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宝疯了 文/ 邱天
酒徒宝敲开了我家门,走,喝酒去。
我说,我不去,我正在写诗呢,别打断我的思路。
什么?你还写诗歌啊?海子死了,诗歌死了,还有诗么?
不写诗?我吃什么?我是作家,靠写作吃饭。我拿出我的新诗集,给他看,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什么海子死了的话。
他闷闷不乐地在我身边坐下,将我的新诗集一页一页撕下。
我茫然了,这个酒徒宝,难道真的疯了吗?
酒徒宝原本也爱写诗,而且爱煮酒论诗。用锡制酒壶温二斤米酒,炒黄豆、腌萝卜条、豆角什么的弄了一桌,跟我边喝酒边聊诗歌。喝得起劲时,脸红脖子粗地朗诵几句诗歌,有别人的,也有自己写的,想起什么就念什么。
我们早先最感兴趣的是《天安门诗抄》,那是个手抄本,也不知道酒徒宝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他说那时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念这个,要被抓的。我们的诗歌启蒙,也就从那个手抄本开始。
酒徒宝几杯米酒下肚,诗歌就上来,什么“是谁发明黄泥水,一仰脖子进肚里。红脸关公讲义气,胆量就在酒量里。”什么“农民种田交公粮,工人织布做衣裳。干部从来不劳动,吃喝玩乐盖新房。”念着念着,眼泪与鼻涕一起流下了,他却抓了几粒黄豆往嘴里塞。
我说,快擦擦,快擦擦,脏死了。
酒徒宝说,这种诗歌老百姓最喜欢,一听就记住了。
酒徒宝乐得就跟小孩子一样,流着鼻涕,念着交公粮、盖新房的诗歌。他自诩诗人,我却不买他帐,我说,你只会流鼻涕,能成诗人?
听我一说,酒徒宝泪水哗哗的。
其实酒徒宝是苦中作乐,他失业后,就凭着一手做豆腐的手艺,在自家院子开间豆腐作坊,做豆腐沿街叫卖,走累时,搁下担子,屁股坐在扁担上,掏出一本诗集,认认真真地读。
把他叫做诗人的那些主顾,就拿着一个盆走过来,说,诗人,作一首诗歌来听听,我就多买两毛钱豆腐。
他兴致立刻来了,满口应承,旱烟筒敲着扁担有板有眼念起来:“是谁,把黄色豆子变成白色,是诗人磨出来的山顶积雪,携带土地的味道,听歌声从豆浆的固体中汩汩涌出。”
人家问,诗人啊,你这诗怎么没有压韵了?
他笑呵呵地回答,这叫现代诗,跟海子学的,你不懂了吧?
人家却说,海子是谁,真不知道。
不久后一天,他突然冲进我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海子死了,海子死了!海子怎么能死啊?苍天啊,你对诗人太不公平了!说着说着,他又蹦又跳又叫,满屋跑,满街跑,满世界囔囔:海子,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
那以后,酒徒宝不再磨豆腐了,关在家里喝闷酒,抱着个小酒坛对着嘴喝。更让人伤心的是他从此不再写诗了,说诗歌不能拯救人类,写它有屁用?
有人说,酒徒宝怕是疯了!我叹着气摇摇头。
现在,他撕了我的新诗集,我该相信,他真的是疯了!
打撕了我的新诗集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酒徒宝,他像在人间蒸发了。我也渐渐把他忘记了……
一天,我应编辑部之约去修改一篇小说。天阴着,像要下雨。
大街上车水马龙。榕树下,有一人赤裸着上身,盘腿坐地上,双手向天伸展,口中念念有词。我猛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认识这个人,消瘦的躯体,流着鼻涕的脸。
是他,酒徒宝,他怎么又冒出来了?
就听见酒徒宝口中念着:“天上的白云啊,你把太阳裹了起来,是怕他冻着吗?你快把他放开呀,放他回家,太阳要生孩子了。”
我情不自禁,朝他走去。
他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我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浑浊得像两个棉球,显然是患了白内障。
先生。他说,您要买诗吗?我的诗歌5元钱一首。
是他,酒徒宝,他沦落成一个以卖诗为生的人吗?我的心绞痛起来。
他没听见我出声,又说,你要什么样的诗我都有,买一首吧,先生。
我能说什么?说我花5元钱,你写一首诗歌卖给我?我的心已经在滴血。
先生,我需要钱,你买一首吧!你是商人吗?你看这首怎样?酒徒宝急迫地念起诗来:太阳不是金钱堆出来的,它的暖和是商业诚信,是人与人真诚的组合,风抽打着欺诈,把一些污泥浊水,从钞票中赶走,让洁净浇醒花朵的灵魂……
没等他念完,我心一阵绞痛,说,买一首吧,请以酒徒宝为题,写炒黄豆、腌萝卜条,写米酒、豆腐花……
酒徒宝猛然抬头,试图睁大浑浊的双眼看清我是谁。忽然,他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没跑出几步,就滑了一跤。
雨下下来了,夹杂着风。酒徒宝伸手没有扶住雨丝,躺倒在了水洼里。
我冲了过去,酒徒宝,我们回家去呀!
我的声音是那样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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