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不至底，浮水而过——《诗的八堂课》读后感

柳藏

~~据说抗战期间，西南联大突然流行起月下讲学之风，始作甬者是刘文典，就是那个敢用撩阴腿反击老蒋的大师。皎月之下，刘大师一袭白衣，一桌一壶一扇，通古博今、学贯中西的自由讲座，引章据典，口若悬河，“庄学”之浩荡，月色玄虚，如梦如幻，端得是让数千学子听得如痴如醉，不知身处何地。

　　军阀割据、命运多舛的民国时期，偏偏是思想竞自由、大师辈出的年代。余生也晚，学亦浅，对于《南渡北归》以及西南联大后起之秀的回忆录中的听学景象描述，只能作无法想象的想象。那该是怎样的“催眠”，在“统一与分裂”之下天地人的绝妙统一，又是何等空前绝后的荆棘鸟式的国学悲歌——每当民国走来的一位大师老去，人们都不禁哀叹，大师远矣！

　　反观当今文坛、学界，大师少了吗？非也，以王林为代表的各类大师层出不穷，可谓遍地猪牛。大师之头衔如同专家、小姐、同志等名词一样，被戏谑变异，恶化，丑化，成为沐猴而冠、欺世盗名的代名词。或许，我们更需要的是学者，真正有一技之长的专业领域的领军人物，而不是光着三角裤表演空盆变蛇的神通大师。

　　《诗的八堂课》便是在如此背景下，进入了我的阅读书单。作者江弱水，按其后记，这本书208页，是给研究生开设的课程。合计八讲，每讲是三小时，由学生整理讲课记录，后续修改而成书。八讲由诗的博弈论入手，继而滋味、声文、肌理、玄思，六七八讲则重点禅述情色、乡愁、死亡这三种最主要的诗的载体。

　　在我看来，此书最出彩的便是开篇：诗的博弈论。此章旁征博引，将博弈在诗中的体现层层剥开，思维大开大阖，气势恣意纵横。赌博型诗人和弈棋型诗人的区别，给人以深深启迪。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李白、李贺、苏东坡等天才型诗人固然令人仰慕，而事实上人们只注意到他们头上的光环，却忽略了他们的局限性，和天才背后的凄凉——这些天才的生活大都悲苦流离，或早夭。绝大多数的写作，更似一门手艺，博弈充斥其中。人们说“小富靠已，大富靠天”。闽南人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流行歌曲说“我拿青春赌明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凡此种种，无不表达了博弈论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但是，芸芸众生，有多少人明白赌博型人生与弈棋型人生的区别？信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一步一个脚印，还是拼了身家性命也要“富贵险中求”？抑或在一轮轮的艰苦挣扎中，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气馁，或者“拨得云开终见月”大功靠成？——无知的单程人生，扑朔迷离，充满了乐趣，显然又是处处暗藏陷阱。

　　回顾往昔，我曾一度热衷于纸牌和电子游戏，沉溺其中，略知一些所谓的技巧与规律。江弱水借王国维的语言，冷静的警示世（诗）人，“嗜赌者之性格，机警也，脆弱也，依赖也”，当赌徒，就会成为被命运控制的消极被动者。一轮牌发完了，再发一轮，每个人都在等待运气降临。一场竞技结束后，又一幅新的地图开局，输赢更多的是随机性。某一天猛然惊醒，那些所谓的技巧，不过是一遍遍重复，一次次等待，等待依赖，期待好运光临。倘若早些年读到这篇诗的博弈论，或许我可以有不一样的改变。“人生就是一场博弈，一半可控，一半不可控”，人们更应该做一名棋手，只有通过不断精耕细作，方能苦功通神，博弈相济，从而影响“不可控”的另一半，而把握人生。如今思量，虽然游戏已戒，知晓个中至理也不算晚，假以其他事物，如是观瞻，仍有积极意义，也是庆幸。

　　诗的滋味、声文、肌理、玄思四讲，可视为一体。作者论述的核心是：诗不是单一的观感，而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互用的综合体。这个论点蛮有意思，有道法在其中，又像是武侠中的“移形换影”。

