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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飘 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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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30 08: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远方姑娘的来信
      

  无边的戈壁,无边的夜幕……
      
  沉沉夜幕下,戈壁荒漠无限深远,含着多少神秘之气。
      
  我的小小地窝子,就像大漠深处的一粒小小石子。
      
  地窝子里,微弱的灯光映着摇摇晃晃的小桌。极小的桌面上,摆满了远方姑娘的来的信。一、二、三、四、五、六,有六个姑娘。
      
  六个姑娘,我一个也没见过,而且恐怕今生永远也不会见到她们。
      
  她们的信都不是写给我的。她们和我没有丝毫瓜葛。然而在这一晚上,却是要由我执笔给她们写回信了。远方的姑娘不会想到,她们将要读到的一行行文字,竟是由千里之外一个不可知的盲流小伙所写。
      
  她们不知道我,而我却知道他们。她们各自的处境不同,性格有别,眼光也不尽一样,写出的信各有特色。而我,就是要模仿一个在戈壁滩上背着药箱跨马飞奔的姑娘,对六位陌生姑娘的不同来信,分别用不同的笔调的她们交谈。
      
  这岂不像捉迷藏一样吗?多新鲜多有趣!在我漂流到新疆后的单调乏味的盲流生活中,忽然呈现出了一片奇异的点缀荒漠的绿洲。
      
  想不到碧兰这样看得起我……
      
      
      2 戈壁深处有人烟
      
  那时侯,从黄河两岸,从江南塞北,几乎是从全国各地,有多少男女青年离乡背井,日夜不停地涌向遥远的西北边疆。
      
  我也来了。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一心向往着广阔的世界。我离开了多灾多难的中原故土,为寻找看不见的前程,也到遥远的新疆来了。
      
  新疆好大呵!天山雪峰高耸入云,茫茫戈壁一望无际。我象一片羽毛,飘落在荒凉的戈壁深处。
      
  那地方已是准噶尔盆地的最北边沿,原是蒙古族牧民居住的地方,地名叫夏孜盖。从夏孜盖往西,距公社有三十公里。而从夏孜盖往东、往南,则数百里内也绝无人烟了。当地人传说,从这儿向东南划一条直线,不到一千里路,便是乌鲁木齐。但自古以来,从没有一人一骑能走通这条捷径。假若有一只震翅长空的雄鹰沿这条线路向乌鲁木齐飞去,它一路上所看见的,将尽是无边无际的大漠荒野。在那荒漠深处,还有恐怖的原始森林,有成群的野兽在莽林中出没……
      
  哦,遥远的夏孜盖,神奇的戈壁滩!
      
  夏孜盖也像新疆各地一样,容纳着来自山南海北的零散盲流:河南山东,陕西四川,还有更远的湖广贵州……说不清来过多少批了。曾经有许多人,来了又走了,偷偷跑掉了。这荒凉的地方,太难留人了。但尽管这样,还是有些人留了下来。
      
  盲流生活,就像戈壁滩一样枯燥,一样空虚。每天每天,在大田里抡过砍土镘之后,回到地窝子,再也不知道怎么送走一个个单调无聊的日子。离家万里的光棍小伙们,更像鬼使神差一样,有了空儿就往大队卫生所里跑。
      
  卫生所里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汉族姑娘。她不算漂亮,可也好看。戈壁滩上能有几个姑娘呢?戈壁滩上的姑娘都好看。医生姑娘的名字也好听,她叫碧兰。性格开朗,谁都能和她开几句玩笑。盲流小伙子都是能说能笑能跳能闹的捣蛋鬼,他们假装有病,围着碧兰喊这儿疼那儿痒,缠着姑娘给他们检查,还吵着要打针。戈壁滩上的姑娘就是大方就是开朗,她不脸红,不见怪,也跟着他们笑。有时候,见他们闹的烦人,也真的给哪个捣蛋鬼打上一针,换上个大号针头,猛一下扎进去,疼得小伙子叫起哎哟。其实那些针管里只不过是些蒸馏水。尽管这样,小伙子们还是穿梭不断,赶出去了又跑进来,挨过了疼还想再挨一针……
      
  我也喜欢到卫生所里转一转。那儿热闹,总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不过我不胡闹,不打针,也不赖着不走。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碧兰才注意到我了吧?
      
