，一点也不高贵，和我们在乡下见到的二妮或者三丫没有什么两样。出嫁之前，包法利夫人叫艾玛。艾玛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有两个细节表现出她的个性：一是喜欢咬嘴唇，一个是像男人一样喜欢在衣服上挂一只玳瑁眼睛。咬嘴唇是思索状，挂眼睛说明爱读书。艾玛的父亲不是乡村土豪，是一个佃农。因为是当时最有钱的佃农，艾玛很早就去修道院读书了。在修道院，艾玛阅读了大量的浪漫主义小说。是浪漫主义小说点燃了艾玛心中的浪漫激情。
浪漫是阳光、沙滩，是诗和远方。谁不喜欢浪漫呢？对于艾玛来说，浪漫是英雄，是骑士，是上流社会跳不完的舞会。当然还有梦幻一样的爱情。
爱情说来就来。艾玛的父亲摔断了腿，一位乡村医生医好了他的伤痛。乡村医生叫包法利，也叫查理。艾玛看到查理的时候，认为查理有知识有修养有出路呢。艾玛和查理结婚了。婚后的生活两个人的感受却大相径庭，查理的感觉良好，“内心满足，肉体平静”。艾玛却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呀”。婚姻不同于爱情。对于婚姻，艾玛后悔了，失望了。查理，她的丈夫，平庸笨拙，原来是一个“窝囊废”。就小说而言，艾玛第一主人公，小说却是从查理这个“窝囊废”开始写起的。这是福楼拜的写作意图。为了让艾玛强有力地出场，福楼拜一砖一瓦地写，一针一线地写，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建立查理的个性。这里边有着不可动摇的逻辑：查理越平庸，艾玛越波动；查理越简朴，艾玛越贪婪；查理越笃信，艾玛越流连。波动、贪婪、流连是艾玛的个性。如果再加上一条，那就是激荡的不可遏制的情欲。性格决定命运，艾玛出轨只是迟早的事。
婚后的艾玛一共出过几次轨呢？从书面上看，两次。作家毕飞宇则有更犀利的判断，不是两次，是四次。毕飞宇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作品不算太多，尚没有达到浩瀚的程度。但部部都是精品。最近，作家毕飞宇出了一本书，叫《小说课》，之外，又写了一篇文章，就是关于《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的。作家毕飞宇对《包法利夫人》的解读针针见血，力透纸背。“眼前有景道不得，崔浩题诗在上头”。毕飞宇的文章那么强悍，我能怎样呢？只能另起炉灶，另辟蹊径。尽管这如此，我还是摆脱不了毕飞宇对我的影响。就艾玛出轨的次数而言，我也只能说，不是两次，是四次。两次精神出轨，两次肉体出轨。
因为查理的一次意外出诊，艾玛盼到了一次上流社会的舞会，过了一把瘾，浪漫了一次。就是在这次舞会上，艾玛见到了子爵。她和子爵跳了一支舞，就完全彻底地爱上了子爵。这是艾玛第一次出轨，是精神出轨。小说对子爵的描写寥寥几百字，几乎构不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子爵是虚的，是一个幻影。幻影找不到，只能找替代品。替代品有两个，一个是莱昂，一个是罗多夫。莱昂是永镇的法律文书，长得帅，气质好，是个小鲜肉。艾玛和莱昂一见面，就谈到了书和大海。书是灵魂去的地方，大海是身体去的地方。当然都是浪漫的地方。这一次艾玛和莱昂也是精神出轨。或者说，接近肉体出轨——所以差那么一丁点，一方面因为莱昂还稚嫩，还不够有手腕。另一方面源自艾玛的自我制动。艾玛要做慈母，要做贤妻，其实包藏着一颗驿动的心。她的沉静和忧郁，都是为了自由自在地玩味莱昂的形象。大智若愚，大辩若讷，是不是可以说，大淫若贞呢。就小说而言，这不过是一次“热身”，是为艾玛肉体出轨做准备的。事实上，艾玛一见到罗多夫，就把贞节牌坊推倒了。当然，表面看上去还是罗多夫的勾引。但“苍蝇不叮无缝蛋”，艾玛裤带紧，罗多夫也不会见缝下蛆。罗多夫，一个单身地主，有房产，有土地。同时，也是一个花心萝卜，他勾引女人无数，勾引艾玛当然易如反掌。罗多夫向艾玛下手，是在农博会上。农博会庄重严肃，是一次彰显政府意志的场所。罗多夫选择这样的场合出手，偷情就有了社会意义。同时，也是对政府意志极大的讽刺。值得注意的是，艾玛偷情成功，归功于艾玛的丈夫查理。骑马可以改变心情，查理马上要求罗多夫和艾玛一块去骑马。看戏可以让压抑的心情得到纾解，查理有建议艾玛去城里看戏，查理在艾玛身上体现出的善良和宽容，源于查理对艾玛的爱。因为爱才宽恕，因为爱才笃信。因为宽恕和笃信才丝毫没有察觉或者不愿察觉艾玛的不贞。查理还以为自己的爱妻到鲁昂真的去专心学琴呢，他哪里知道，艾玛和莱昂旧情复燃，也就是第四次出轨，已经到了风大浪急不可断绝的程度。这个时候的莱昂退去青涩，脱胎换骨，已经是情场上的老司机了。在艾玛身上，莱昂开掘出作为荡妇的全部激情。
