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雪落梅花 于 2018-12-6 17:08 编辑
回乡记 文/雪落梅花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它可能是现实的,也可能只是精神的。古往今来,故乡一直是文人骚客们亘古不变的书写话题。鲁迅先生笔下的鲁镇,那个只存在于小说中的一个书面的水乡小镇,已通过他的小说,存活于千百万读者的心中,成为故乡的范本。
我记忆中的故乡,就像鲁迅笔下的鲁镇,是我儿时梦想中的天堂。我在一个国营农场长大。农场聚集的是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农场生存打拼,成家立业。每个人的背后,似乎都有一个远方故乡的存在。上学后读了一些书,书中对于故乡的描写,让我平添许多自以为是的浪漫向往。于是,我毫不犹豫将父母的老家,认定为我心中的故乡。那个叫老家的地方,离农场不到一百公里,现在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从记事起,回不回老家过年,是每到年关父母就会讨论的话题,也是一年上头他们要做的最艰难的决定。回一次老家实在太难了,不抱着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断不能真正成行。现在想来,这其中既有经济上的困顿,更有实际交通的不便。所以,“回老家过年”每年只是父母说说而已的奢望,只能隔几年兑现一次。
记忆中第一次回老家,大约只有四五岁吧。母亲带着姐姐、弟弟和我,起了个大早,千辛万苦挤上了一辆敞篷汽车。一大车人挤在车头后的车厢里,母亲抱着弟弟,我和姐姐挤在人缝里。车开动后,人们才像塞在容器中的沙子,慢慢摇落实了,身周才感觉松出一些缝隙。因为人小,个儿不高,我只能挤在无数的大腿间,抱紧母亲的腿,任凭人群东倒西歪,也绝不敢松手,以免跌倒,被那一条条腿踩死。一个颠簸或摇晃,就会听到人群中发出大呼小叫,大人唤孩子,孩子哭着叫妈妈。在那样的挤压中,我气都透不过来,昏昏沉沉的,站立不稳,母亲急得大叫。这时,只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拎起来,耳边忽然有呼呼的风声,那冷得刺骨的寒风让我一下子清醒,但这冷风只从脸上刮了一刀,转而就消失了,我的脸触到一片柔软而又坚实的所在。那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被一件厚厚的棉大衣包裹着,绿色的军大衣——是的,我被一个人抱在了一件军大衣里。那温暖让我的瞌睡虫一下子又冒出来,我舒舒服服地睡过去,没有害怕,也没有疑虑。后来母亲说,世界上真是有好人啊,如果不是那个“军大衣”抱起你,你不是会被踩死,就是会被冻死。因此,记忆里有了这份温暖和感恩,使我对回乡的期盼更多了寻找恩人的假想。
再一次回故乡,已是几年之后。是坐一个夜行的便车。同样是敞篷车,不过这次是坐在驾驶室。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被父母叫醒,稀里糊涂下了车,清冷的寒气也没能让我清醒多少。跟着父母高一脚低一脚步行,也不知道是在往哪里在走。踉踉跄跄间,忽闻狗叫,瞌睡一下子被吓跑。母亲一点也不慌,镇静地喝斥了一声,神情笃定地慢慢向夜的深处走。我胆颤心惊,攥紧母亲的衣角,跟在母亲身后一步一趋。我真心佩服母亲,长年不回家,怎么在黑暗中还认得回家的路。在昏暗中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个黑漆漆的的对开大门前。母亲走上前,用手拉着铁门环,在门上敲着,用带着哭音的嗓子喊,妈,开门呀,我回来了!屋里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像是姑娘回来了,同时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想必是在穿衣服趿鞋子。夜很静,听得到屋里有腿碰到凳子椅子的声音,随着一声划火柴的“刺啦”声音,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门终于“咿呀”一声开了,外婆带着哭音的话语随着门的打开扑将过来:真的是姑娘回来了!母亲哽咽道,好,是我!昏暗中看不清外婆和母亲的脸,她们相拥而泣的场面让我动容,肃然起敬。外公掌着煤油灯站在一边,昏黄的火苗忽闪着,在冷风中摇曳着光影,犹如我一颗激动颤抖的心,惊跳着久久不能平静。
