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8-8-10 10:12 编辑
阴 影 文/草舍煮字
李敏行老师走下山路缓坡时,突然听到了路旁灌木丛里的呼救声。
这是个湿漉漉的季节,碎石山路和两边的野草莽树,都是湿漉漉的。下午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晴了,不仅没有赶走秋老虎,反而把热空气也淋得蒸腾起来了。太阳戳在西山尖上,戴着赤红的晚霞,得意地看着熏蒸的大地,热汗涔涔的人们。尖声呼救的是个孩子,放开我……救命……。李老师丢下布挎包和手里的东西,踉跄冲进一人多高的杂树乱草当中,那个蜿蜒缝隙。他用尽丹田力吼着,谁在那里?住手!那边啊地叫了一声,李老师也啊地叫了一声,绊倒在碎石泥土上,扛在鼻梁上的酒瓶子底眼镜也掉了。他身体孱弱,狼狈挣扎多时爬不起来,反倒被呼救的那个男孩跑出来搀起来了。二爹,男孩喊他。这孩子叫做小威,是初一学生,一边跑出来,一边提着裤子。
李老师在镇中心中学不讲正课,他却不是一个俗人,是全县的当前仅有的两个博士之一,县财政现在每月给二百块钱津贴的。另外一个博士是他女儿,留洋博士,回国后在西昌发射卫星。早年,李老师当了教育学博士,主动要求回乡教书,没去他父母住的县城,去了深山里的一个小学,和另外一个老师教全校13个学生。一到六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后来他娶了那个老师,后来他编写了复式教材,师范大学拿去印刷出版,后来他女儿上小学时,他老婆死了,然后他就不教书了。有人说他是为了培养女儿,也有人说是老婆的死让他伤心了,后来他没再娶。不教书最低工资都经常拿不到,镇中心中学的温校长他的伯乐,把他调过来住在学校里,给他个保安的职务,拿一份工资,让他继续写书。后来很多家长要求他,晚上给尖子生补课。温校长说服了他,收入和学校平分。家长们让孩子叫李老师二爹,说这样可以和下凡的文曲星沾亲。这话不虚,这么多年,经过二爹的手考出山外的学生,中专的都算上超过了百人。
两个警察外出回镇,路过这里。听说有坏人抓孩子,他们迅速追进灌木林去。二爹的裤子划破了,胳膊腿也有划伤。小威扶他往回走,说刚才一个男的骗他,说林子里有好多校服,带他去看。进到一座破棚子,那人突然从背后伸一条手臂,拦腰把小威的两个胳膊一起箍住,另一只手拉下他的裤子,抓他的鸡鸡。他慌得叫起来,那人听到二爹的喊声,丢下他跑掉了。二爹找到眼镜,回到路上,这才想起自己丢下的东西。我的书,我的书啊!他奔过去抱起泥水里的那捆书,心疼得好像丢掉了他的叔。他的工资大都买了书,读完以后,家里放不下,又都送给了学校图书馆。每个月开了工资,他都要带着干粮和水,走三十里路,去县城的书店泡一天。这次买的书里有很多心理学方面的。
什么样的怪人?刑警张队长把烟蒂使劲按在泡面碗里说,抓小娃的鸡鸡,这么变态!一百年才出一个的奇葩!刑警队一夜无眠,他们归集了案情,之前五月份本地另一个地方也有相同的报案,也是一个年轻男人,猥亵十二三岁的男童。那次那孩子也是反抗得凶,挣脱跑了。两个案发现场都找到了两三包校服,新的旧的,小学中学的都有。嫌疑人作案未遂,局里让咱们这么兴师动众,知道为什么吗?张队问,又叼起一根烟。知道大概,一个老刑警给他点上烟,回答说,两年前在这里失踪了一个十二岁男孩,后来发现他的尸体,身上套着十几件校服,被绳子捆住。嗯,张队说,三起案子基本上可以并案,确定是同一人干的,看来案犯对校服情有独钟嘛。命案必破!张队砰地擂了会议桌一拳,桌面那些泡面碗吓了一跳,一组,你们以案发地为中心走访排查,重点是有类似流氓行为的男人,二十到三十五岁。二组,你们去调取两年前那个案卷,再仔细勘验现场,把那些校服每一寸都看个遍。
第二天,小威家的父母亲属举着锦旗,还有县城各家媒体的记者,加上看热闹的师生,好大一帮人,顾不上天气闷热,把李敏行老师拥到教室讲台上,感谢他,采访他,请他讲话。李老师,您那么瘦弱,学生遇险的时候,您不顾个人安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了,当时您是怎么想的?见义勇为的李老师,谢顶的头上汗水像雨淋一样,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干张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镜斜挂在一只耳朵上,十分狼狈。已经退休的温校长使劲挤过来,发疯一样,挥舞着拐棍把众人轰跑了,又叫了两个男学生把李老师架回宿舍。趴在教室窗外的学生们都看见了,李老师坐过的地上湿了一大片。