  有一天晚上,碧兰邀我去帮她结算一下药费,我欣然而往。她可真够忙的,卫生所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就是整个卫生所。她诊了病,还要取药,打针,还要记帐,收费,她还要出外提药,还要去各队出诊。那儿的蒙古族牧民还不习惯来卫生所看病,常见他们骑着一匹快马来接“朵格特尔”(医生),碧兰背起药箱跨上马背,一转眼就随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消失在戈壁滩上……那一晚上我和她分别坐在桌子两边,她念数字我打算盘,清脆的算盘珠一直响到深夜。完了以后,她又和我聊了一阵天。她问我是哪个省的?我说是河南。她说河南好吗?我说我们家乡是绿色的天地,不像这儿,望不到边的戈壁滩。她说那你怎么跑出来了?我的脸一下红了。我的家乡很穷很苦啊!除了那一层原因,我还有个埋在心底的理想,我很想在不久的将来当一名杰出的作家,所以我跑出来见识世界。碧兰听了这些,一下子高兴的不得了,她说:“我看着你就和别的人有点不一样,原来是这样呀。这可好了,我正有个难事,你再帮帮我吧。”
      
  她就从桌斗里拿出了一沓子信件。
      
  写信?我吓了一跳。女孩子的信,我能代替吗?
      
  “没有什么秘密。”她笑笑说,“都是我在塔城卫校的同学,女的。这么多信,哪有空儿写呀?人家都该骂我了。还是在学校时候好!离开学校,都像小鸟一样飞散了,大家天各一方,离得最近的有几百公里,再也难见面了……”

      
      3 我的笔下一泻千里
      
  静静的戈壁,静静的夜。
      
  在静静的地窝子里,我面对着远方姑娘的来信,一封一封写下去。
      
  一、二、三、四、五,已经五封信了。每一封信都不一样,没有一句重复的话语。要知道,虽然每一封信只飞到一个姑娘的手里,但是这五封信首先还要由同一个姑娘的眼睛来检阅呀!它们不但是写给远方姑娘的,也是写给眼前的姑娘的。我不能让它们有重复的地方。五封信放在一起,要像五朵彩云,让它们乘着轻风飘向四方。
      
  还剩下最后一封信,最后一位姑娘了。我有意把她的留在最后面,因为她是那几位远方姑娘中的佼佼者。她的文句优美动人,信中流露的感情也最真挚,代表着从塔城卫校里走出来的姑娘们的一流水平。另外那五封信,同她的信是无法相比的。我想,那五个姑娘同样也难以和她相比吧?
      
  碧兰特意向我介绍过这个姑娘,她叫苏心音,异常聪明,文才出奇的好。她又很俏皮,在卫校时年龄最小,现在写信却爱自称大姐。碧兰说:“她每次写信都把我攻击一阵,弄得我难以招架。现在有了你这个未来的作家,就不怕她了。你也把她好好攻击一下。内容你自己想,把你的好词都拿出来,一定要打败她。”
      
  苏心音,多好听的名字!她在托里县的一个医院里当医生。我手边没有地图,不知道托里县在哪个方向,更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是高山脚下?是河流之旁?是戈壁大漠?还是绿色的草原?
      
  我展开苏心音的来信看了又看,她的文才唤出了我的满腔激情。我想到,这样的姑娘是打不败的。但我要让她睁大惊奇的眼睛:遥远荒凉的戈壁深处也有不为人知的灵木秀水。
      
  于是我拿起笔,先在信纸上写下四个可爱的小字:“心音小妹”。我自己不由笑了:是碧兰的小妹还是我的小妹?我也为这一笔而得意:她不是爱自称大姐吗?对不起了!
      
