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妇女队长杏花

楚耘

妇女队长杏花

楚耘

1

　　刚去第七生产队的时候，杏花还不是队长。一天我领着十几个社员去地里间苗。快到晌午的时候，活儿才干到地中间，我想到了地头再收工，忽听身后不远处的杏花悄悄地像是和什么人说话：“晌午虫，晌午虫，晌午了吗？”我回过头看见杏花身边围着许多女社员，杏花歪着头，正瞅着手里一个不知是什么虫子变的蛹，杏花问完，蛹的头部转了几下。她抬起头来，正遇到我的目光，她举起手里的蛹，对我笑了笑说：“会计，这晌午虫比钟表都准，问它，它正转三圈就是到了晌午，都晌午了，还不下班呀？”她这一开头，其他女社员也跟着起哄。我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也确实是晌午了，就下班了。杏花人缘好，能团结社员，岁末，原来的妇女队长出嫁了，她接任了妇女队长。
　　原以为杏花怎么也得有小学文化程度，其实不然。一次队里收积肥时，杏花要带妇女们去打掐花，匆匆在一块半头砖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走了。等到量她家的积肥时，看见粪堆上放着一块砖头，砖头上用白灰写着两个大字：“古花”。
　　杏花姊妹7个，她排行老大，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生活困难，大队照顾她父亲到公社钻井队上班，除了在生产队按日历天数记长工分以外，每月还能拿到部分工资。杏花小学三年级那年，一次事故中，父亲被搅到钻井机的传动皮带里，头部重伤致死，被迫辍学。在女孩子本应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龄，她却像小大人一样撑起了一个家。
　　杏花二十来岁年纪，颀长的身材在1米8左右，人样漂亮，性格开朗。田间休息的时候，社员们打打闹闹，她敢和小伙子掰手腕子、摔跤。除了身强力壮的运才和她打个平手外，别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有人说，是老爷们儿手下留情，不愿让姑娘家家的难堪，可她丝毫不怀疑是凭了自己的实力打败了对手。
　　三夏大忙季节，“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为了抢进度，社员们起五更爬半夜，一天两顿饭送到田间地头。那天，早饭送来的是疙瘩汤。做饭的金华为了省事，拽出的疙瘩一个都有半个馒头大小。饭桶挑到地头，社员们七手八脚，围着盛饭。运才端着满满一碗疙瘩来到杏花面前，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越看这碗疙瘩越像一碗老鼠呢？”只听“哇——”的一声，杏花吃进肚里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几个女社员见杏花这样也吃不下去了。送来的疙瘩，都被男社员捞着吃光了。杏花爱干净，用城里人的说法叫“洁癖”。
　　那会儿，社员出完一天工，下班前，由领班的队长给社员们开工分票。工分票预先由我制好并盖上手章。到了月底，用一两个晚上，社员们把工分票交到队部，由我汇总记到各人记工本上。杏花为了避嫌，只要她领着干活的社员有她家里人，她都是把出工单拿来，让我给她的家人开工分票。开始我说没有必要，树正不愁月影斜。可她一再坚持，也只好这样。
　　在生产队班子中，妇女队长虽然不算“正式成员”，但有权指派社员去干某一项活，她却很少使用这种权力。夏天打麦或是秋天打场，往脱粒机里塞麦个子和高粱穗的活儿又呛、又脏、又危险，杏花总是抢在社员们前面。无论庄稼地里的活计还是生活中的针线女织，杏花都是出类拔萃的。令人感到惊奇的是1977年夏末秋初，在那二十年一遇的洪水面前杏花表现得更是无愧巾帼。
　　汛期到了，大队规定，各小队由政治队长、生产队长、民兵排长三班倒，负责海河大堤的防汛值班。政治队长年岁大了，我提出由我来盯防汛的事。轮到生产队长“小算盘”值班了，他总是以身体不舒服为由逃避出工。杏花找到政治队长主动请缨说：“干脆让我和会计、民兵排长三个人负责防汛，我们年轻！”我担心她不会凫水，接话说：“要不就我们两个人倒班吧。万一遇到险情，女同志——”她嫣然一笑：“你以为我是旱鸭子？到时候咱们比试比试！”
　　没想到比试的一天很快就来了。那夜，天上浓云密布，周边的空气湿漉漉的。杏花来接班，可她带来接班的人只有6个，其中有一个叫锁成的社员还水性欠佳，杏花很着急。我说：“我回家吃完饭再回来。”
　　时至今日，事情过去四十多年了，那一夜还让我记忆犹新。
　　吃过晚饭，我来到大堤上，杏花很高兴。这样加上我，大队规定的每个生产队值班的人数保证了。
　　夏末秋初的晚上，海河大堤上没有一丝儿风，成群结队的蚊虫，向人们裸露的部位不断发起进攻。海河里的水差50公分就要漫上堤岸了，河道中心的流速还在迅速加快，水仍在上涨。半夜时分，对岸大堤的涵洞处，有一星灯光穿过漫漫黑夜，急剧晃动起来，这是预约的险情信号！一定是涵洞处的堤防出了问题。
　　霎时，九艘小船载着九个生产队的护堤人员向对岸疾驶而去。小船行至河心，由于水流迅急，尽管七个人用铁锨奋力划水，船还是一个劲地向下游漂移。这时，就见船身左侧上游方向，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顺流而下，我们奋力划船，试图躲过这个来历不明的怪物，由于距离很近，那怪物漂流的速度太快，我们没能躲开，它实打实地撞在偏后的船舷上。小船被撞翻了，七个人都被无情地抛进洪水之中。我迷迷糊糊地努力挣扎着，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早已不见了人和船的影子。我想寻找其他人，可是黑乎乎的河面上，只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什么也看不见。我向对岸游去，这时已看不见涵洞处的灯光。我猛地清醒了，从小船被撞翻，到我从水里探出头来，湍急的河水把我向下游漂移了一段很长的距离。我们队里的六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有四个社员的水性都比我好，不用担心，可妇女队长杏花能行么？锁成水性太差，他能顺利地游到对岸吗？到了这时，我才想到我的责任，我一边奋力朝对岸游着，一边大声呼喊着杏花的名字，游到了岸边，也没有人答应。
　　我爬上岸，就见不远处的海河大堤上围着一群人，我不顾一切挤了进去：昏黄的保险灯下，看见杏花正在给躺在地上的人做人工呼吸，昏过去的人是锁成，手里拿着灯的社员是运才。他告诉我杏花派三个社员去找我了。周围的社员都是其他生产队的护堤人员。他们见我们的小船被上游漂来的大树撞翻了，有两三艘小船调转船头回来抢救落水人员。他们说，要不是杏花水性好，可能就见不到锁成了。当时，突然翻船，本来水性就差的锁成呛了一口水就不省人事了，再也没有露出水面。就在人们彻底失望了的时候，是杏花潜到水底，在浮体闸前面的蓄水池里找到了他。

