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8-11-27 19:25 编辑
苏东坡:人生逆行的灵魂之光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东坡《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道孤鸿之影,乘风飞越,消融在月光中。
当生命虚幻形象,成为一种追忆和怀念,被冥想中的人,就可以翩然降落在原有的大地上,成为彼此的一种际遇。你从中国宋朝版图上走来,穿越历史,成为千万人追随的最为亲和而敬仰的影像。
人们习惯叫你苏东坡。1037年1月8日,你在四川眉山出生,成为个体生命惹人注目的一个光源。许多年以后,历经官场沉浮,你客死常州。回望一生,你“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自题金山画像》)”你把被贬落难的三个地方,刻印成一生的勋章。
时光浩荡如潮,将你的声望从过去传颂到现在,从中国扩展到世界各地。到现在,你已近千岁。这是一种山河之上,尘埃之下的跨越。多少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穿过尘世,遇到你,听你长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赤壁赋》)”从无限遥远处,瞭望你身形跋涉的北宋,世间一脉相承,生死荣枯,而你存在时间里的一切,留下亲切与温热的身影,仿佛谋面很久的朋友。
透过历史记载以及你的诗、词、书法、绘画,你的艺术才华以及那不可见的现世与精神的存在,它们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
贬谪后的蜕变
1057年,你21岁,与父亲、弟弟苏辙进京赶考。你的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被主考大人欧阳修误为弟子所做,为避嫌,没给第一,给了第二。这也是一段佳话,让他惊叹,并预言你会独步天下;仁宗皇帝和皇后为遇到你亦欣喜不已。皇帝说你和苏辙:“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可见文章检阅了你腹中诗书,检验你超人的文学才华。
宋朝,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士大夫参政议政,可与皇帝共天下。在表面繁盛,而国力积贫积弱之下,国家要变法才可继续前行。此际,王安石成为变法的倡导者,而变法派的人,急功近利,造成诸多不良后果。你看出端倪,反对新法变革的激进,而刚刚继位的宋神宗急于依靠变法派巩固统治,怎可允许反对之声?!
你成为了新法反对者打击、构陷的出头鸟。
他们将1079年4月你赴湖州任太守上书的《湖州谢上表》、新出版的《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拿来研究,你的“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的牢骚话,成为“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的口实;他们又把你《咏桧》诗中“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解读成陛下飞龙在天,你不作拥戴,反去求地下蛰龙,你这是想造反。于是,你被缉拿归案,关进御史台监狱。
那时日,乌鸦在监狱边柏树上长嘶鸣叫,而你在监狱里,遭受“诟辱通宵不忍闻”的折磨。你坦诚批评新政不合时宜,新法派的人不容你,欲置你于死地。另一方面,一些名望大臣力谏:宋朝太祖有遗训,除叛逆谋反罪外,一律不杀大臣,他们合力营救,你终没被杀害,死里逃生。你因此成为宋朝第一个文字狱受迫害的人,为历史留下著名的“乌台诗案”。
1080年1月,你被贬谪,2月1日,你到达黄州。此年,你四十四岁。
从名动京城的文坛领袖到地方大员,再到一个贬官,你生命中经受了第一次回落。命运从此开始,将你送到湖北的黄州。不难想象,一路行走,站在荒凉的黄州土地上,你首先面对的是活着。要生存,就要躬耕土地,你成了一介农夫。
在居住的地方,你开垦了一块荒地,这块“东坡”,被你为自己取了名字。于是,就有了你传诵天下的英名:“苏东坡”。
