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出门,忽见清雪飘飞,刹那满心孩童般的欢喜。若不是身旁有人,真想雀跃欢呼。
西北干燥,一年到头连雨都难得见,更别说精灵一样的飘雪。况,今年的雪来得这样早,更是稀奇。舍了车架,决定步行。更想绕道看望一下去岁的那朵月季和那只日日与我相见的喜鹊。
清晨的城市,多少是有些拥挤的,急着上班的人流车流,如水川流。水蓝短羽绒,依旧的旧色牛仔裤,一个小小的背包,长发从帽檐领口露出来,引接着雪花着陆。平日里老喊着禁禁的街边小摊,竟也多了几分可喜。
空气里,有潮润的清新,今年,为着环保,已禁令烧煤取暖。脚下,也觉轻快。
手机里的音乐,正播着王菲的《匆匆那年》,青葱岁月里与雪有关的场景,也如雪花般飘飘的来了,轻轻而淡淡。那些人,那些脸庞,那些热热的话语,悄悄附耳重言。
雪大约是清晨刚落的,路面只稍稍有些润湿,城市深处,更有行人与车辆的无情踩踏,雪本精灵呵,落地便无痕。 倒是去岁所经之公园,无人经过处的草间落叶处,着了薄薄的一层,新霜一样,轻盈而莹洁。
去年的喜鹊未遇,大约,不知于何处赏雪,月季也落尽尘泥,只等明岁复娇艳。却也并无不遇的怅惘,万物轮回,皆为重生,佛家曰:四季的更迭,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流转,昼夜六时的交替,是一种时间的轮回。东西南北方位的转换,这里、那里、他方、此处的不同,是空间的轮回。风起云动,凝聚成雨,亦是轮回之象。没有轮回,就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没有未来的人生,生命是何其的短暂无奈,前途是多么的渺茫无寄。有了轮回,人生还有回转的余地;有了轮回,未了的心愿终有偿尽的一天;有了轮回,生命才有下一个航班可乘。
因果的相续,促使了生命无始无终的迁流。有灭方有生,有去必有来。我相信,如有缘,终有相见时。
此时之念,多得益于早前阅过的丰子恺《还我缘缘堂》。光阴至此,早已不爱矫情文字,独喜字里行间的真实可爱。书中有儿女成长之童趣,有人生苦辣,有亲朋师友知交之逸事,有生而在世之琐碎难为、冷暖,有国破家亡时的悲愤与激昂。丰老曾师弘一法师,虽非佛家弟子,却一生吃素,慈悲宽忍。
因日本侵华,丰老建于老宅后栖身不过五年的缘缘堂被毁,不得已,携家带口漂泊流离,笔里多有对人事的唏嘘,也少不了兵荒马乱中扶老携幼的仓皇惊惧。如今读来,惶恐少了,只更见丰老为人处世的大度宽容严慎不忍和家国深情。
念及恩师,丰老有一篇《怀李叔同先生》有一细节,如今恐难有。弘一法师,每每落坐之前,必先轻摇藤椅片刻,方慢慢坐定。丰老起始不敢问,后见之多次,才问了,弘一法师答:“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慈悲宽仁至此,能不惠及学生?
书中提及马先生,想来该是新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马一浮。还有黄宾虹,一代大师,久矣。八年抗战、十年文革之后的中国,难再有大师。书香乃一脉相承,中国经历战火兵燹,又文革“破四旧”而焚书烧画,早已断了书香之“脉”。再难续承。悲哉。
丰老《护生画集》一如《还我缘缘堂》的悲悯情怀,更有佛家的因果轮回和众生平等。丰老的一幅《人牛相对眠》颇有范曾之风,范曾有一副《众生平等》是人与猴对坐相语。丰老的漫画,如以画论,应是南画之风,简笔寥寥,诗画一体。如以文论,应以诗词赋并论,无旁白累赘,字字言简意赅。
丰老漫画,曾与小女幼年讲读,熟悉的日常生活小景,简单一释即可,动植物的拟人化,更是小女儿时捧读之趣,且不说到底受益多少,单看如今小女的烂漫良善,似也不枉我的苦心。况,另有惊喜是小女因此喜欢上绘画,且小有成就。当年的教读也曾有让我为难之处,众生平等和悲悯怜生之中,难说没有农夫与蛇。
丰老的漫画,看似数笔寥寥,人物连五官都没有。但是,却是不能学的,因为学不会。如车前子说徐青藤的画学不得一样,除非你“碰巧胸中有股奇气,各方面修养又好,又碰巧‘错把虎子当礼貌’这时你寄兴笔墨,就是一个差不多的徐渭了”,丰老的漫画,连同他的随笔,那种笔走意连中无处不在的慈悲,是学不来的。
用手轻拂松叶上的雪,瞬间即化。我是爱了才想要抚摩,却不料于雪却是毁灭。可见,世间之爱,对爱之对象,也并非全然为好。爱与恨,都需有中庸之道。
一路,走走停停,心却已动之万象,竟连落于长发与眉睫的雪花也舍不得碰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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