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8-12-17 21:56 编辑
苏轼:旷达是真旷达,牢骚是活牢骚
王虎森
自屈原《离骚》出,中国的诗人便有无穷无尽的牢骚要发,以至于让韩愈发出“牢骚之语易工”、让欧阳修发出“穷极而后工”的感叹。
屈原因不平而发牢骚,因遭放逐而孤独。他越是清醒就越痛苦,越是痛苦就越孤独。最后,他在绝望和孤独中自沉汨罗江。
以死来表明自己的生,屈原的命运向后人昭示了四样致命的东西:牢骚、清醒、孤独和绝望。
后来的诗人极少有像屈原这样走向极致的,他们有着和屈原大同小异的命运,但他们不用死亡向命运抗争,而是在孤独中咀嚼孤独,在生命的最底层发掘生存的智慧。
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尽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首先是那么广大的空间,竟然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在如此死气沉沉的背景上,出现了孤舟和老人。这个老人又是如此奇特,他不钓鱼,而是钓雪!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柳宗元和姜尚一样,都是醉翁,其意都不在钓。姜尚是钓愿者钓文王,柳宗元没有他那样切实的目的,我想他钓的就是他自己,就是他的孤独。
陈子昂也有大孤独,我们来看他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走的是屈原的老路,面对不幸和不平,他进行激烈的抗争!到了柳宗元,情况不同了,他也有流不完的泪,但他不是以泪洗面,而是让它们往肚里流。外在的激烈对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清醒与执着,痛苦与无悔,孤独成为了这时候的主题。如果说生存是第一大法则的话,那么孤独对于柳宗元这些诗人来说就是必然中的必然!既然不能挺进,那不妨继续后退,退回到自己的内心,孤独地退回到孤独中去,咀嚼孤独,描写孤独,在孤独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点一点修复被剥夺的尊严。
有人说,重理趣的宋诗有唐人的影响在,像杜甫、白居易、韩愈等,都对宋诗产生了较大影响。其实,真正影响宋诗灵魂的是柳宗元,是柳宗元对孤独处境的态度。在柳宗元那里被逼无奈的孤独情绪,到了宋诗中发展成为孤独的境界。
我们还是回到柳宗元的诗,看一看他的《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梦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对此诗,苏轼有如此评价:“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宗。熟味此诗有奇趣。”他又说,最后两句,“虽不必亦可”。应该说,苏轼颇具法眼,他悟出了“渔翁”的“反常合道”,他欣赏的孤独也是既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对于最后两句,苏轼委婉地说出有画蛇添足之嫌。从诗歌本身的结构来看,去掉有去掉的理,保留有保留的理。苏轼之所以认为“虽不必亦可”,他更多的是着眼于孤独中的清幽之境和对这种孤独的幽然心会。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一种幽然心会的意境,所以没必要特意点明。
宋诗将孤独的情绪发展成为一种境界,苏轼的《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其中的代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的上片,诗人是诗人,孤鸿是孤鸿,但他们已有了某种联系。诗人与孤鸿就好像李白与敬亭山一样,“相看两不厌”。下片纯写孤鸿,诗人似乎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读着读着,我们觉得诗人与孤鸿合二为一了。诗人与孤鸿,是孤独的“一而二”,又是孤独的“二而一”。所以,黄庭坚这样评论此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不过,也有人认为词中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有语病,因为鸿雁习性,栖宿田野苇丛,不栖树枝。我认为,苏轼在这里不是无意中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是有意为之。他把鸿雁的出于本能的生活习性改造成为它的主动选择:我是清醒的,我宁愿孤独,我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这种对孤独的固守实际上是对人的理想和尊严的最后也是最彻底的坚持。
于是,中国诗歌史上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蜕变,屈原李白张扬的个性大大收敛,孤独破壳而出,摇身一变,成就了千古苏轼的千古旷达。
下面这首《定风波》,更是让苏轼的旷达抵达了洒脱的化境。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前面有个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但苏轼显然与屈原不同。他们都是清醒的,屈原是越清醒越痛苦,苏轼是越清醒越旷达。雨有什么令人狼狈的?雨后不就是晴吗?