刑警队搞了半个月毫无头绪,案发地在荒郊野外,目击证人只有两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只好第N次把小威叫来,问问还有什么细节没想到。那个坏蛋不高不矮,大头削肩,有点瘦,穿蓝色运动衣裤,本地口音,小威还是那些话。哦对了,小威突然想起,我喊的时候,他用手堵我嘴,被我咬了。是……右手,对,咬了他右手,这里……虎口?嗯,可能咬出血了,他的手汗骚臭,呸呸!
警察们摸到殷木匠家时,他正坐在门槛上给右手的伤口涂药,肿胀青紫。他媳妇给顾客交活,哪件做不好,我家返工,不要你钱。顾客反倒不好意思了,也不是不好啰,乡里乡亲的,你给别个都有个优惠撒。媳妇回头看看殷木匠,木匠点点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警察两个堵住后门,两个迎上前去,亮出证件,叫啥名字?殷……安德。知道为啥子找你吗?殷安德愣神片刻,伸出右手说,鬼娃子的牙有毒,声音低得警察都没听清。他家里和农村一般小康家庭一样,住房宽敞,有一台箱货车,养了猫狗羊和鸡鸭。殷安德二十八岁,结婚七八年了,没有孩子。这与他猥亵男孩有关系吗?可为什么都是男孩呢?警察没有搜出任何校服。按说三年做了三起案子也是个惯犯了,警察用专业的眼光看,怎么也对不上号,他们怀疑是不是抓错人了,他媳妇更是不信老实本分的丈夫会犯罪。一进审讯室他就交待了,三桩案子都是他做的。问到作案的动机,他却始终默不作声。张队长从省里请来了心理学专家开导,他也是抵触,说想抓小娃就抓啰,想偷校服就偷啰,反正那些天大脑不清楚。最后警察打亲情牌,让他媳妇来跟他哭了一场,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要跟二爹谈,说自己以前是二爹的学生。
二爹这次买了心理学的书来读,是因为从报纸上读到,大城市很多学校都安排了心理疏导老师。和殷安德谈话前,心理专家培训了二爹,说根据对方内向的性格,可能要从童年心理创伤方面启发。专家判断得不错。殷安德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一次午睡后阿妈来叫醒他,发现他的小鸡鸡翘着,就打了一下,说小流氓,天天脑子里想的什么?后来疼痛过去了,但小流氓这个词在他脑子里过不去了。那个晚上他失眠了,平生第一次,直到天亮。童年时的一幕幕涌上心头,让他心悸不已。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那天正是大集,放学后走在两旁都是摊贩的街心,迎面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敲锣开路,后面是两个身背钢枪、臂戴红袖章的民兵,押解着一个五花大绑剃着光头的男人,他脖子上挂着白纸牌牌儿。殷安德还没看清牌子上面黑乎乎的字,就被人拉到街边。跟在民兵后面的几个人提着浆糊桶,四处贴标语和布告。集市上的人们沸腾起来了,叫骂着混蛋、不要脸,纷纷往那个被游街的光头身上、脸上吐口水,扔石子和垃圾。游街的过去了,有人指着布告说严打……流氓罪……。太可怕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是有一个女人,被人追打得走投无路,从崖上坠下,摔碎在路边乱石堆上。他没有看见跌崖那惨状,只是听人们表情恐怖地议论,说都捡不起来了,还说她乱搞,也是流氓罪。后来上学、放学经过那里时,隔着十几步远还能看见大大小小飞溅的,黑色的痕迹,再后来就被蚂蚁吃掉了,雨水洗掉了。每次路过,他总觉得她还在那里。有人说她有冤,用死来证明。想到这,更睡不着了,窗棂透进了模糊的晨光。流氓被打击,贴布告游街,那是很坏的人,很丑的事,生不如死。
