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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84【投稿】《满庭芳》,见证苏轼与秦观的师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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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8 10: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8-12-9 20:00 编辑


故事里说,苏东坡有个妹妹叫苏小妹,貌虽不美、才可比兄。苏小妹嫁给了才子秦少游,然而才女心高气傲,洞房花烛夜偏要为难新郎,出题作对。秦少游苦不堪言,幸得大舅哥苏东坡暗中相助才得以踏入洞房。故事妙趣横生,在民间流传颇广,东坡的诙谐、少游的窘迫都刻画得惟妙惟肖。特别是苏小妹的不甘人后,虽到底骄纵了些,但却是个令人喜爱的女子。

后来知道,东坡、少游皆非其名,小妹更是出于杜撰,苏、秦两人从没有结过姻亲关系,秦少游也不是那个洞房门口抓耳挠腮的窘新郎,而是享誉北宋文坛的大才子。有遗憾也有欣慰,少游虽不是东坡的妹夫,但却是他的学生,最忠实的追随者,也是命运中无法分割的那一人。


北宋神宗元丰年间,江南一带的歌坊酒肆里有一首歌盛唱不衰,调寄《满庭芳》,说的是一番离愁别绪,听了牵惹愁肠: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罇。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谪至黄州,黄州在楚地,于是便也听闻了这首凄切的歌,非常喜欢,而歌词的作者正是他极为赏识的一位青年才俊,名叫秦观,字少游。

苏轼见到秦观恰在乌台诗案事发的一年前。那是元丰元年(1078),苏轼正在徐州任上,刚到任没多久便赶上洪水,“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宋史·列传·卷九十七》)情况危急,有钱人早已出逃,苏轼非常气愤,一面将出逃的富豪们赶回徐州城,一面组织抗洪抢险,身先士卒,“过家不入”,最终战胜了洪水,保住了徐州城。第二年,为了庆祝这次抢险救灾的胜利,苏轼筑黄楼于东门,并打算立一块纪念碑。当考虑碑文作者人选时,他想到了年方二十九岁的高邮才子秦观。

苏轼此前从未见过秦观,但却听说过此人,也亲眼见过他的作品:

东坡初未识少游,少游知其将复过维扬,作坡笔语,题壁于一山寺中。东坡果不能辨,大惊。及见孙莘老,出少游诗词数十篇,读之,乃叹曰:“向书壁者,定此郎也。”
宋·惠洪《冷斋夜话》 

秦观小苏轼一轮,“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宋史·文苑六》)不但倾慕苏轼的才学,模仿之作竟让苏轼自己都觉真假难辨,苏心中惊叹之余也留下了大大的问号。那时他还不知道模仿者姓甚名谁,直到朋友向他推荐一个名叫秦观之人的诗词作品,苏轼这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并牢牢记在心里。

同年,秦观终于等来了结识苏轼的机会,当他接到苏轼邀约的时候,心中一定激动不已,从他激昂瑰丽的《黄楼赋》中就可以窥见他那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这一年他不但写下了人生中的代表作,并且有幸在徐州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大学士,苏轼赋《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作为《黄楼赋》的答谢,文辞中充满了赞誉,在这个尚且一文不名的后生面前,苏轼也自谦起来:

我诗无杰句,万景骄莫随。
夫子独何妙,雨雹散雷椎。
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

苏轼赞秦观有屈原、宋玉之才,这一评价被写进了《宋史·秦观传》,成为了千古定评。秦观也因得到了仰慕之人的赏识而信心倍增,这一年,他正要进京赶考,来徐州也恰是入京的必经之途。他感激涕零,临别时仿李白作长诗《别子瞻学士》,开头便道:“人生异趣各有求,系风捕影只怀忧。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嘴上说不稀罕功成名就,其实并不尽然,但敬慕之心还是真挚的,苏轼对年轻的后生也寄予了厚望,祝他“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鸣惊倒人”,秦观自己也未尝不作如是想,连苏轼都如此赏识他,此去京城定然不负所望。

天意弄人,秦观落榜了。

第二年五月,怀着一颗落寞的心,秦观南下来到会稽探亲,越地山水触动了他细腻的情思,亲友关于落第的闲言碎语增添了他苦闷的愁绪。在会稽的半年里他先后写了两首《满庭芳》,都成为了他的代表作,其一便是唱遍江南的“山抹微云”,另一首作于其前: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此篇虽不及“山抹微云”脍炙人口,但后世评价亦高,特别是“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一句,明代李攀龙在《草堂诗馀隽》中赞其为“惊人语”,清人陈廷焯也在《词则·大雅集》中以“惊绝”赞之。上阙中,秦观将江上晚景细细勾描,词笔如画笔,却又赋予静止的画面以动感。读者仿佛看到他孤身乘小舟在水间悠然荡漾,还以为他已超凡脱俗,忘却尘世烦忧。然而到了下半阙,秦观的内心与性格全都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了。