  顺利地开笔了,我几乎连想也没有想,手中的笔就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友情联成佳句,笔下畅谈人生。眼前的大漠孤烟,荒滩上放牧的马群……就像一幅一幅的画面落在纸上。那画面上的一条小河旁,站着一个背着红十子药箱的姑娘,她正凝神眺望着遥远的、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默默思念着一个名叫苏心音的小姑娘……
      
  我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一页。好像不是在写信,而是在抒写一篇描绘戈壁风情的散文。当我写满最后一页,署上碧兰的名字时,黎明的曙色已经降临。
      
  一阵马蹄声,敲碎了黎明时分的宁静。
      
  是碧兰出诊回来了。
      
  戈壁滩上的夜幕轻轻揭掉了。我一夜没睡,帮碧兰写出了积攒多日的信件;她也一夜未眠,为蒙古族牧民送去了平安和祝福。
      
      
      4  没见过面的远方姑娘
      
  第一封信飞回来了,是苏心音写来的。她准是读过信就拿起了笔。
      
  “碧兰姐姐:”——机灵的丫头,叫起姐姐来了。
      
  “弄不清几个月没收到你的信了,总是很长时间了吧?今天,鸿雁突然从天外飞来,我才如梦初醒,呵呀!怪不得你许久不写信,原来是在闭门修炼呀!想不到你一练之后,忽然写出了这样美妙的文句!……”
      
  多么有趣的笔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我想,假若是“文如其人”的话,她当是聪灵机敏,有照人的神采,有可爱的笑容。假若是“字如其人”的话,她当是苗条俊俏,纯真可爱透出天然的灵秀……
      
  然而她也未免有点粗心了。她竟未留意到信中的字迹变化,没想一想:这是碧兰自己写的吗?
      
  碧兰忍不住笑了:“这小家伙,你看她写的多漂亮!”

  我说:“她一定是个很出色的人。”
      
  “那当然,她是我们卫校的骄傲。那么多女生谁也比不上她。她在舞台上唱歌时,下边都为她鼓掌,手拍疼了还不知道。欢迎一个接一个,闹得她下不了舞台。”
      
  呵,若是我能见到她……
      
  想到那去了?我,一个飘零在戈壁滩上的盲流,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远方的姑娘,不认识的姑娘,我只能托碧兰之名,借碧兰之口,以一个姑娘的身份在信中和她交谈。而她对我还一无所知……
      
  日子过得很快,夏天过去秋天来到,戈壁滩上有了丝丝凉意。忽然,中国大地上起了风雷,偏远荒凉的戈壁大漠也失去了古老的宁静。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深秋啊!
      
  动荡开始了,混乱开始了。世界在变,生活在变,远方的来信一天天减少了。碧兰的女友们再也顾不上谈论友谊,一个月、两个月才写来短短一页纸,无非是通一通简单的消息。
      
  只有苏心音与众不同。她还是写得勤,也写的多,每次四五页。她写信不讲形式,从没有“你好我好”那些老套子。她也不再开那种“攻击式”的玩笑了,字里行间流露着对世事的忧虑,对人生的思索……
      
  她想的和我想的差不多一样。面对着空前的大动荡,我和她一样惊讶而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将会发生什么更大的事呢?我的心中也成了一片荒漠。在我空虚无着的盲流生活中,唯有苏心音信中的话语,才像清泉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田。而她还一点也不知道,只以为是在和碧兰交谈。而我在向她说话的时候,也只能隐姓埋名,转弯抹角地写,很难尽意。
      
  我越来越觉得,苏心音是我的一个知音。她早就认识我了,认识了一个新的碧兰。我就是碧兰。但我不是她啊!我只能是我。远方的姑娘呀,她认识了我,却又不知道我是谁,多么荒诞的事。我多么想、多么想揭开这个秘密,用我自己的名字和她直言倾谈。我能不能站出来,坦率地告诉她这一切呢?
      
  我想到了这一点,想了多少天,想了多少次 。我难以预料,当我把这个秘密揭破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会怎么看?怎么想?还有碧兰,假若她知道了我的所为,她又会怎样看我呢?
      
  但我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了。在这一片荒漠之中,我太孤单了,太空虚了,太苦闷了。我的心灵无可慰籍,我的精神无所寄托。我要寻找一个能够一吐心曲的知音。没见过面的姑娘,她好像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眼前。她就是我所寻找的知音。
      
  也许这是很荒唐的。但在这之前,我已代替碧兰写过了多少次信,那不也是近于荒唐的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是我,我就是我!我要揭开秘密,告诉远方的姑娘……

      
      5 相识的陌生人
      
  如同一个大胆的冒险家,我终于站出来,用我自己的名字给千里外的陌生姑娘写去了第一封冒险的信:


  心音:
      
  当你展开这封信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秘密也随之揭开了。
      
  你手中的信纸,你看到的文字,本来是很熟悉的。然而,你没想到吧,人却变了!写信的人已不再是碧兰,早就不是了。请翻到最后一页,你会看到署在下面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贺云筝。
      
  贺云筝是谁?一个陌生的相识者,一个早就相识的陌生人。
      
  早就想写这样一封信了,然而却迟迟未敢提笔。我担心,我犹豫:这样的举动不是太冒昧了吗?
      