初中一年级开学,那是全县学校第一次规定穿校服,人人都觉得很神圣,为大家是个团体而自豪。殷安德排在发校服队伍最后,居然少了他的。二十天后,李老师去县城拿回了他的校服。煎熬的二十天啊!他穿着扣襻的灰色土布衣服,在同学们中间,觉得人人都看他像一只老鼠。一次体育课,班里的校篮球队女同学训练穿运动服,把校服脱在座位上。殷安德跑步到一半,借口去厕所跑回教室,偷偷穿上那件校服。相对于他瘦削的身材,那件校服大得多,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就像皇帝的龙袍。情绪激动地拉上拉链,他顿觉自己这样才是一名真正的学生,一时间神清气爽,笼罩在他心头的小流氓的阴霾一扫而空。身上的校服散发着神圣的光辉,仿佛身材高大起来,整个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器宇轩昂地走向讲台,直到碰到了讲桌,他才如梦初醒,发现外面下起雨来了,同学们快速跑回教室。他急忙溜回去,刚脱下校服,那女生就到他面前了,一把夺过校服,瞪他一眼骂了一句不要脸。身边同学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下,他心跳耳鸣,眼前灰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情从天堂跌进地狱……宝贵的校服啊,成了他的精神之乡。就为了二爹给他带回了校服,他记住了二爹的好。
十四五年了,李老师对殷安德这个学生,和为他取校服的事情都没什么印象了。他这一提起,李老师才想起,那次可能是去县城泡书店,顺便带回来校服,也想起了这孩子来拿校服的情形。每天中午休息和下午放学后,经常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李老师的宿舍请教问题。那天殷安德拘谨地进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李老师正给两个女生讲《诗经》里的《芄兰》——郁郁葱葱的芄兰啊枝繁叶茂,身边的这个少年啊佩戴着觹角。你虽然佩戴着觹角啊,却不解我怀春的心窍。只顾学着男子汉的做派,潇洒地摆动着衣带。一个女生微红着脸说,我懂了,写诗的女孩喜欢上了那个翩翩少年,爱你在心口难开,可那个男孩还在站在那里臭美巴拉的,像个木头一样,不知道幸福降临。另一个女生接着她的话说,那叫做不解风情,嘻嘻。这诗有点像泰戈尔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二爹,起首的芄兰是环境描写吗?李老师说,芄兰的作用一是起兴,二是用旺盛的芄兰来暗喻自己渴望的心情。两个女生仰着头,在心中演绎着当年的那个情景。殷安德对诗里的觹角发生了兴趣,期期艾艾地提问。两个女生回头发现他,捂嘴偷笑着跑了。殷安德郑重地换上校服的时候,嘴里还轻轻念叨着老师的答案,觹角是一种硬的、翘起的尖角,有小孩手指那么长,是随身携带的工具,用来穿过绳结解开它的,还可以戴在脖子上做饰物。二爹,它是大人戴的还是孩子戴的?李老师喜欢求根问底的孩子,那是在周朝,一般人不富裕,可能成年人才可以戴吧?诗的后面不是还说,这个少年在模仿大人吗?殷安德穿上崭新的校服,耍着男子汉的做派,昂首挺胸,阔步摆臂走进校园里那些校服当中,换下来的灰色衣服都没带走。
从小到大,殷安德都没什么不良嗜好,只是脾气有点木讷,和人讲话都脸红,不敢直视对方,也没什么朋友。总的来看,他为人处世都很正常,在人前和同龄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人时,小流氓这个标签跳进他的心头,只有校服才是自慰良药,就像他第一次接触校服时一样。他就像毒品依赖似的,慢慢的,一两套校服已经远远不能缓解他的心头之患了,他需要更多的,就忍不住去偷,躲起来穿在身上,证明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学生,不是流氓,心里才有了稍许安慰。久而久之,这成了他神圣的精神仪式,偷校服的毛病就改不了了。他行事低调,一直没被人抓住。偷了也不敢拿回家,藏在了几个地方。他考上了技工学校,没去报到,而是接手了家传的木匠铺子。无论为人还是做生意,他从来没有与人争执过。