1082年3月7日,你和友人去看这块地,大雨瓢泼,同行狼狈不堪,而你扔掉雨具,无拘无束行走在雨水丛林之中。几个月来的人生起伏,身心磨难,给你打开启了一线天窗。思悟生命,留下那首你一生写照的诗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你身心蜕变,心境臻于通达。自然风雨面前,你看到生命的底色。即便一生身披“一蓑烟雨”,又有何妨,世间的一切原本可以云淡风轻。是这样“也无风雨也无晴”。你接纳了不幸,将肉身从环境中解脱出来,这是你羽化的人生之境。
在黄州这个地方,你只是没有实权的团练副使,不能为国施政,为民谋福祉,这样的遭遇无疑让你感到了巨大的悲怆。过去,你在杭州修水井,在密州捕蝗虫,在徐州带领众人抗洪……而今,你的生命在放逐中,你生性旷达,这也让你从自我蜕变,坦然看待际遇。面对大自然,沉浸于无边人生的怀想之中。你有一颗伟大的灵魂,而它一旦与黄州这片特定的地域相遇,就产生了文学史上的传奇。这片土地也便成为你灵魂和思想孵化的天地。
1082年,这一年因你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中国文学史迎来它辉煌的篇章,它们在历史天空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外放杭州之后,你开始词的写作,在政论之外,词是写给自己的,写给内心的志趣。《念奴娇·赤壁怀古》,将你的豪迈、天真自由性情,发挥到淋漓尽致:你望着突入江中的山麓,斧劈刀削的赤红山壁,惊涛拍岸之下,眼前却是无限空旷之境,你豪情顿生,想当年,马嘶弓鸣的战场,英雄人物,都成为一片虚无,而只有这江月永存。“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你笑话自己过往心头的纠葛负重,你一下子看开了人世。试想,人怎能陷入自我羁绊,失去自由洒脱,人的生命又怎么能被时空所阻呢?!
7月26日,这是个因你而著名的日子。你与友人泛一叶小舟,来到黄州城外赤壁山下,饮酒揽胜,天地之间,清辉浩渺。眼前,只剩下月光水声——当身边道士吹出呜咽萧声,你顿悟:人必须接受个人生命的短暂和有限。你说:天地万物各有其主,不是自己的,一丝一毫都无法取得,而唯有这江上的清风明月,耳朵听到它成为声音,眼睛看到它成为色彩,只要你愉快的享受了,你也就永恒地占有了它们,又何必忧虑人生的短暂呢。
写完《赤壁赋》三个月之后的某天,你独自一人来到赤壁崖上,对夜空长啸……然后,回到小船之上,一条仙鹤从头顶飞过大江,你问道士,那条仙鹤莫非是你?道士微微一笑并没言语。原来这是你的一个梦境。你是否要说,这寥阔世间,就是一场大梦?!
黄州四年,成就了你登峰造极的文学和艺术成就。你超脱于流放的困苦之地,获得灵魂的重生;你这个天地之间的过客,把灿烂的生命光彩叠印在了这个黄州之地,无论多少年,黄州会因你而成为一个辉煌夺目的符号。 1084年,你奉召离开黄州,前往汝州就任团练副使,途中路过金陵南京,你去拜见当年“政敌”王安石。你们曾因党争成为对手,而现在,境遇大别。王安石贵为宰相,却经历亲信背叛,丧子之痛,变法失败,终选择了归隐。无常命运将你们重新聚合。
当时盛夏,听说你来,王安石江边恭候。你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一起诗文论道,相谈甚欢;一个被贬,一个罢相,彼此深切体会官场的复杂险恶,心境孤清萧瑟;你羡慕王安石能抽身引退,过上“骑驴 游肆山水间”的生活,而你内心亦有归隐之意;王安石感叹你:“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可谓惺惺相惜,成为历史佳话。
半生人世,你见过太多的人,经过太多的冷暖,但你说:“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是啊,在黄州你躬耕田地,与百姓农民一道生息。一次劳作归来,过城门,守城士兵知你是大文人,但不知为何沦落至此,拿你开玩笑,你笑而不语;那次夜醉回居所,你连续敲门没把家童叫醒,你到江边“倚杖听江声”;还有一次,你下棋,肚子饿了,小和尚到厨房将剩的半碗面条放点麻油给你热,结果小和尚睡着了,去探究竟的你,看到一块烧成糊状的饼,但你吃的津津有味。后来你如法炮制,让一家饭店老板做出类似的饼子,从此世间就有了“东坡饼”。