　　滋味一章中引用金岳霖回忆录中说西方糖果的甜是傻甜，瓜李里面的甜是“清”甜，顺势导出永井荷风的话——“艺术遂至于和国家不相容时才尊贵起来”。由此联想现今种种文体，可谓妖孽丛生。宣传文无不是一味歌功颂德的腻甜，悼文甜得只适合骗鬼，传记则像一大缸可着劲撒糖的水，只怕甜不死你。

　　诗文在声方面的体现，音色和音量的强弱、高低、宽窄、粗细以及安排和搭配的问题，这章简直就是给写歌填词者的指路牌。泰山高么？主峰最高处海拔也才1545米，其实并不高，由于它周围都是平原，所以奇峰突起，魏巍大观。在南方，同样海拔的山可谓层出不穷，只是处于深山大壑，便平淡无奇。同理，在蔡澜、陈晓卿等美食家的笔下，一场盛宴必定有主菜和辅菜之分，上菜顺序服务于味蕾，先有铺垫释放，然后才是硬菜上场，大快朵颐，最后甜品收尾。声韵在诗文中的功效，书中举例不无烫帖。对于并不好读诗书的人们而言，或许用最接近诗文的流行歌曲歌词来援证是最好不过的了。

　　声势的起伏烘托，需要平缓地势的积郁，方有奇峰突起或惊涛拍岸的动人心魄。歌曲中的案例比比皆是，比如许巍，他的所有歌曲的前期沉郁，都是为了高潮部分的迸发——反面教材是高枫的《大中国》和李克勤的《红日》，从开头到结尾，一味高亢，简直是来自打铁铺的录音。

　　韵近者最常见，好唱也好听。儿歌《蜗牛与黄鹂》稚嫩又清新，《江南style》《小苹果》朗朗上口。《忐忑》走绕舌奇径，同样的《烤面筋》虽然爆红，却过犹不及，仅迎合一时。大张伟在这方面则运用得近乎泛滥。

　　叠句效应最经典的是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在《来生缘》《痛哭的人》《单身情歌》等歌曲中，叠句运用得炉火纯青，一浪推一浪，层层递进，说不尽的畅酣淋漓。

　　比普通话演唱更出色的音韵效果则是地方语，如粤语版《七子之歌》与国语版差异极大，《男儿当自强》则非听粤语版不可，粤语才有铿锵的金石之声。母语之韵律风情别具，余韵悠长，甚至能像一个个迷圈，让听者每次听都会产生独特的情愫，比如英格玛在全球各地采集的民谣。

　　诗的真味清苦，歌亦同。从90年代直抒胸臆的《今夜你会不会来》《我是不是该安静的走开》，到现在《春天里》《南山南》《说散就散》等歌曲，曲风变得更加多元，充满了断离散的况味，向死而生的淡然与涩苦，更加接近生命的本真。

　　肌理与玄思是福坷《身体乌托邦》式的辩证。盘古开天地，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大地。这一清一浊，一实一虚，恰如本山大叔喋喋不休的“面子”与“里子”，是阴阳之道，也是我与“非我”的认知。诗如人，有肥瘦黑白长短美丑，有血肉骨骼精气。一首诗可以如潺潺溪流，着眼于微小局部，轻舞曼扬，一花一草，幽然自开。也可以浩荡如江河汪洋，纳四宇八荒于区区数行之间。诗不受时空限制，“游目骋怀”，实体与表象相对照，存在和觉识互为转换，使人闻古而知今。古人之思，传递滴水穿石的绵劲，释放银瓶乍裂的急骤，穿透千年——在诗文中寻求心的宁静，古今一般同。

　　记得我当年求学时，学校要求书法作为必修课，何建民老师解析单个字的形态与笔划布局，讲解字的“中正”与“悬危”，一番描述，那些写得好的字，便有了龙马精神，神气十足，而写得潦草、不到位的字，便像残疾的病人，说不出的幼稚、猥琐、憋屈。他还谈到书法名家庞中华讲解书法的趣事。诸人乘舟游三峡，庞中华弹手风琴讲解书法，可谓声形色意具佳，别开生面，令人遐想。江弱水将人之六根觉识入诗，以中国烹饪“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的感官经验，实现“和羹合异之美”。让人品诗之时，懂得触摸诗的软硬，品尝诗的咸甜，感受好诗冷水浇背的战栗，赋予了诗更为宽广和多维的欣赏空间，这种体验引导是全方位的，也是不无裨益的。