  在这以前,我一向都是隐在后面不敢通名报姓。每次写完了信,只能署上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碧兰。其实那些纸页里所说的话,皆是我自己的。不是碧兰,而是我,在婉转地和你谈天说地。我觉得,我和你已互相了解了不少,我有什么话就想和你说,因为你既善于听,又长于写。我们的眼睛,能透过千山万水看得见对方。
      
  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也不能冒一个姑娘的名字和你捉迷藏。我要坦白告诉你:我不是碧兰,碧兰也不是我。我是和碧兰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从远方来的青年。你的好同学碧兰,整天奔波在戈壁滩上救死扶伤,很难抽出写信的空儿,而她又忘不了昔日的友情,不能中断了女友之间的音讯。所以她才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让我为她代笔。从而,我很快认识了你,也认识了你所熟知的另外几位姑娘。而你们竟无一人识破其间的奥秘。
      
  我已经和你在信中交谈过十二次,我们已是相知的了。虽然你我不曾见过一面,而且今生恐怕也永无相见的一天,但我还是直言说出了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来自遥远的中原大地,从河南人变成新疆人还不到一年。说到这里,你当然已经明白了,我不过是一个渺小的“盲流”。
      
  好了,都告诉你了。也许我不配告诉你这些,但我还是说出来了,就像在写一篇离奇的小说。
      
  附带还有一句:我没有把此事告诉碧兰。今后我还将继续替他写信,不过你再读那样的信已没有多大意义了。
      
  我不知道在十天之后,能不能收到你的一封我不敢盼望的信?

                              远方的陌生人  贺云筝
      

  我送出这封信,心里好似悬上了一块石头。我想象不出,世界上可曾有过这样的书信吗?当这封意外的信落入那位姑娘手中的时候,她是喜还是怒?或者是看也不看就顺手一扔,让它随风飘去?
      
  猜不出,想象不出。托里县,多么遥远的地方,未知的姑娘……
      
  十二天,十二次日出日落之后,回信仍没有来,我心里好不自在,仿佛失落了什么。而在那天,却有一封意外的信来到了我的手中,信封上的地址只是乌鲁木齐地质队。这是什么人来的信呢?莫明其妙。我撕开信封,取出信纸,眼睛一亮,呵?这正是她呀!她写了个假地址。看我多马虎,怎么就没注意到信封上的笔迹呢?谁都有粗心的时候,那些姑娘们没识透碧兰信中的奥秘是可以理解的了。
      
  我展开信纸,清秀流利的字行闪着光彩入目而来:


  远方的朋友:
      
  你好!你好!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惊喜过!我是个特别喜欢幻想的野丫头,可我幻想一千次,也想不出如此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来。而且,我自己还一点也不知道地走进故事之中,成了带着传奇色彩的女主角。
      
  我是多么粗心,多么粗心呀!当初,我怎么就没有细看一下信中的字迹呢?我只是看着那些信写得好,看了还想看,就没有想一想别的,把别的都忘了。看我多笨呀!若不是你今天一语道破,恐怕我永远也不会走进传奇故事里面了。我该怎样谢谢你呀?
      
  朋友!可别说你是“盲流”,千万别再提了。谁都是一个人。人的价值并不只是看他的身份。你虽然是孤身飘零在戈壁荒漠,但我看你和那些写小说的作家没有二样。
      
  陌生的朋友啊,对我来说,你一点也不陌生。多奇怪,我好像早就认识你了,不是从读到你写的信的时候,而是更早,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你了。这岂不像童话一样吗?可这是真的。我从十来岁就喜欢读小说,还想等到长大了也要写一本小说呢。我老是觉得自己一直在追寻着什么。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朦胧中,好像我身边有一个小男孩,飘飘忽忽,离我时近时远。他似乎和我长得一样,我心里的什么话他都能听懂,我也就悄悄地向他诉说……可是他在哪儿呀?又总也看不见。那个神奇的小男孩!……而今天,那朦胧的幻象忽然一下开朗了,原来他并不在我的身边,他离我很远很远。怪不得我总也看不见他。
      
  啊,你这小男孩,你是个什么样的小男孩呢?我希望在下一次拆开信封时,能看见一张我很想见到的照片。
      
  当然,你是对的,我们的冒险故事最好还是瞒着碧兰,别叫她侦破了。生活本身自有它的神秘色彩,我喜欢这样的色彩。所以,我在信封上瞎写了一个假地址,你没受骗吧?
      