2

　　有人给杏花提亲，说的就是锁成。锁成跟杏花同岁，家庭条件好，又是独子。因为海河里的那场生死营救，锁成对杏花一直心存感激，他很愿意，杏花却不置可否。这事就放下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杏花心里的人竟是运才。
　　运才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三，家里都揭不开锅，穷得叮当响。虽说家里人多，别人不敢欺负，可是结了婚是要过日子的，自家生活本来就不好，找个婆家也好不到哪去，无法帮衬，杏花母亲先就不同意。他倒是愿意自己的闺女跟了锁成。运才的父亲也不愿意儿子和寡妇人家的闺女成婚。不光是经济上受拖累，杏花的弟弟、妹妹还小，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都得运才料理，那就等于把一个儿子白白地送给了别人！眼下，运才的二哥还没有成亲，再添上她们家这个累赘就更不好办了。杏花像没事人似的也不着急。
　　进了腊月，各家各户准备过年，尽管日子贫穷，但总得吃顿饺子，蒸两锅馒头。
　　除夕之夜，劳累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人们辛辛苦苦坐在自家的饭桌上吃团圆饭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发布了一条消息，从初三开始，县剧团要来村里演出，每天下午、晚上各演一场，这无疑是令人振奋的喜庆事。
　　大年初三夜里，村里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聚集在村南的村台子外边沿和下面的大坑自然形成的的戏台前，当人们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村西第四生产队麦场的小屋里，面对面坐着一对苦命人。运才唉声叹气地狠狠吸了一口烟，对杏花说：“我爹的工作做不通。你说怎么办？”杏花一双秀气的眼睛盯着运才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就那么怕你爹？你爹心里有个小九九，怕俺一家人把你家拖穷了，你也怕？”听了这话，运才心里有了底，他情不自禁地抓住杏花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你不怕你娘反对？”“猪脑子！”杏花恨恨地抛出一句，心里“嗵嗵”跳着，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也难以挣脱，这会儿，她才知道，往日在地里扳手腕子摔跤的时候，运才确实是让着她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脸上发烧，羞涩地喃喃自语：“你真坏！”运才也是今天才看到了杏花温柔的女儿态，他不能自已的将杏花抱进怀里。

