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8-12-9 19:45 编辑
最“虚伪”的旷达者:一念还成不自由
词家常以“苏辛并称”,称“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如苏。”可见东坡之词当是以“气体”高而见长。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他把二人称作是“词中之狂”,“狂者”为何物,按照孔子的说法“必也狂狷”,“狂”是入圣之初步,那么,苏辛词之造诣已接近“圣”境了。
东坡于词人中,号称“旷达”,“旷”者能“达”,是豁达之情;稼轩于词人中,公推“豪气”,“豪”者能“壮”,是悲壮之情。无论是旷,还是豪,二者的共性都归结于一个“悲”字,不得不旷,就是一种悲,或者说,“旷达”本来就是悲的符号。
少年时,苏轼有热血、有理想、有抱负,他“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这是一种少年书生的挥斥方遒;成年后,他“君臣一梦,古今空名”,在遭受连续的打击迫害后,他已经雄心不再,斗志消磨,对事业、名声的心灰意冷,使得他无所用武,与其悲春伤秋,不如豁达自如,但即使如此,也透露出一种“无奈之悲”;老年时,心里又重燃了一丝希望,在“左牵黄,右擎苍”之时,仍希望“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以期实现“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抱负和理想。然而这只不过是“酒酣胸胆尚开张”后一时豪气复燃而已,说是“回光返照”亦不为过。
只有不得志者,方才会体现出豁达胸襟,志得意满者,少有豁达之情。但看苏轼“诗酒趁年华”一句,便是最违心语,“且餐山色饮湖光”,则是最无奈语。苏轼在努力、在试图于无奈中寻求一个“尘心消尽道心平”的境界和安慰,可是此生却未曾达到,他本来就不是这类人,即使因为外界因素而强迫自己如此,也只能是有意识的旷达。“学道忘忧,一念还成不自由”才是东坡境界的真实写照,这个“念”不惟东坡难去,世人恐怕都难以摒弃。 东坡之词其实大有“套路”可循,其词起始则有“大江东去”之概,继而则生“人间如梦”之感,最终则归于“烟雨平生”之达。正如《赤壁怀古》一词,愈是写周郎“雄姿英发”,则愈觉得“人生如梦”,周瑜年纪轻轻,便谈笑用兵;而自己则早生华发,一事无成。周瑜自然是“千古风流人物”,那“还酹江月”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试看以下几首词:
1、何必把酒问青天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穷则反天,屈原心不平,故有《天问》,东坡“把酒问青天”正是屈原心意,古今同悲。明月青天,把酒高问,虽心如朗月、志向青云,奈何身遭零落,唯有喝问苍天,以解忧愁。“天上宫阙”虽言仙宫,亦言“朝廷”,身虽远离朝堂,而心时刻勿忘,真不知如今之朝廷又是何等光景?忧国之心,暗藏其中。
天上人间,出世入世的犹豫不定,此事难决。无处可避的月光如同无处可避的世事一样,照得人无眠。最后既然抉择不得不如放下不选,道路是曲折的,困难是合理的,前途是光明的。至此方是东坡豁达之气概。
2、一蓑烟雨任平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比起苏东坡的逸兴豪放,我更敬佩他的旷达无碍、挥洒自如,隐约之中,透着一股名士风度,而又蕴藉着一种不同于魏晋风度的安之若命。这是庄子的胸怀、孔子的本心和竹林的羽仪合而为一的完美体现。
自汉末而始,“吟啸”便成了名士们的一种独有技能或者说是一门音乐艺术。诸葛亮于隆中时曾“抱膝长啸”,阮籍则是“登山临水,啸咏自若”。可见,对于“长啸”这门艺术,表现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诸葛亮那是坐着“啸”,是静态的;阮籍则是走着“啸”,是动态的。也许两种方式会表现出其人不同的心理诉求,诸葛亮静态“啸”,目的是“抒怀”,阮籍则是为了解忧、排闷。很显然,苏轼的“何妨吟啸且徐行”也是为了“解忧”。穿林打叶、曲径通幽,这种行为和情怀倒是和阮籍不谋而合,都是唱着山歌进山去,相当的潇洒自在。
既然是进山游玩,那便要有进山的装备,在这一点上,苏轼可能比魏晋人士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比起嵇康的“说走就走、披头散发”,东坡更聪明,他“善假于物也”,竹杖、芒鞋、蓑衣,这样的搭配,可谓是考虑到了天时地利多种因素,山路难行,我有竹仗;天若下雨,我还有蓑衣。如此装备,足以“轻胜马”而行,我实在想不出能够爬山的骏马,若从此处想来,东坡的“轻胜马”当非虚语。
山间无人,惟我独行,春风拂面,斜照相迎,此时此地,天地自然皆为我一人所有,与我一人相游,可谓“此间更无六耳”,任我平生快意,难怪会心生“谁怕”之感,我想这个“谁怕”便是“老子怕谁”之意,同样是一种意思的感悟,醉酒之后的“老子怕谁”与登临之后的“老子怕谁”其间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