需要说明的是，《包法利夫人》是世界名著，不是通俗小说，它的文本干净，没有任何淫秽的描写，就算有，也处理得很高明。就说情人之间的挑逗吧，在农博会上，罗多夫看到了一盆菊花，罗多夫对艾玛说：“这些菊花可以让患相思病的姑娘问卜了，要是我掐一朵，怎样？”。艾玛是怎么回答的？艾玛说：“你闹恋爱了？”。一个“闹”字，迂回、试探、挑逗，全有了。因为艾玛自己“闹”，她才问罗多夫“闹”。其实是两个人一块“闹”。“闹”的结果会怎样？不用去想了。要说的是，不管艾玛如何不贞，如何放荡，但她不做权色交易，也不做钱色交易。艾玛出轨，不是为过上高档的生活，而是为了过上高贵的生活。因为浪漫，因为高贵，艾玛舍得出去，为了和情人幽会，她自己出钱给情人送礼物，她的奢侈和贪婪，也是为了情人。为了情人，艾玛变卖家产，不惜举债，甚至落入了奸商勒乐的圈套。最后勒乐把账单摊出来，开始逼债。八千法郎（艾玛向莱昂借钱说出的数字），是一笔巨款，艾玛还不上，四处告贷。她先后找了三个人借钱，一个是色鬼居约曼，是佣人提供的线索，佣人认为艾玛投其所好，把身体献给居约曼就会借出钱来。显然是佣人自作聪明，艾玛放荡，但不下作，也不下流。在这里，福楼拜写出了艾玛性格的深遂和复杂。一个作者的深遂和复杂等同于作品的深遂和复杂，你本来只有一寸，却写出一丈的深度，是不可能的。福楼拜是深邃的复杂的，呈现艾玛个性同样是深邃的复杂的。福楼拜对艾玛的这段描写很见功力，艾玛因此变得立体了，丰满了。触及到了艾玛的性格底线。人物的性格，就是一个人的行为区间，同样是鲁莽，鲁智深和李逵不一样。李逵烂杀，鲁智深不烂杀，不烂杀就是鲁智深的性格区间。逾越了这个区间，鲁智深就不是鲁智深了。
艾玛借钱的另外两个人是她的两个情人，即罗多夫和莱昂。罗多夫那里是借不到的，他是一个感情骗子。而且，他和艾玛之间早就完了，艾玛找他，正像艾玛自己说的那样，是“自取其辱”。是有病乱投医。在莱昂那里都没有借到钱，何况罗多夫？在向莱昂借钱回来的路上，穿插了一个细节。子爵出场了。子爵驾驶者一辆漂亮的马车一驶而过。就是说，艾玛见到了她的第一个情人，那是她真正的爱情。只可惜情人是虚的，爱情也是虚的。情人和爱情都不能帮她脱离泥沼。——艾玛四处告贷无果，最后吞毒自尽。
从浪漫到放荡，是艾玛性格发展的轨迹。浪漫无罪。一个乡村姑娘，年轻，读过书，浪漫总是难免的。艾玛也不是天生的荡妇，在乡间，她纯情，可爱，身上吹拂着自然之风。说起乡间，说起乡村，福楼拜的这部小说的场景描写没有离开乡间，没有离开乡村。虽然艾玛的脑子里时刻萌动着远方，萌动着城市意念，艾玛基本上没有脱离乡村生活。基于此，《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我更愿看成是乡土文学，或者是乡村文学。而我以为天下最好的文学都是写乡村的，这一点，中国外国概莫能外。鲁迅写得最好的那一部分是乡村，贾平凹写得最好的那一部分也是乡村。美国的福克纳就不用讲了，他的文学场景或者是精神家园永远也没离开“邮票那么大的地方”。相比城市，乡村是人大于环境的。另外，乡村还为人的生存提供了原动力。因为其初原性，它很容易流露出人的天然本质。不像城市，人是改造或塑造的复合体。在城市的巨大背景下，人是渺小的，失真的，错乱的。这不是说乡村比城市好，也不表明乡村承担着人的精神归宿，而是说，乡村对于文学的滋养更多一些。就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而言，福楼拜写的是乡村，但他把乡村写出了城市的味道。也可以说，把农耕生活写出了工业气息。这是由小说的主人公艾玛的个性所决定的。艾玛的出轨，看似是对家庭的背离，实则是对生活场景的背离。也是阶层的背离和身份的背离。在乡村，艾玛的生活不算贫穷，她还顾得起佣人和奶妈呢，因为生性浪漫，艾玛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她要过上上流社会贵妇人的生活。福楼拜“尊称”她为夫人，也是一个讽刺。当然，也就是讽刺一下而已。说到底，一个女人在家庭之外养情人也只是道德问题。艾玛除了道德问题，还出现了经济问题。艾玛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奢靡的生活抽干了经济基础和生活根基。所以，福楼拜才说：“艾玛在那个时代必须死。”
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女人不认命，有一些非分之想就“必须死”吗？当“小三”还有扶正的可能呢。当然，如果社会阶层固化，艾玛的非分之想在源头上就给掐死了。是什么让艾玛产生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想法？是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来了，大规模的生产滋生了新的阶层，这个阶层打破了固有的社会结构，使铁打的营盘开始松动。艾玛正是在松动或自由的土壤里结出一朵硕大的奇葩。但是，工业革命是理性的，物质的。上帝死了，机器“活了”。人们操控机器的同时，也被机器操控。机器是冰冷的，它生产成批成批的物品，唯一不“生产”的就是人的浪漫和幻想。这么一说，艾玛还是没有出路的。而且，红杏出墙，到底也不是一个女人的正规路子。想想吧，红杏枝头，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赌赌运气，赌赌浪漫，赌好了也不一定“野鸡变凤凰”。赌不好呢，一定是万劫不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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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24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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