  信已写得不短了,尽管还有很多话,也该打住了。好小说不要一下子读完,那样才有悬念。何况,这一篇传奇故事不过是刚刚开始了个头,尚不知下面还有什么样的曲折情节呢!

  握手——这是第一次!

                                      并不陌生的心音

     
   信读完了,我的眼睛还不肯离开信纸。她写得如此热情奔放,远远超出了我的意
料。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描绘出我的喜悦之情呢?
      
  我把自己关在地窝子里,立刻就拿起了笔。我不能叫她多等一天。我就用她在信中的签名来称呼她:“并陌生的心音!”而今我是我自己了,不再受丝毫约束了。我任凭手中的笔在纸上挥洒,把我的喜悦、我的心声、我的希望,用难遏的激情向她诉说……
      
  但是,我的照片呢?她说她很想看看我,这可把我难住了。当初离开家乡时,没有想到要带上一张照片。而在这儿,又没有办法能把我照在相纸上。戈壁滩啊,你是这样荒僻!
      
  我只有一支笔,这只笔写多少页信纸都不难。但是我可难找到一张我自己的照片。

      
      6 我看见了她
      
  她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了她。
      
  “看看吧,这就是我。”她带着几分俏皮,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笑。
      
  她在一条小河边上站着,荒野的风吹乱了她的黑发。她和我想象中的姑娘一样又不一样。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来形容她的容貌。她的脸蛋儿,是圆的?是方的?都不是,又好像都是。眼睛很亮,很动人,眼神里含着好奇,流露着向往,仿佛在探寻这什么。她的身材既不像影剧里的演员,也不像画家的刻意创造,而是一种只有大西北才有的天然苗条。边疆的山水给了她多少灵秀!
      
  当然这只是她的照片。我没有相片送她,她的相片却来到了我的眼前。
      
  “算你运气好,这回占了便宜吧?”她在信里说,“而我却无缘见你一面。荒凉的大戈壁呀!”
      
  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信中的情调比以前低沉了。她说,她们那里一天比一天乱了,正常的秩序在混乱中失去,人心惶惶不安……
      
  “戈壁荒凉,心灵也是荒凉的。我在一片荒凉中能追寻到什么呢?”
      
  是啊,戈壁荒凉,心灵也荒凉……
      
  我独自在地窝子里出神。
      
  “你怎么啦?情绪不大好呀。”碧兰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出了我神不守舍。
      
  我说:“哪能好呢?生活一片迷茫……”
      
  她说:“我也一样,心里没有一点味儿。最近也没人来信了,就连苏心音也不写了。”
      
  哦,有的,差点儿忘了,我的枕边就放着一封呢。今天收到苏心音两封信,除了我的,还有碧兰一封。我赶紧把信递给她。那个信封里也有一张照片。她掏出相片看了一阵,颇为伤感地说:“她变了不少,长大了。真想她呀!现在要是有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说一说心里话,也许会好些。唉!新疆太大了,同学们风云四散,这一辈子恐怕都见不上面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我的心里不觉涌起了一股莫明其妙的悲凉。是啊,远方的姑娘,这一辈子是见不上面的。

      
      7 寒冷的冬天来到了
      
  寒冷的冬天来到了,它驾着凛冽的风雪来到了。
      
  人间的大动荡也乘着寒冬的风雪愈演愈烈。天天有惊人的传闻。夏孜盖也有了造反团,戈壁滩上出现了“铜墙铁壁”。人们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邮路时断时通,信件常常卡在半路上,再也不能如期到达。
      
  苏心音已不在医院里了。夺了权的造反派把她调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去了。她写信告诉我:
      