　　六七八讲关于诗的载体，虽不乏精妙之处，但属于老生常谈，无须我赘言。书的结尾很有意思，作者引用了佛经：“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至底。”我们是属兔子的——

一水

我登陆就是为了占沙发~~~~~

一水

其实也是刚刚到家。

李立红

这本书我也读完了，又翻了一遍，有时间写点感受，您这篇先寄存，等写完了，再读

一水

在还没读到心得之前，我大抵想到你会在首尾两章上下功夫，果然不出所料。这也是我对八堂课的共鸣。

一水

这篇文章写的也是纵横捭阖，能看出内心阅读的喜悦和兴奋，这也就达到了读书的最高境界。鉴于你写的重点，我此刻能再次联想到的内容，一是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二是茨威格《象棋的故事》。想想看，能够安静读透一本书，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冷晰子

今天的心情其实有些五味杂陈。
《中国新歌声》总决赛昨晚落幕。李健居首，周杰伦却到了第三。说高兴，是李健居首，说难过，是周杰伦仅第三。李健学员旦增尼玛的冠军，在我预料之中。周杰伦学员宿涵屈居第三我很遗憾。
李健给旦增的选曲真是美啊，一路走来，那些歌曲，首首经典，这是宿涵的说唱无法抵达的。说唱有说唱的好，但歌曲的呈现，歌词的呈现，还是李健的更具传统文化的艺术 之美。拿冠军也当之无愧。
延伸到诗词的音韵，的确在文字的书写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
柳同学的这洋洋洒洒，并非兔子，而是真正的马、象。私下常以为，理论其实是兔子，而理论的运用与延伸，才是马和象。如果没有运用与延伸，理论永远都是兔子，而有了运用与延伸，理论也成了马腿和象鼻。

柳藏

一水 发表于 2018-10-8 10:15
这篇文章写的也是纵横捭阖，能看出内心阅读的喜悦和兴奋，这也就达到了读书的最高境界。鉴于你写的重点，我 ...

看了保罗·策兰《死亡赋格》的五个译本。魔鬼的舞蹈，令人战栗！

冷晰子

李立红 发表于 2018-10-8 08:40
这本书我也读完了，又翻了一遍，有时间写点感受，您这篇先寄存，等写完了，再读

很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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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水

柳藏 发表于 2018-10-8 11:57
看了保罗·策兰《死亡赋格》的五个译本。魔鬼的舞蹈，令人战栗！

库切认为"《死亡赋格》是二十世纪标志性的诗歌之一"。
正是这首诗给策兰带来巨大的国际性声誉，同时也带来了对于策兰深深的误解。
如果觉得接受有障碍，也可以先进入他与巴赫曼书信集《心的岁月》，可一窥诗人的情感世界，是了解他诗歌的一个窗口。

幸福小草

看你们这些学者聊书，聊诗歌，我像白痴一样懵懂。只能打酱油路过。

柳藏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8-10-8 14:05
看你们这些学者聊书，聊诗歌，我像白痴一样懵懂。只能打酱油路过。

草姐谦虚了。诗歌我也是门外汉。只是文璘兄点将，只好硬着头皮交作业。

柳藏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10-8 11:52
今天的心情其实有些五味杂陈。
《中国新歌声》总决赛昨晚落幕。李健居首，周杰伦却到了第三。说高兴，是李 ...

悄悄透露一下，前天桐被我批了一顿，就是因为他看《中国新歌声》

幸福小草

柳藏 发表于 2018-10-8 14:15
草姐谦虚了。诗歌我也是门外汉。只是文璘兄点将，只好硬着头皮交作业。

看你们论得欢，本想多嘴问一句，是不是你也写诗歌？后来小孙子捣蛋，抢了电脑玩。不写诗歌，却能理论一番，这都是啥功力！堪称大师级别（这句是玩笑)

柳藏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8-10-8 14:34
看你们论得欢，本想多嘴问一句，是不是你也写诗歌？后来小孙子捣蛋，抢了电脑玩。不写诗歌，却能理论一番 ...

不养猪，但我吃猪肉啊。
不写诗，但我唱歌哪。

诗文同道，万流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