老家紧邻着石膏矿,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全国经济形势不佳的情况下,那个小村庄依然给了我物质丰富繁荣的印象。外公外婆住在一个有天井的大房子里。房子坐北向南,东西两边各有一排厢房,住了好几家人。东边那排,最南一间住着二舅一家,最北边住着三舅一家,外婆外公住在中间。西边那排厢房,则住着另几家未出服的本家。母亲带着我们回来,分住在几个舅舅家,跟我差不多大的表兄弟姐妹就有七八个。每天清晨,大宅子里热闹的锅碗瓢盆交响曲,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们舍不得睡懒觉,一睁眼便一咕噜爬起床,开始屋内屋外、南上北上的嬉笑打闹。
老家的春节给了我别样的体验,它与我当时所在的农场是如此不同。农场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各地传统的礼节和仪式便没有了存在的土壤,大家都一个样,春节过得简简单单。老家的春节,有鲁迅笔下鲁镇的感觉。最让我着迷的是玩龙灯、划彩船、踩高跷。跟着这敲锣打鼓的队伍,挨家挨户,走村串巷,讨着吉祥的祝福,讨着美味的零食,也讨到过一毛两毛的零钱,去买花炮响炮。我们在五颜六色彩的人群中穿梭,开心得像一只只撒欢的兔子。
没想到大学毕业之后,我回到了老家工作。朝思暮想的故乡忽然成为日常身处的地方,故乡便不再有故乡的味道。反而是那个父母所在的国营农场,变成为了我心中的故乡。每到节假日,我便收拾行装,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到父母身边。
记得有一年放寒假时,适逢天降大雪,长途班车停运。我背上简单的食物,一大清早独自出了城,沿汉宜公路徒步回家。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北风刺骨,白雪刺目,道路湿滑,因为故乡无声的召唤,我心里没有一丝犹豫和害怕。走到下午两点,才到皂市。天气阴沉,大朵大朵的雪花又开始飘洒。照这样走下去,当天到家是不可能了,想到大雪天要一个人夜行,心里还是有点发怵,不知道是在皂市住一夜再走,还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到了李场或钱场再说。走进皂市街边一个小餐馆里,想休整休整,吃碗酸辣面暖和一下再行路,一辆货车在店门口停下,司机跳下车走进店里,也要了一碗酸辣面。听着独特的农场口音,再看车身上印着农场的地址,我喜出望外,大着胆问司机师傅,能不能带上我。他爽快地答应了,最终他多开了好几公里,将我送到了家门口。母亲千恩万谢,要留司机师傅吃饭,他车都没下就忙着返回,说怕家人担心。父母一边为我做饭,一边埋怨我不该这样冒失。我听着他们的唠叨,心里却是暖融融的,感受着家的温暖和安定。
结婚成家之后,什么时候带上孩子回老家,成了我时常思虑的事情,就像当年我的父母一样。每逢节假日,将夫携子,挤车赶路,也要回到那里去。丈夫的老家就在应城,可以随时回去,这也使那个并不远的农场老家,成为我和孩子惦念的故乡。我庆幸在孩子小的那些年,经常带他回到故乡去,回到他的姨妈舅舅们身边,回到农场那四望无际的田野间,那山峦起伏的山林间,那里的一石一鸟,一草一木,成为他童年记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现在,父亲就已经不在了,母亲也已回到在我身边生活,我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再没有牵念的故乡了。自己对朝夕身处的这个地方,早已安逸习惯,它不再只属于远方,只属于内心,它已经和现实融合在一起,时时给我滋养。外出游走时间一长,就会生出丝丝缕缕的牵念,这牵念总会把我带回到它的怀抱。正如著名乡愁诗人余光中先生写的那样,乡愁是心头的月光,但若得遇心安,处处亦可为吾乡。他的最后一部散文集《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是他一生的注脚,也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最后归宿。
我时常在想,故乡,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在城市化快速发展的今天,有人在离开故乡,有人在回到故乡。有人在失去故乡,也有人在寻找故乡。故乡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让我们有一个心安之所,以便于回望和审视自己的来路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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