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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即人学 ——题记
苏州人的祖父叫阿爹，祖父的大弟叫大阿爹，祖父的小弟叫小阿爹。我的大阿爹叫金寿，活了八十多，我的小阿爹叫寿头，也活了八十多。寿头我是听祖母叫的。
小阿爹，独龙眼。我祖母告诉我，小阿爹年轻时不学好，白相烟花巷，梅毒害的。小阿爹没有下顿饭了就上大哥家——我的祖父家即我家，我家与祖父住在一起。小阿爹瘦瘦的，一副眼镜后一只眼睛一只瘪塘。他喜欢孩子，就抱我们，亲我们，一股烟草气。我妈对我妹妹说，小阿爹来，你们快跑，不要让他亲。我倒觉得小阿爹蛮可亲的，因为他喜欢逗我们，与我们说话，不像大阿爹来做客，挺着个肚子，一本正经与我们小孩不开玩笑的。祖母一直关照小阿爹，小囡不好引的，小囡就是条狗，一引要人来疯的。小阿爹不睬她。小阿爹总是空手来的，但会在衣袋里放几粒松仁粽子糖给我们小孩。我觉得小阿爹亲的另条理由是其他小孩不会想到的，小阿爹穷。我从小的本领就是能分清穷人和富人。因为穷人和富人对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祖母招待大阿爹与小阿爹的饭菜就不一样。大阿爹是有钱人。大阿爹来，好婆就会上合兴馆（饭店）买红烧圈子。小阿爹是没有这个待遇的。我的祖母也是有钱人。那时我就想，祖母、大阿爹为什么不给小阿爹钱呢？他们都是亲戚呀！
小阿爹年轻的时候讨不起老婆，就到烟花巷嫖娼，后来嫖瞎了一只眼睛。再后来娶了个戏子，唱评弹，不会做事，不会生孩子，就是说不会打理日子。人老珠黄也不唱评弹了，靠小阿爹一人收入维持大半个月的生计，剩下几日总有过不下去的样子。抱养了一个女孩，与我一般年纪。她看到我，一本正经说，叫孃孃。我不叫。小阿爹在一旁说，要叫的，她是长辈。摇篮里的孩子，照样有人叫爷爷，那是辈分。就这点，我不买账，以后只要小阿爹不在，我就不叫。小阿爹尽管穷，人直爽，也好客，不像有钱人说话曲里拐弯的。比如，祖母对别人送礼，嘴上总是说，以后不要买东西来，浪费铜钿，客人走后便看着东西说，好看是好看得来又不值钱。小阿爹就直说，给我饭吃，有块肉就可以了。有年过年，小阿爹一定要请我们去吃饭，他就直逼逼说，阿哥阿嫂不来，我请不动没有这么大面子，你们小辈一定要来拜年，不要看不起我，饭也不吃。
记的年初三，我八岁，上小阿爹家。门口是菜场，小阿爹住在二层阁，高一点的人头也抬不直，十平米左右。床已翻起。中间一张圆台面，倒了茶，有点瓜子，有点硬糖。只有一张五斗厨像点样子。大人们围坐一桌，因为实在没有立足的地方，小孩坐在小板凳上。小好婆（小阿爹的老婆）讲着一口弹词一样酥软的苏州话招待大人，那个小孃孃就陪我们围着一只骨牌凳（方凳）。小阿爹一人在房门口也就是楼梯口一平米的地方一只煤球炉上烧出一桌菜。我都没有看见生的菜。原来半成品都放在五斗厨的抽屉里，烧好一只放桌上，小好婆就从抽屉里传一只生的再烧。我记得一盘走油肉好吃是好吃得来。那天，小阿爹油光满面，一只眼睛闪闪发亮。我长大后明白小阿爹为请一桌饭要准备多少天省吃多少顿，要知道刚刚过了三年灾难期一点点物资都是配给的。他还要腾空抽屉，腾出场地，好像搬家。我参加过不少穷人与富人的请客吃饭，无论亲戚还是朋友，一般讲，穷人比富人诚意。富人请客，他以为看得起你，穷人请吃，他以为给他面子。
小孃孃长大后，出落得十分漂亮，嫁了个上影厂的三流演员，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小好婆也去见上帝了。小阿爹一个人生病了，肺癌晚期，住在医院里。也是个年初三，我去看望小阿爹。他坐在床沿边，就像一副骨架，一只眼睛看着窗外，还在抽烟。我说你还抽烟呀？小阿爹浑浊独龙眼盯着窗外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了。我说，你也不躺一下。小阿爹说，躺倒就起不来了。他咳嗽着又说，小居（鬼）你看到小孃孃要叫的，不好没有规矩的。我点点头，望着窗外一根树枝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没有。年初四，小阿爹走了。
神明的上帝对每个人都平等，不论贫富尊卑上智下愚，都给有灵魂、个性、人性；但人有“命”，“命”是全不讲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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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29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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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里，脑海里立马有了画面感，先生厉害
发表于 2018-7-29 21:11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