  我怕极了!这里正在经历着可怕的动乱,人们好像疯了,深夜里常听见吓人的武斗声……我们这个宣传队,不过是两派斗争的工具。宣传队长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一下子变得不可一世,真是猫儿得势雄如虎呀!他抡着皮带抽打对立派的俘虏那么凶狠,他眼里的两道贼光总在女孩子的脸上扫来扫去。啊,我快要闷死了,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疯狂生活。我真想、真想和你一样,也当一个自在的盲流,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跑到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去……”
      
  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急忙写信劝她不可胡思乱想。因为在今天来说,“自由自在的天地”恐怕是找不到的了。
      
  然而,邮递员在哪儿呢?以前,每隔两天邮递员就准时出现一次,带着远方的信件,同时把夏孜盖写出的信带向远方。可自从入冬以来,邮递员的脚步就没有准儿了。
      
  过了八天,好不容易才看见了那绿色的邮包。我跑快迎上前去,刚要把信递给邮递员,他已先递过来了一个我见惯的信封。怎么回事?我霎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急把信拆开。啊呀!惊人的事件突然发生了!
      
  苏心音正在面临着一场灾难,宣传队长缠住了她。那个危险的家伙,有几个姑娘都落到他的手中,现在那只手又要来抓苏心音了。姑娘心慌神乱,排练节目时一句台词念错,意想不到的祸事突然从天而降。
      
  那个节目是造反声浪中非常流行的“三句半”,苏心音接的最后半句。那位心怀歹意的队长就站在她的对面,两道邪恶的目光像虫子一样在他脸上爬来爬去。她一时气恨已极,把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前边三个人依次说过之后,该她接“欢呼”了,她却不慎把下一段的词句提到了前边,稀里糊涂地喊了一声:“砸烂!”
      
  所有的人都吓傻了。节目嘎然而止。排练场上一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看苏心音一眼。可怕的沉寂之后,别的人都低着头,一个一个悄悄绕过闯下大祸的姑娘,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知觉。
      
  奇怪的是,一天过去,并没有一点动静。队长没有向上边报告,也没有开批判会。全队变成了一池死水。没有一个人敢到苏心音前面说一句话,谁也避免向别人多看一眼,只怕引火烧身。多么可怕的沉寂呀!
      
  晚上,那位队长来到了姑娘面前。他先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吐出团团浓雾。而后又来回走了几步,冷漠地开口说:“嘿!这种事,报上去就是滔天大罪;压下来呢,就屁事没有。你看咋办呀?”弦外之音,是不言自明的。姑娘的心早已不再乱跳了,她的脸上如同一块冰,刚强的嘴角里只送出短短两个字:“随便。”
      
  信,就写到这里。故事中断了。我可吓傻了。呵,心音!你一个孤单的弱女,怎么在惊涛骇浪中飘泊?
      
  从她写信到我读信,这期间已过去了几次日出日落?在这些漫长的时日里,千里之外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心音,我的没见过一面的姑娘,她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磨难?
      
  她嘱咐我暂别写信,免遭不必要的牵连,可我怎能不写呢?我不怕牵连,什么也不怕。假若她陷进牢狱,我也愿意去为她作伴,免她尝尽人间的孤单。

  我跑回地窝子,关紧了门,拔笔疾书,倾进了我的挚诚,鼓励她勇敢地踏过荆棘之路。
      
  这封信要立即送出,要快,要抢在时间前面。每一个日子里都潜伏着险情呵!因而我不能再等着邮递员来。戈壁滩上有的是骏马,有蒙族社员的坐骑,也有生产队的马群,都放在野外吃草。我出了居民点,随便抓了一匹走马,飞身跃上马背,沿着那条小河向西三十公里外的公社纵马驰去。
     
      
      8 她踏上盲流走过的路
      
  时日飞度,回信来了。啊,她收到了我的信!我还能收到她的信!
      
  信很了草,是匆匆写成:

  我的朋友:
      
    我已经不敢再盼你的信,它却又神奇地飞到了我的手中,比哪一次都快。真正的朋友,你的人格比我想象的还好十分!只可惜你离我多么摇远,此刻我多么需要你伸来援助之手!
      