3

　　过了年开春，春耕生产又忙了起来。突然有一天，生产队的仓库被盗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清早，还没敲响上工钟声，我早早来到队部，借着东方灰蒙蒙的天光，我摸出钥匙准备打开门上的铁锁，发现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门闩上的铁锁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以为是政治队长先来了。进了院，队部门锁着，仓库的门却大开着。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政治队长也来了，我们走进仓库，地面上，撒得到处都是玉米粒，玉米囤外沿拆了一个口子，囤里的玉米下去了一个大坑。
　　大队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调查来调查去，也没有眉目。只好到公社报案，来了很多人，拍照、取证……可是，春天里的盗窃案到了秋天也没有个结果。
　　大田里的玉米又到了收获季节，一场大雨过后，社员们走出户外，发现紧靠海河大堤的玉米棒子被人偷去了小一亩。你还别说，人民公社那会儿，没有几个胆敢到大田里偷秋庄稼的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一天，运才大哥的小女儿拿着一个新玉米面饽饽在村街上玩耍，被值勤的民兵王长贵看见了，王长贵问女孩：“你家有新玉米了？”女孩童言无忌：“我去爷爷家玩，运才叔叔给的。”护秋的民兵来到运才家，搜出了一袋新玉米面。一开始，运才不承认，可他又说不出玉米面来自何处。农村的土地是人民公社的，社员的自留地也由队里统一种着，秋庄稼还没有收，个人哪来的新玉米？长贵在运才家的东厢房里找了好半天，终于在麦糠底下发现了一大堆新玉米轴，铁的事实面前，运才再也无法抵赖。
　　“嘁布隆咚锵——，嘁布隆咚锵——”！在一阵阵锣鼓声中，运才肩上扛着挺挺一布袋新玉米，由敲锣打鼓的民兵们簇拥着，在村里游街批斗。只见运才不慌不忙，脸上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气，轻松自如地漫步在村街上，一百多斤重的布袋到了他的肩上就像扛着一袋麦糠。游街的队伍经过第七生产队队部，住在队部隔壁的杏花，从家里出来，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冲到运才面前，抡起右手，照着运才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你以为是给你庆功呀？你以为多光荣吗？就你家缺粮食？糟蹋了队里庄稼你还昂首挺胸的？知道害臊吗？！”这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把运才弄懵了，当看清站在面前的杏花时，他就像个泻了气的皮球，昂着的头颅也慢慢垂了下来。
　　俗语说：“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偷秋庄稼的事还没有完，县城西边的一个大队到村里联系出售玉米的事，来人手持大队证明，在村里打听一个叫运才的生产队长。今年春天，运才以第七生产队的名义卖给他们一千多斤玉米。至此，仓库被盗的案子水落石出。社员偷了秋庄稼，大队可以自己处理，撬门入室偷盗仓库，性质就严重了。
　　到了这时候，杏花才明白。运才时不时地会给她母亲一些零用钱。她问，哪来的钱？运才说是卖鱼的钱。杏花说，队里抓得这么紧，你有时间去逮鱼？他说，晚上去的。她真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穷根究底！
　　杏花去探监，运才泣不成声。杏花安慰他，让她好好改造，劝他说：“人穷也要有骨气，不能让乡亲们瞧不起咱！”
　　因为运才在里面表现好，被提前释放。春节前，杏花和运才办了喜事。不久，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们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经过几年的艰辛劳作，盖起了新房，办起了养鸡场，有了一台12马力拖拉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许多年以后，杏花和运才随着卖服装的儿子、闺女进了城，帮着他们守摊看孩子。一日，在小区旁边的夜市上，我遇见了杏花，她热情地递给我一个马扎，说起了家乡的人和事，不觉间已是子夜，该收摊了，她还滔滔不绝地说着……

　　字数：4640
　　                                               2018年8月19日

夏冰

一日，在小区旁边的夜市上，我遇见了杏花，他热情地递给我一个马扎，
_______________
杏花变成男人了。

夏冰

感觉最后两个自然段可以不要。

夏冰

杏花这个人物的形象写得生动真切，带着时代的痕迹，有着令人感慨的味道。

夏冰

笔力，语言，均见功力。

楚耘

夏冰 发表于 2018-8-19 20:43
一日，在小区旁边的夜市上，我遇见了杏花，他热情地递给我一个马扎，
_______________
杏花变成男人了。
...

     谢谢夏冰老师细读，改过来了。

楚耘

夏冰 发表于 2018-8-19 20:44
感觉最后两个自然段可以不要。

      有道理，已删。

楚耘

夏冰 发表于 2018-8-19 20:45
杏花这个人物的形象写得生动真切，带着时代的痕迹，有着令人感慨的味道。

      感谢夏老师细读指点鼓励，请多指教！

楚耘

夏冰 发表于 2018-8-19 20:45
笔力，语言，均见功力。

       再谢夏老师鼓励，还望不吝赐教，问候老师，周日快乐！

夏冰

楚耘 发表于 2018-8-19 20:55
谢谢夏冰老师细读，改过来了。

好的。不起眼的别字会影响整篇文质，所以需要尽量避免。共勉。

夏冰

楚耘 发表于 2018-8-19 20:56
有道理，已删。

嗯，我是按照自己的感觉给你意见的。总觉得该结束时候就得结束，小说毕竟跟散文不一样，没必要发表作者自己的看法。换句话说，自己的看法是通过人物来呈现的。

夏冰

楚耘 发表于 2018-8-19 20:58
感谢夏老师细读指点鼓励，请多指教！

不客气。咱相互学习，共同提高。

夏冰

楚耘 发表于 2018-8-19 21:00
再谢夏老师鼓励，还望不吝赐教，问候老师，周日快乐！

从你的文本中我获益良多。周末快乐！

楚耘

夏冰 发表于 2018-8-19 21:16
好的。不起眼的别字会影响整篇文质，所以需要尽量避免。共勉。

       真是这样，今后定当力避

楚耘

夏冰 发表于 2018-8-19 21:17
嗯，我是按照自己的感觉给你意见的。总觉得该结束时候就得结束，小说毕竟跟散文不一样，没必要发表作者自 ...

      夏老师所言极是，贴上来的时候，看到最后两段，真有点像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