你心怀“众生平等”,又有世俗人生的无限趣味。你有“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的心性和气度。所以,后世人追随你,念想你的亲切与可爱。台湾老诗人余光中先生说,李白太浪漫,杜浦苦哈哈,你才是可作朋友的人。大概因你如此人间烟火气息,不同于其他名人,在九百年后的2000年,法国《世界报》在全球范围内评选1001—2000年间12位世界级杰出人物,将你列入中国唯一的“千古英雄”。
遗爱人间
1085年,宋神宗驾崩,10岁太子赵煦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司马光重新组阁,招你入朝。你本来就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儒家理念。十七个月,你从一个犯官升到三品大员。
1087年,北宋对西夏吐蕃作战胜利,百官称贺,但有人却借机议和。你上书皇帝“为国不可以生事,亦不可以畏事”,秉直的你再次受到政敌打击,担心“乌台诗案”再次降临,你多次请求到地方任职。1089年,朝廷批准你出任杭州太守。18年前,你任杭州通判,此番再去杭州,你自有自己的打算。
你立心为本,不惧打击。入世,你即救世济民;出世,则宗教般的宁静和超脱。听说你来杭州,好友黄庭坚给写来一信,劝你留在汴京,说朝廷更重要。你没理会,黄州的经历,让你知道名利的虚无。你更想到地方,为百姓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来到杭州,重游西湖,你看到西湖多年没有治理了。它是杭州整个城市的水源,那是百姓的命脉。你想尽办法筹钱,本地没筹够,又向朝廷申请解决部分。开始动工清理淤泥,你谋划了淤泥的用处,将淤泥筑成一道长堤,堤上植芙蓉杨柳小桥亭阁;长堤两边水域租给百姓管理种植菱角,避免了水草重生;你又在湖中建三座小石塔,围成水域,不让民众在此种植菱角。长堤成为后来著名的“苏堤春晓”,“小石塔”演变为著名的“三潭印月”。你的筹划和布局,成就了整修西湖为民造福的心愿,又让这些美丽的景点,成为你文学形式之外的传世经典作品。
说到关心百姓疾苦,你不遗余力。那时,杭州瘟疫时发,你从人的俸禄中拿出一些钱,建立“安乐坊”。你手里有一个法宝,一个叫圣散子的秘方。你以此,行医济世,治病救人,三年之中就治疗了近千名病人。
其实,这圣散子颇有来历,之前在黄州,你同乡眉山好友巢谷,来看望被贬的你,他带着一个神秘的药方,引起你的兴趣。对医药颇有研究的你,以医书《苏沈良方》传世。你便向巢谷求这方子,却得知它是祖传秘方,不传外人,你恳求,并对着江水发誓,遵守不示人的诺言。耐不住你的相求,巢谷将此方送给了你。这一年,黄州及其州郡瘟疫爆发,死人无数,你没有犹豫,拿出圣散子,救活无数死亡边缘的百姓。你违背了朋友的诺言,但你问心无愧。
你在杭州的功绩,引起朝廷重视。1091年,你被调离赴京,直至官升礼部尚书,这是你一生中最高官职。然而,18岁的宋哲宗执政,党争再次到来。宋哲宗疯狂打击旧党,你又一次成为对立面。
1094年,你被贬出京,任远宁军节度副使,诏令惠州安置。
坦然接受命运跌入谷底,你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惠州地处岭南,虽是烟瘴之地,但气候适宜,瓜果丰盛,出产荔枝、龙眼、柑橘、杨梅等。在这里,没有朋友,你把“春泥”“秋毂”当朋友;看到山下四季如春,风光之好,美味荔子诱人,你说:“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做岭南人。”
欣赏美景品尝瓜果之余,不忘百姓疾苦。你见种植水稻的农民,小腿浸泡水下多生“疮烂之疾”,你发明了新式农具“秧马”,解救了他们的困苦,提高了水稻种植效率。那时,地方官军时常扰民害民,你就建议建三百余间营房,以肃“军政”,使民安居。身为一个被贬谪的人,如此关心农民,你受到官员的关照与尊重。
惠州生活虽清苦,而你内心充实。你豁达,所以能够快乐。
但在岭南,你受到的最大打击,莫过于相伴侍妾王朝云的去世。当时疫症爆发,体弱的王朝云不幸染病,渐入沉疴,经名医调理,渐有起色,但没有痊愈,终在1096年农历7月底病逝。你定然想着,之前时日,与朝云家中闲坐,饮酒吟出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在腿去色彩,青杏尚小,而树上柳絮,被风一点点吹走……落叶萧萧,景色凄迷,你感时不待人。这大约有你对美好年华的怀想,而人生不再,美景易逝,你在诗中留下人生思悟的空间想象。而朝云抚琴弹诵你的词,深切领悟“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人生情状,她亦感时伤事,两行热泪留下来。