  那件事,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谁敢碰我一下。宣传队封闭了那个非常事件,没有人再提起它,他成了宣传队的大忌。但这更可怕啊!眼下虽不见风吹草动,但是有一团浓厚的乌云无时不笼罩在我的头上。你自然可想而知了,这只是因为有人在打我的主意,才暂时没把我置于死地。假若我屈服了,即会万事皆休。但我怎能那样?我的人格冰清玉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拼命抵抗着,固守着自己的一角阵地。可我快要支持不住了。须知,那贼人的耐性是会有尽头的,不知在哪一时就会猛然一扑。
      
  朋友呵,知音的朋友!你为什么能离家万里?我就不能吗?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像落叶那样把自己交付流水,我要踏遍坎坷去追逐真正的人生。朋友啊,我已打定主意,学你的样,当一个盲流,奔向新的天地。
      
  我多想去夏孜盖,去找到你!可是我不能,那里有碧兰,有我的同学,我不能……
      
  我也不能再等来你的回音,那日子就太长了,而我时时都有可能跌下深渊。此时我已下了最后的决心,咬紧牙关再死守七天,为的是……为的是等这封信插上翅膀飞到你的面前。
      
  云筝,就在此刻——在你读着这封信的此刻,我已抛却一切,悄然离开托里县境,像成千上万个盲流一样,踏着他们走过的路,向乌鲁木齐奔去了。
      
  呵,我的未见过一面的真诚朋友!前路茫茫,我未来的命运是难以预测的。我也不知道此番到了乌市之后又向何处去?谁来为我指点迷津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个奇特的不着边际的幻想:也许我的知音人会在同一天从遥远的戈壁滩上和我同时出门,分别从两地奔向同一个目标。几天后,恰巧在乌市人流如潮的街头上把我找见。那时,任凭冰天雪地,我将和你双双走向天涯海角……

      啊!她……就在此刻,她已冒着茫茫风雪向一个不可知的天地里走去了。在这乱世的岁月里,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她又如何走过那千里行程呢?
      
  我不能多想,不能迟疑,不能等待。我必须立即启程,快快去乌鲁木齐找他。
      
  可是,千里戈壁,茫茫大漠。靠两只脚是难以走通的。就是坐汽车也有三天的路程。我身上几乎是一文不名,没钱买汽车票。而且,在边疆乘车,还需要持有通行证,否则绝对过不了检查站的关卡。
      
  难关拦路,我将怎样跨越呢?现在只能靠碧兰了,我飞快去找她。
      
  那么不巧,碧兰出诊去了。我问明了她的去向,抓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去追碧兰。
      
  我的样子一定很下人。在路上,我追上碧兰时,把她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她急忙问我。
      
  “惊人的事……”我上气不接下气,用最简短的语言,向她说出了突变的风云。
      
  这样的时刻,不管她有多少惊疑,都顾不得追问我了。不管我有千言万语,也顾得向她述说了。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上路。碧兰是好样的,她没作丝毫迟疑就掏自己的口袋。他身上没装多少钱,把口袋掏遍了也只有几张票子。她想也没想又揭开药箱,把里面收的药费一把抓出,也不知道是多少,就塞进我的手了里
      
  “赶快上马!我跟你去公社,想办法开个通行证。你今天就坐车走,今晚还能赶到克拉玛依……”
      
  马蹄敲响了戈壁。碧兰一遍遍向我喊着:“你一定要把她找到!就把她领到夏孜盖来!”

      
      9 她飘零而去
      
  乌鲁木齐!
      
  冰天雪地,雪地冰天。严寒威逼着边疆的名城。我踏上城市的街道,一颗心霎时比冰雪都凉了。这劫难中城市啊!楼房从高空中倒塌,车辆在路边上撞翻,墙壁上遍布着子弹穿破的洞,窗口上残留着玻璃的碎片……大街小巷,贴满了杀气腾腾的大字报,歪歪扭扭的大字,形形色色的纸张,寒风吹得纸角哗啦啦乱响。街头巷尾,不时有游行的队伍横冲直闯,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随处可见……
      
  我走到收容站前,那里已经变成造反派的据点,“盲流之家”里面再没有盲流了。许多走投无路的盲流都流落街头,失神地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南腔北调的口音,五花八门的服装。老的、小的、年轻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他们都在向那里走啊?
      
  啊,我到哪里去找我要找的姑娘呢?
      
