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为人师
九年春,我成了一名初中教师。其中周折颇有些鬼使神差的意味,这里不容多说,也无必要。反正从那时,就是一名乡村中学的老师了。
知道消息了,自己反复说服自己:你开始是一位老师了,嗯,是老师了。
到学校报到,调令送到校长那里,他也只是说,形式而已。眼皮也没抬一下,就把那张纸丢到了一边。顺口说,初三四班,政治老师有事没在,你先去代两天课了。
课上过一节,夹了书本往外走。听后面有个男生说,“X(粗口),这小子讲得还不错。”我记得当时的心情,还是蛮高兴的。虽然,在他眼里,我还不是一名“老师”,还是“这小子”。
再到后来,一次正上课时,当时学校的教导主任――后来升任副校长了――来教室外面找我有点事。他在教室外面点手叫我:杨老师,麻烦你出来一下。他在叫我“老师”哦。人在不自信的时候,的确需要别人来确认一下。然后,我也拿出一副老师的样子,一步一步迈着老师的步子,从讲台上走下去,绷住笑意,用了老师严肃的语气问他:有什么事吗?我正在上课。
李主任也任课,任学校里最重点的初三快班的语文课,兼班主任。他就很有老师的样子:戴一副黑边的眼睛,他也真的看过许多书。头发不短,好像要梳成分头的样子,但是乱蓬蓬的,如秋后历经风火的杂草。胡子拉茬。李老师个头不高,中等偏下吧。走路总是昂首阔步,一副堂堂正正的样子。说话也问题理直气壮,喜欢滔滔不绝。还用多说吗?这就是乡村中学,教师的标本形象了。
他走到哪里,男生、女生都要很乖的样子,让路到一边,叫他“李老师”。他就略一偏脸,脸色似笑非笑,用额头略一点指,嘴不用张开,用鼻音应道:嗯。就连“嗯”这一鼻子,也极有老师的风范。
多年以后,我解释:其实,好多东西不经意练就的。长期当职守业,慢慢不知觉中,也就浸淫而成了。说好听的词,叫做“职业形象”,贬意的说法,“职业病”。
老师的职业病就是,做老师做习惯了。老想拿别人当学生批评指教。出得校门,还觉得自己是老师,别人是学生。看到一些事物人物,免不了就指指戳戳,自以为是。自己以为师,别人却以为病。
在那时,这位李老师,当了那么多学生确认了我的老师身分。相当的提高了我的自信心。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名人民教师了。于是,走在校园里,有学生见面打招呼叫“老师”也就习惯了。反之,有半大孩子,从身边走过,不理不睬不吱声。你看他一眼,他依然目中无师,我行我素,你就会觉得不舒服。
补充两句。不知道在别的学校如何,反正在我们学校,以及周边。上至校长,教委主任,我们也一律,叫老师。并不称呼行政官衔。叫的人顺口,听也的顺耳。反之,若要称呼某某主任,校长了。大家的关系也就马上紧张起来。老师不仅仅是学生的一种称呼,还有另外的意味。包括平等,尊重,同道,同行,亲切又不亲近,疏远又不疏忽,诸多的感受了……
(二)教老退休
――农村里病房,男女老少齐上阵。男的搬砖活泥,女的烧火做饭。又是泥又是水的,人们都弄的浑身泥灰,头上再蒙了手巾,爆一脸土,走远了也认不出谁是谁。当家的老头,里里外外是一把大拿。什么事也离不开他。他就跑前跑后,忙的最欢。走当院里,看老伴,正撅着屁股,去大瓮里舀水。他就一时兴起,也要引的院里干活的人发笑,就伸了两根手指,去那撅的屁股后面做势一勾。那人端了水直腰再看,却不是老伴,倒是儿媳妇穿婆婆的旧衣服。周围人眼儿瞪着眼儿,看老头伸出两手指缩不回。儿媳妇端了水自然要问,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头儿看着两根手指说:孩子,今天中午啊。有二十多人在咱家吃饭,多添点汤,多添点汤。
王老师个子也不高。瘦瘦的。我去后,不到两年,他就退休了。临退休时,李主任代表学校,送他一块匾。上面写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约也就是为人师表,鞠躬尽粹,抑或“桃李满天下”“春蚕”“蜡烛”之类。
王老师也真的是师之楷模。无论他教过的学生,还是同事的老师。提及王老师莫不赞叹。为人谦和恭谨,为学严正勤勉,为师德高望重。