结婚后,他媳妇却一直不怀孕——他的鸡鸡翘不起来了。苦恼了好久好久,感觉所有人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同以往了,纠缠多年的心魔加剧发作起来,这么丑的事情,他只能自己去找答案。于是苦苦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抓个上初中的娃来,看看他的鸡鸡会不会翘,要是会,那自己当年就是正常的,小流氓的帽子也就可以摘掉了。没想到,抓到的第一个娃拼命挣扎,殷安德非常害怕,那孩子是邻居家的,认识他。孩子越折腾,他手臂勒他脖子越紧。最后孩子不动了,死了。他愣了好久,麻木地在那些偷来的校服里挑选自己最喜欢的,都穿在那尸身上,觉得这样可以补偿那孩子,自己也能安心一点……两年多过去了,警察没有抓到凶犯,他负罪的心里稍安,恶魔又开始发作了。
夜深人静,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碎嘴的妇人,不变的声调絮絮叨叨,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李老师辗转反侧,全身盗汗,彻夜难眠。殷安德的故事,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这么多年来,他一个教育学博士,不敢在大课堂给学生们上课,尤其是有成年人在场的时候,不敢在大庭广众中讲话。讲二十人以下的小课,他也要和学生们围坐在一起。这个秘密他对家人都没有说过,只是当年温校长来三顾茅庐的时候,无奈之下才私下讲过。一到公众场合讲话,他就张口结舌,小便失禁。这是从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呢?童年心灵创伤,我有吗?他陷入了深思。
李敏行的父亲是民办老师,他培养儿子受益一生的习惯,就是读书。童年时的李敏行就表现出超常的聪明了,学习好还长得帅,口才也好,在同学中很有人缘,也深得老师们喜爱。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就被指派在全校学生面前升国旗、领操,代表学校出去参加各种比赛,也经常上教室的讲台读稿。啊,他猛然想起九岁那年,县教育局局长带队,要来他们学校观摩教学。女班主任老师精心设计的课件里,有李敏行上台讲话,是五百多字的随堂认识。课前班主任指导他,紧张地准备了三天,他已经烂熟于心,驾轻就熟了。临上课前班主任还是不放心,这关系到学校、老师和学生本人的荣誉,要给他强化一下。局领导和陪同的校长走向教学楼时,为了不让他们碰见,班主任把他领到女厕所里,这个非常敬业的老师单腿跪着,拿着教案千叮咛万嘱咐。从未进过女厕所,李敏行这时候无法把心神集中在班主任脸上。他张嘴愣在那里,视线越过老师的肩膀,被纸篓里那些血淋淋的手纸惊呆了。一心求胜的班主任自顾自地灌输着,生怕遗漏哪个关键字,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的表现,匆匆交待完就把他推进了教室。到他登台发言的时候,才讲了两句,就愣在那里,两眼失神,大脑里全是女厕所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情形。班主任喊他,没有反应,轻轻拉他一下,他才如梦方醒,脑子里一片空白,忘掉了反复背诵的话。教室里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含着眼泪满脸羞赧地跑出教室,身后留下一带湿迹,讲台的地上也湿了一片……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他抑郁了一个多月,父亲只好给他转学……
殷安德被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审理后判处他死刑,缓期一年执行。
【5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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