为什么要“莫听穿林打叶声”,因为穿林打叶声会将雨放大。下雨的时候,我们到铁皮屋顶下去听,下小雨会让人以为是下中雨,下中雨会让人以为是下大雨——“穿林打叶声”有同样的效果。“竹杖芒鞋轻胜马”,一个人,只有肉身轻胜马,才能心轻如飞燕。从“平生”(一生)的长度来看问题,才不会被目前的小小困境所迷。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苏轼不故作天真,他体味人生的冷暖。“山头斜照却相迎”,风雨之后见到了彩虹,人生该得意了吧。一般人是这样,不过苏轼不是一般人,他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不仅看淡风雨,也看淡晴。没有大悲,没有大喜,这才是真旷达,这就是中庸。
当然,世界是复杂的,生活是多样的,人也是多面的。
洗儿
人皆有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婴儿生下来之后,按风俗习惯要举行一个洗礼。什么时候举行这个洗礼?有的地方是孩子生下来后的“三朝”(三天),有的地方是“十朝”,有的地方是一个月。苏轼得到儿子,照常理说,他该是欢天喜地的,可联想到自己的生平,他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感想太多,于是便诉诸文字,就有了这首怪诗。
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聪明呢?他的说法极为反常,他之所以希望儿子愚鲁,一是因为自己“被聪明误一生”,二是因为当时社会上的公卿虽居高位,但并不聪明。在“聪明”与“愚鲁”之间选择,其实就是在“聪明”和“高官厚禄”之间选择。苏轼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但他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通俗易懂的诗句构成两组对比,一是对新生儿态度的对比,亦即“聪明”与“愚鲁”的对比;探讨其中的原因也是一组对比,“我被聪明误一生”,而“愚鲁”的人却“无灾无难到公卿”,你说这“聪明”还有什么用?
有人也许会认为这诗有颓废色彩。它确实有颓废的倾向,但在颓废中我们可以十分明显地感到诗中的愤激之情。我们忍不住会这么问:社会为什么这样不公?进而我们就不难发现,这既是苏轼对命途多舛的自己的嘲谑,也是对社会不公的强烈批判!
因此,在理解《洗儿》这类文字的时候,我们不能死抠字面的含义,而应该联系写作背景,拂去“障目”之“一叶”,看到后面的“泰山”。顺带说一句,苏轼这个儿子后来夭折了,不知道这又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痛苦。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孔子说,哀大莫过于心死。苏轼就说自己的心已经死了。有个成语叫随波逐流,诗人不愿意“逐流”,但他的肉身只能像船一样“随波”——身不由己。人,尤其是有才能的人,都渴望建功立业。苏轼自问平生都建立了什么功业,回答不是一事无成,却是三个地名。这不是三个简单的地名,而是苏轼先后被贬之地。你一生建立了什么功业?唉,谁会想到竟是一贬再贬三贬!苏轼用“贬”这个字概括了自己的一生,多少沉痛在其中!
我很喜欢这首诗,一是它的形式,中国古代的六言诗太少了,诗像物一样以稀为贵。二是它的内容。我们常说,苏轼诗词的风格是“豪而旷”。这首诗一点都不旷达,它有的是自嘲自谑。但自嘲自谑却开出了玫瑰,花的下面,是刺向自己身心的刺,是扎向社会和世界的针,一针见血,针针见血!
苏轼的旷达是真旷达,他的牢骚是活牢骚。苏轼绝不会为了后人一个“旷达”的标签而活着,不管是人生得意还是命途多舛,他真诚地活着,他的诗歌就是他活着的一部分,他的诗歌也是活的,注定要比他的肉身活得长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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