我听过王老师讲课,他教初二几何。一进讲室,人整个就像充足了电一般,身上有种异样的光彩。王老师眼睛不大,一说话就瞪起来,全班每个学生一举一动,一丝一毫,都在他眼睛里。王老师不会说普通话,一顺的家乡土语。他说话语气极富感染力,就像一位善讲故事的高手,让你不知觉的沉浸于他创设的一种课堂氛围中。想走神?不可能;想瞌睡?舍不得。
别的班的学生不爱做作业是正常。他班的学生,下了课不让老师走,缠着老师问自己作业做的对不对。我有一同事,当年就是王老师的学生。他就说,那时,我们学几何学疯了。入迷,失控。想想就跟打游戏,吃毒品上瘾一样。到王老师的境界,不容易,不容易。
临退休时,周五照例开会,最后校长提示,王老师要退休了。请他给大家说两句。王老师在老师们中间笑眯眯站起来,大家就鼓掌。他转了圈儿,给大家摆手。先表示谢意,又说了几句闲话。校长不失时机,要他留下几句话,给在座的老师们做参考。
现在想想,还记得他说过两个主要意思。一个是,学生也是人,你对他好,他才对你好。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王老师竟然引用了一句广告语。大家又哄堂一笑,鼓掌。
王老师还说,你只有笑脸还不行。关键时候,还得打。新接一个班很重要,你要看准,个头小的,(为什么找个头小的?王老师也解释过,不只是因为打他有把握。是个头大的,往往在班里自尊心也强,你打他,怕他受不了。)老爱捣乱的,一回不说,两回不说,第三回,你不能客气,过去抓住他,打他个狠的。找屁股肉厚的地方,狠狠揍他一顿。叫他这一辈子记住,这个班也就安稳了……
老师们又是笑。觉得王老师诚不我欺。当时,全教育都在提素质教育,情感教育,杜绝体罚。但真正的教出好学生,没王老师的巴掌,不行。
老师学生还没来得及表示多少不舍,王老师就笑眯眯的走了。记得,李主任很落寞感慨的说一句:老师就这样,一辈子落得一块匾。
若只是听王老师在会上讲的,教室里讲的,那他也只是个好老师。他还会讲别的,比如开头那个“二十人吃饭多添汤”的故事。在他的小屋宿舍里讲。王老师中午不回家,自己从家里带来些半成品的饭菜,搁炉火上一煮。这时,他小屋里已经挤了十来人了,大都是住校的老师,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自己家电视不看,要听王老师讲故事。同样一段故事,王老师讲出来,感觉就不一样。并且有的讲过多少遍了,百听不厌。这是个奇怪的事情,他讲的多粗,但是他讲出来的,就只觉的好,而不觉得粗。你换别人再讲讲试试,同样一段故事,讲出来不是不好听,就是俗不可耐。这好像跟一个人品有关了:他本身是个大家信赖称道的人,说的话就是大俗大雅。毛泽东说“不须放屁”就可以入诗,别人写写,就是纯属“放屁”了。
(三)在阳光下
老师里也有的是坏蛋。期期汲汲的有,昏昏噩噩的有。碌碌无为的有,蝇营狗苟的有。
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彩的职业,学生看老师多在阳光下,老师看老师往往在其背后的那些小动作。
干活多,工资少,学生难管,家长难缠,是老师经常要抱怨的。
收家长贿赂,拍领导马屁,同事之间因为小得益,大得失,语言攻讦,拳脚相加。也不是没有啊。
搞对象,婚外情,办公室里暧昧,领导床前是非。老师群里不是没有。但又哪个群里是没有的?人们认为,老师应当在阳光下,应当在无影灯下。有些瑕疵就往往被放大,被揪住不放,理由只一个,“还是老师呢”。
子见南子尚且不能安然,何况人性化的今天?我是不给老师在辩解辩护。只是说,一个真正的好老师,的确应当努力完美,但也毕竟不会完全。
其实,老师这个职业,就如同一个金光耀眼的头箍了。任你心猿意马,只怕头疼欲裂。这就是师者。
有灾情,别人不捐,你得捐。
有危险,别人可逃,你不能逃。
有痛苦了,别人能哭,你还不能哇哇大哭。
有些私利了,别人可以去抢,你就不能去抢。
简单的一件小事,走在校园里,学生没钱打饭了,你就在她后面,你帮不帮她打饭?三两块钱,你做老师的能给一个学生去要?学生要回家,给父母打个电话,看着老师的手机就是不说话,你不给他打?三两毛块,他会给你?做了,就是应该,不做就是大不该。这就是职业的老师了。并且好像这里客串一把也不容易!有言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都把你抬到这高度了,你还想怎么着?
