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8-11-10 18:05 编辑
那个和他说话的人
毫无疑问,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在某个秋天的黄昏,一条街道上,一个人的背影一闪而逝。他追逐那个模糊的背影,然后到了那个过去居住过的地方。那地方已变成一片废墟。他因为怀旧,才来这儿看看。靠南面的一个房间里,是原来放床的地方。他在那儿站了好久,呆呆地想着什么。
那张床上,一条蓝色被子盖在一个人的身上。被子里的人形轮廓,看上去一直在梦中。走近了,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觉,他一直半睁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他神情有点神秘莫测。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怀疑亦真亦幻中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并不是他。因为之前的很多梦里,他见到的人,几乎都是陌生人。他多次和一个同事交谈彼此的梦境,毫无例外的是朋友梦见的都是熟悉的人,比如早年的伙伴,同学,父亲、母杗,而他梦见到的,却是从不认识的人。
那时,他有强烈的幻觉感,透过眼前灰蒙的空间看到蓝天,少年时夜空的圆月,以及一个存在于某段时空中的美丽女人。那时,大约他一个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呆的太久了,而且一直试图和黑暗中的一切进行灵魂的交流,他的知觉变得异常敏感。他看见和他一起生活几年的女人留下的许多物质痕迹。
后来,她的一张照片从墙上撕扯掉了。说到这里,他就想起那张贴在北墙上的画,那是一个虚饰的女人像,那种观感深深印入头脑中,在那几年里,那幅画给他带来难以名状的想象。伴随着墙上那幅画的存在,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他确切地记得,那个声音传到手机里,微弱、怯懦,但后来渐渐恢复了正常。这个声音告诉他,好多年前,她就知道他的存在。他听那个声音讲,若干年前,她在一个城市,在一些书店,以及期刊杂志上寻找他名字的故事。他觉得那有点荒诞。他想,她怎么可能通过那样的方式找到一个人呢。他本来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那时候,那个给他传递声音的人,整天躺在一张病床上。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具体生活环境。他只是通过声音来,判定一切。他们交谈了很多。但她担心他会来看她,那是因为在他之前,曾经有人去看她而发生过很多混乱的事情。事实上,他同样好奇一个陷入生命危险的人。他产生过那个去看她的念头,就这样被她掐灭了。
有时候,他会想,为什么是我呢?她也许可以找到另外一个人。那时,他总觉得某天,她会死去,他有点惴惴不安,但又不能推脱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仅仅关于说话的求助。事实上,她身边的另一个人,总是把那个电话的声音先期和他衔接好。然后,再由她来和他说话。有时候,说话本身就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一年的时间里,他大致了解了她的成长过程,一个异于常人的生命状态。这让他感到了不同生命存在的诸多可能性。她的敏锐、纤弱和对世间保有的一种距离感,都让她封闭在一种自我的世界里。
那时,他常常躺在眼前的这个地方。在他劳累时,他希望能够有一个好的睡眠。但是,他经常失眠。一个人不能进入安然熟睡状态,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呢。之前,他习惯了在一件小黑屋子,躺着。他在那儿,脑子里想着遥远处的人,那些人,是声音搭乘的桥梁。他们通过声音建立了彼此的沟通关系。后来,那些声音带着越来越深的对尘世的绝望,他只是一个倾听者,这样一个角色,就是一种折磨。那一次,他就在手机传来的声音面前,沉默了。
他的朋友w也劝他离开那儿,W觉得他进入一个危险的境地。他当然不这么觉得。他离开了那个沉寂的小屋。他决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那天早上,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去往了城市另一个端。他在那儿居住下来。
那个地方已经被一种夭折的记忆所占领,W认为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可能在回忆中逼迫他,进入一种死亡的情绪之中。你不能说,W的担心没有道理。在他心里,大约也认为人生来会被某些东西打败的吧。他觉得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守住一个生的底线,虽然面对一个深渊的黑夜,假设人的离去,就是从一个时空进入另一个时空,他也是一个获救者。
放下心事,他在那儿读胡安·鲁尔福的《回忆与怀念》,这位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说,在离开墨西哥的最后几年,他很“孤独”,又说人怎么能写出那种空洞无物的东西呢,说那些人像狼,要让他们快速过去。他也看到了,周围的人制造的肤浅而空洞的东西,可能拯救了那些人的时间,并让他们怀着简单的梦想活着,但,这些和他简单的梦想没有关系,他专注于回忆本身带给他的认知。
他进入的回忆是一种怀念吗?他觉得,那是对一个人面对现实的一种抵抗(因为,他那时的现实一团糟,他甚至觉得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吃对他毫无乐趣;睡觉就是和失眠做斗争)——他要换一种环境生存。
他后来回忆那个具有极强韧性的声音,向他传达逃避现实的一种生活状态。他几乎把人带入虚无之中,他在那种虚无中度过了很长时间。那就像一次度过漫长河水的游泳,他在那种声音河流里漂浮了太久,他看不到那个人的身体,看不到那个人从虚无之境回落地面的样子。他感觉到了,内心被身体这个实有物切实坠落所产生的危险。他的沉默就是一种刹车。
他看着那个还在沉睡在床上的身形,知道他离开了那段虚空的生活。
几天之后,那个声音消失,没有回来。多少年之后,他再没听到过。和他经历的所有过去生活一样,它们成为一种片段。那晚,周身湿漉漉的他,在一个黑夜,从一条河里上岸了。许久之后,他的耳边还回旋着水流的声音,那声音里夹杂了他辨别不清的内容。或者,那个人就在声音里沉默地看着他。
他现在可以安然地回忆过去,毕竟在那段周围充满黑暗的日子里,那个声音一直充斥到他的生活里,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那个他,离开了那间昏暗的小屋子。那房间里,霉变的气息,在他深入画面中时,依然可以嗅的到,仿佛它孕育了另一个春天的来临。
眼前,房间的门推开了。一个人进来,看见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他。靠南面的窗子下,一盆绿色的植物,在窗子映照过来的光里,那明亮仿佛能让它散发出清香的气息。它还没有长好,到夏天,它的花就能开,那就有一种香甜的气息。他想,那个早已消失的声音,也在那些气息里,它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延续着存在的内容。如果是那样,他就会感到生的安慰。或者,他就能从虚无,回到现实中。
2018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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