  我拿着她的照片,看了几十遍,几百遍。

  我不认识她,没见过她,全凭一张像片。而她,连我的像片也没有见过。她不知道我的模样,即是在大街上碰个照面,她也不会知道我就是贺云筝。只能是我找他。
      
  惊恐的城市,杂乱的街道,寒冷的风雪,茫茫的人海。她在找我,我在找她。只能是我找她。
      
  她在哪儿呢?
      
  我走遍了大街,走遍了小巷,汽车站、火车站、收容站……我往返回转,一遍又一遍。看见了多少陌生的面孔,听见了多少杂乱的声音,可独独没有一个名叫苏心音的新疆姑娘。
      
  我还是不停地找。走呀走,找呀找,一天、两天、三天……
      
  她在哪呢?
      
  我在陌生的城市里苦苦寻找了五天。我自己也冻病了,急病了。可是,我不能停下来。
      
  心音啊,你到那里去了呢?你来到这座城市了吗?也许,你还未来得及离开险境就坠入了罗网?也许,你在千里长途中遇到了不测?也许,你来到乌市后又奔向了他方?……心音啊,你知道我已经急急奔到乌市来找你了吗?我踏破铁鞋,我望眼欲穿,怎么也看不见你的面。你……你飘落在那一方角落啊?
      
  我还在找。乌鲁木齐,我要把你踏穿!
      
  我还在找。七天,十天……没有,没有,总是没有!

  “苏心音……”我心碎肠断,大声呼喊。雄伟的天山也发出了回声。
      
  啊,苏心音,我的没见过一面的姑娘!你志高天山,情满戈壁,你在乱世中勇敢地追寻着人生,你走向何方呀?世界是这么大,这么大。
      
  我没有能找到她。世界这么大!
      
  没见过面的姑娘,她飘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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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天雨 于 2010-4-30 09:05 编辑 ]
2#
发表于 2010-4-30 11:46 | 只看该作者
很特别的构思和表达方式,将一段真情描述,很感人,文笔细腻,值得学习!
3#
发表于 2010-4-30 12:49 | 只看该作者
叙述婉约,行云流水般的语言,小说不错。问好。
4#
发表于 2010-4-30 12:50 | 只看该作者
问好老师!

小说欣赏了,先记下。
5#
 楼主| 发表于 2010-4-30 16:3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4-30 11:46 发表
很特别的构思和表达方式,将一段真情描述,很感人,文笔细腻,值得学习!

谢谢第一时间阅评!谢谢鼓励!
6#
 楼主| 发表于 2010-4-30 16:3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4-30 12:49 发表
叙述婉约,行云流水般的语言,小说不错。问好。

又得朋友厚爱,谢谢!问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10-4-30 16:3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4-30 12:50 发表
问好老师!

小说欣赏了,先记下。

敬待斑竹指点,问好!
8#
发表于 2010-4-30 18:28 | 只看该作者
天雨老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笔,以梦化般的调,在情感空间游走出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
人物刻画得动容。
命运叫人感慨。
主题令人思考。
9#
发表于 2010-5-1 23:48 | 只看该作者
细腻厚实的文笔,老到的小说,欣赏问候!
10#
发表于 2010-5-2 07:45 | 只看该作者
再来欣赏!

问好老师!
11#
发表于 2010-5-2 09:32 | 只看该作者
戈壁荒原的美丽风景,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娓娓道来的叙述文笔,别具特色的故事情节,足见作者不浅的功力。欣赏并问好!
12#
发表于 2010-5-2 14:57 | 只看该作者
太虚版很少见到如此的艺术水准!语言叙述、人物描写、情节安排,都堪称完美。这样好的小说,不知为何未加精华?
13#
发表于 2010-5-2 19:4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风云起 于 2010-5-2 14:57 发表
太虚版很少见到如此的艺术水准!语言叙述、人物描写、情节安排,都堪称完美。这样好的小说,不知为何未加精华?


能具体说说如何完美,怎样比别人好而得到精华呢?
因为精华仅50%啊!想听听您的意见!
14#
发表于 2010-5-3 05:52 | 只看该作者
支持精华!
15#
 楼主| 发表于 2010-5-3 09: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4-30 18:28 发表
天雨老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笔,以梦化般的调,在情感空间游走出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
人物刻画得动容。
命运叫人感慨。
主题令人思考。

天版厚爱,多谢鼓励!这篇小说是依据一个朋友的真实经历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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