我做过的再英勇豪迈的一事如下:学生去市去参加考试,与外校学生之间发生矛盾。大街上,一群人举着砖头,棍棒,把我校三名学生――还不是亲学生,我并没有教过他们,也一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以后,直至现在也一直不知道――围住,眼看血光要起。周围人,只是围观,感叹:这帮孩子,不上学,打什么架?这哪个学校的?
我不是没犹豫,只是不能不。冲进人群:我是他们老师,有事对我说。对另外三名学生又说:你们三个,不要动,有老师在,没事。
老师是在,但不一定就没事。心里的慌张,不能表现。我想,我那是的外表已经像足了一位老师。围观的那伙,只是痛诉,咒骂,把砖头摔到地上,走散了。我来不及骄傲,只是在心里慌张而又叫屈,只有老师才会是这样倒霉傻瓜。又暗下决心,做老师,不仅会讲课,而且要练功夫。几年后,我开始练习太极拳。
(四)老师会老
初为人师那几年,特拿着老师当那么一回事。官可以不当,钱可以不挣,只有学生感念此师者,足矣。那时,做为一名年轻的“老”师,在课堂上,面对众多的,比自己小不几岁的“半人”们就说:我可以什么都没有,只需还有你们……他们就鼓掌并喝采。
学生听话,就欣然满足;学生不买帐了,就愤愤甚至恨恨。教过的学生离开了,会怅然;考上好的学校的,自己也会骄傲;学生再考到了更好的学校,比他们老师当年的学校还要有名堂了,老师就颇有醋意,又自己排解,有状元学生,无状元老师。就算他成了头名状元了,不还是老师教出来的?
有良知的学生,毕业三四年内,会记得你的姓字。写一封信,打个电话,说说自己的高兴事,苦恼事。回忆一下当年在校时的快乐时光,寄开卡片祝福一下节日。这就是为人师者的酬劳。工资奖金不是不重要,不是不想要。只是有些东西,真的钱买不来,虽然那些东西也不能换成钱。
老师也会老。起码十四年过去,也已经老了一些。比如,原来一个班五十多名学生,不到一个月,名字就能记得住,叫得准。而现在,教课半年过去,还有时眼睛盯着这个学生,嘴里在叫另一个学生的名字。
想起原来一位教数学的老师,瘦高个子,手像破蒲扇。上课不在讲台上,满教室的深游走。到一学生旁边,用破蒲扇轻轻拍击该生的脑顶,“你,来给我们讲讲……”。我们只见他做法亲切,后来听他说了底细:这么多学生,一年一拨,哪里记得住?拍哪个,哪个站起来答题,错不了。
其实,还是心老了。有话讲: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当初很不平?为什么没有良师说?后来又明白。奸相误国,良相治国,庸师杀人,良医救人。相有功过奖惩,医有生死药石,唯这老师,只有苦口婆心。良师劣师,高徒歹徒,往往很难一时分辨。有时觉得,这老师的行当,差不多就是中药里的甘草。能和百药,能治百病。倘单用其一味只是百无一用!
教师真的没有那么伟大,可以教导天下!也不过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职一业而已。有人说,教师是特殊的职业。那么,这所以有一职一业为其他所不能替代,哪一个又不特殊?教师职业也如此,别的不能代替它,它也不能替代别的。职业而已。
但,我也并不颓废。却更有了一股孤独狠劲。我对我的学生说,你们可以不尊重我,甚至可以不尊重教师。但必须尊重学识和思想。一句话,“重道”而已。我也不会认为,自己可以把所有的学生教导成人成材。但我会先把自己做好,并且努力在做,也在学。愿意跟我一起学的,是教育。不愿意学的,自会有教训。
原来觉得自己是老师,在教育。后来才知道,也只不过在教书。现在渐渐明白,我自己也只不过在教学――不是教给学生学,而是自己边教边学,在学中教了一些,在教中学了更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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