寄情山水,自古以来便是愁人解愁的最好方式,它不同于酒的麻醉,那只是暂时忘却,等你清醒后,一切照旧,甚至更愁。而寄情山水则不同,东坡登临之前还是心中有风雨,登临之时则是心有朗空,但登临归来时,境界却提升了不少,显然已是大悟特悟,已是心中“也无风雨也无晴”了。心归于平镜,水波不兴,这是很难做到的,虽然东坡胸襟阔达,但这山水之功,却也似乎不可泯灭。
然而,这世间可以企及的山水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东坡之胸怀,所以他试图去寻找这天地之外的天地。乘槎浮于海,去看看随波逐流的海外五仙山,去看看与海相通的天河,说不上还能像伯牙一般,于海中学得仙人所授的《水仙操》。既然是“君臣一梦,古今空名”倒不如:弄琴游桓伊,立马看弓弯。这里要说明的是这个“弓弯”可不是“弯弓射大雕”的意思,而是把“美人之足”比作“弓弯”。文人就是这样厉害,会把很多美好的事物修饰得更美好,也能把不美好的事物修饰得美好。就如我们熟知的一句诗词:“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其本来面目不过是吴越之地的一种鄙陋之词罢了,然而到了现在却成了口齿生香的妙语佳句。
3、占得人间一味愚 “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馀。睡听晚衙无一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 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
人于困境之中,最能见其心态、修养。既然无用武地,那不如就好好享受无事的乐趣,与其殚精竭虑,不如悠闲自适。但这“无一事”却也是有境界之分的。总有人抱怨平时工作之繁忙,不得一丝闲暇,但真当此人退休无事之后,他反而会觉得终日无所事事,坐吃等死罢了。同样是“无一事”,你若是白日高卧,那便会为师长所痛斥:“朽木不可雕也”;而东坡则能睡觉睡出“一枕清风”来。他闲来无事,则是“读尽床头书”,我辈大都“花尽手中钱”,这黄金屋和阿堵物的差距便凸显了出来。
东坡之疏懒是对功名之疏懒,而我辈之疏懒则是对人生的疏懒,故东坡越疏懒,越见其高,我辈越疏懒,越见其鄙。吾国千百年来,圣贤辈出,细查其事、其言、其行,无不占一“痴愚”。才气何处来,来于痴愚,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人常说“智可及、愚不可及”的深意,因为“愚”是更高层次的“智”。“圣贤”所对应的标签最合适不过的便是“痴愚”二字。“不可为而为之”孔圣痴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武侯痴矣,“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亦痴矣。
以此观之,大凡圣贤才士,必有几分痴愚之气。
4、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人是一种奇妙而复杂的生物,看似粗犷之人,实则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看似理性冷静的才士,实则内心感情丰富。乐天知命的苏东坡,也逃不过“情痴”二字。
苏轼与妻子的“两茫茫”不惟体现在空间上的阴阳两隔,也体现在时间上的十年倏忽。不去想,却偏偏忘不掉,这种感情要比那些“故意思念”的情感更高一个层次,正是这种“无意之难忘”,才说明思念之深,若是“常思量,自难忘”反而落了下层。
千里之外,有孤坟;此时此刻,又孤身。逝者固然凄凉无处说,可存者呢?一样的“无处话凄凉”。梦中的妻依旧如昨日之花,正对镜梳妆,而梦外的我却已风霜满面,早已不复昔年之貌了。幸好梦中相遇,妻已然记得我。二人静对无语,只是默默的哭泣着,此时当是无声胜有声,更增悲情。 这首“悼亡词”全篇不着一念、一语,而使人知其“思之切,悲之深”,摘其精要,全在一个“无”字,无念、无语,竟是“念之上境”、“语之上境”,老子云:“有生于无”,岂虚言哉!
东坡虽有“俯仰人间今古”之胸襟,然则天地之间,亦有尘埃,“一念”在其间,则难以真正到达化境,这也许是他只能是“词中之狂”,而非“词中之圣”的原因。但即便如此,东坡以“读书解忧”的办法,实在是比杜康解忧之法妙上千百倍,作文时“妙思如泉,一洗闲愁十五年”,读书时“欲卷重开,读遍千回与万回”,没事再“一经品题便生光,含滋嚼句齿牙香”,当真是好情怀,堪风流,与此一比,“汉书下酒”反倒失了上乘。然而东坡之词不仅“体气高”,其言情之深、痴愚之深、矛盾之深、潇洒之深,亦可彪炳千古。
附:个人信息: 姓名:郝宇 笔名:不雨亦潇潇 简介:一饮一啄,皆有妙趣;无风无雨,自也潇潇。 微信:zhugewuhou181 电话:13261507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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