这一生,一如被贬,你在婚姻情感上,遭受骨髓之伤。结发妻子王弗嫁你时年十五岁,死时年仅二十六岁,留下六岁儿子苏迈。十年之后,你在知密州任上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撼人心魄。你后又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相伴26年后,在来惠州之前,她也撒手人寰。
来惠州之时,你将家中侍儿及差人遣散。王朝云感念你当年的收留,执意侍奉你白头到老,于是,你将朝云、少子苏过以及两个老婢带在身边,一起赶赴被贬之地 。怎奈命运多舛,后来,你和朝云生有的儿子夭折,朝云一病不起,在惠州仅仅居住了两年,她便去世了。你把她葬在湖边山坡上,念想当年:别人都说你一肚子才华,而朝云却说你一肚子“不合时宜”,你被她的知心体悟,所感动。你在亭柱上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1097年,朝廷一纸诏书,又把你贬到更加荒远的海南儋州,昌化军安置,弟弟苏辙,也被谪往雷州。你在儋州看到的是“食无肉,出无舆,居无屋,病无医,冬无炭,夏无泉”的“六无”世界。
地理条件如此恶劣的儋州,也没有改变你随遇而安的本色,你说“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你爱护百姓,百姓也爱戴你:你在这贬谪之地不能住官舍,他们为你在桄榔林盖了一间草房,送来食物粗布,而你看到生活上百姓多取积水饮用,就领乡民挖一口井,这同时减少了当地疫病的发生。因此,后世便留下了“东坡井”。
你住草房不是长久之计,众人集资你建造一所房屋容身,以“载酒问字”的典故命名为“载酒堂”,后被更名“东坡书院”。在儋州虽苦,你但仍然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诗歌170余首、各类文章160余篇,还续写完成了《易传》《书传》《论语说》3部经学著作。
在儋州,你终觉没机会回归中原了,为自己确定墓地,制作棺材。能让你安慰的是儿子苏迈的陪伴,你说:“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
在儋州,你“以诗书礼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儋州县志)”年过六旬的你在海南岛度过了近3年时光,你以文化医药生产等的贡献,给当地留下供人永远怀念的功绩,你的名字被广泛应用到留有你印记的物体上,供人敬仰和缅怀。
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你被朝廷重新起用,从海南岛渡海北归,返回大陆。再次长途跋涉,你到达常州,年老的你吃不消旅途辛劳,终于病倒,一病几十日。你的旅程,已无法继续了。1101年8月24日,你病逝,结束了现实与理想充满矛盾的一生。
千年时光流转,当人们走进湖北黄冈——你当年第一次被贬之地黄州,在安国寺的竹林间,一座小亭子安然而立,那上面留有你取的名字“遗爱亭”,还有你作的《遗爱亭记》。你为知己好友——黄州太守徐君猷,记录下他当年为百姓谋福祉的业绩,你要让他的爱,传颂后世。而你以诸多类似的方式,把更多的爱遗留到了人世间。
1937年,林语堂先生将你写成传记,被人翻译介绍到欧美,你的人格、文学艺术、药膳与养生等产生广泛影响;你的作品在西方许多大学被讲授;不久前,美国合唱团唱你的《明月几时有》;在台湾,你的书法代表作《寒食帖》,从日本辗转最终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十三世纪,你的作品已传到日本,现在,日本、韩国的东坡迷们依然很多,他们开课讲授你的诗词、临写你的书法……
你为这个世界,缔造了人世大美,你以福佑这片大地的温暖眼神,俯视着芸芸众生。事实上,跋涉人生逆旅,你从没有失败过,你的生命理想,都化在了这美好人间情怀里。你的爱,逆行,逆生长,像一棵千年开花的铁树,在人们的心中,永不凋谢。 2018年11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