词本来就是抒情的,秦观更不会有意在词中掩盖自己的所思所想。他说“清风皓月,相与忘形”,其实根本做不到,飘荡无依的小舟只让他联想到自己的不如意,“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的辛酸立刻涌上心头。这一年他曾多次寄信给老师苏轼,信中倾诉落第后在亲友间遭遇的冷眼:“亲戚游旧,无不悯其愚而笑之。”他自小生长在较为贫寒的农耕人家,“敝庐数间”、“薄田百亩”,“家贫素无书,而亲戚时肯见借,亦足讽诵”,可见他是在亲友的白眼中长大的,这么多年坚持下来,无非是为心中一口气,要出人头地,活出个样子来。所以,“我独不愿万户侯”并不是真心话,秦观一生都为功名所累,他全部的忧愁苦闷都根源于社会成就的未达成。于逆境中“深居简出,几不与世人相通”的秦观没有知音,他的“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也不是豁达,而是关上心门,将自我与世界隔离开来。唯一的慰藉只有老师寄来的信与书,令他“把玩弥日,如晤玉音,释然不知穷困憔悴之去也”(《与苏公先生简》)。

所以,当是年暮秋,秦观于离开越地途中,面对满目萧瑟秋景时,提笔作“山抹微云”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而这首不经意间写下的词作,不但成为“极为东坡所称道”之作(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艺苑雌黄》),更成为了秦观自身的代表,“山抹微云”四字成了他的另一个名号。

从词意上看,与秦观一年前落第似乎关系不大,而是一首情词,也的确是有这样的背景的:

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艺苑雌黄》

秦观的确多情,一生招惹歌妓无数,甚至有人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听起来颇有粉丝痴迷偶像的味道。而这次“席上有所悦”之人是为谁,历史并没有为她留下姓名,从“多少蓬莱旧事”一句来看,两人似乎有些实质性的交往,但未必深厚,也谈不上什么承诺。不久,秦观便要离开了,但在离别之际,这位歌妓似乎做出了献身之举,为秦观“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秦观的感受从“销魂,当此际”,转为“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这心理上前后转变的过程,可由读者自行遐想,而他自己则清醒地知道这一去多半就是诀别,无非是“襟袖上、空惹啼痕”。他的多情之举在当时的道德体系下也算不上滥情或是真正薄情,文士与歌妓本来就是逢场作戏而已。

清人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价此词时道:“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按照这条线索再重新细读一遍,会发现,原词中的确暗藏玄机。“空回首”时所见到的“烟霭纷纷”也许正是回首几十年来尘世间的辛苦挣扎,而“寒鸦万点”正是积压在心头的无限苦闷,在他的视角下,其自身不正是被流水围绕而不得解脱的孤村吗?至于“襟袖上、空惹啼痕”,也无非是对待失望的消极对策,“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前面的路依然是昏暗的。

“山抹微云”因流传太广,传唱太多,还出了一个改编版:

杭之西湖,有一倅闲唱少游《满庭芳》,偶然误举一韵云:“画角声断斜阳。”妓琴操在侧云:“‘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因戏之曰:“尔可改韵否?”琴即改作“阳”字韵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棹,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馀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东坡闻而称赏之。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

琴操是西湖名妓,传说受苏轼点化在玲珑山出家,死后葬在山上,现在还有她的墓。她的改编能得到苏轼的称赏,除了她的才华外,也从另一面看到了苏轼对这首词的喜爱。苏轼也写词,也多次寄调《满庭芳》,查苏、秦二人词集,苏作《满庭芳》共五首,秦作共六首,数量相当,风格各成一体,皆成名作。而就在秦观在失落中吟唱“山抹微云”之时,苏轼也正遭遇着人生重创,几年后于黄州提笔写下了他自己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与落榜失意的秦观相比,四十五岁的苏轼可谓跌入人生谷底。就在安慰秦观后不久,他便遭遇了乌台诗案,宋朝史上最严苛的文字狱,若不是宋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宋神宗再爱苏轼恐怕也难以保他性命。在当时,由于新旧两党的斗争,皇帝也感觉到了相当大的压力,而宋代皇权本身也具有软弱性,不似明清时可以任意杀伐,视朝臣为奴。皇帝不能做主时,朝臣间的斗争与博弈便尤为激烈,苏轼历来在中央难以相容,新党视他为眼中钉便不难理解,打击他也自然牵动了一批人。

因乌台诗案,苏轼曾几度欲轻声,当来到黄州时,已然是水里淹过、火里烧过,人生百般滋味皆已尝透。绝死地而后生的他没有沉溺于悲观绝望中,黄州虽然苦寒,但他积极地投入生活,生产自救,研发美食,自号东坡居士;挥毫执笔,游览山水,写下了千古绝唱《赤壁赋》。秦观苦,苏轼亦苦,但他们对待挫折的态度却是不同的。

当秦观“饮罢不妨醉卧”、“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时,苏轼也在饮酒,为的是“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一人不愿醒,一人何须醒;同对“清风皓月”,秦要努力忘却自己,而苏却高唱“江南好”,黄州再好怎比得上会稽?苏轼的好是好在看风景的心态。而比较两词,隐隐觉得苏轼在向秦观传递着什么:“人笑生涯,泛梗飘萍”又如何?“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不必为“尘劳事、有耳谁听”而惆怅,人生本就是“忧愁风雨,一半相妨”,所以“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至于眼前的失意,更不必久不释怀,“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看看为师这二十年来官场浮沉,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如咱师生两个共唱“一曲《满庭芳》”。

苏轼的五首《满庭芳》大多与黄州生涯有关,他那么爱“山抹微云”,未知是否是秦观影响了他,人谓“《满庭芳》填词易俗”,可苏、秦两人之作却全无俗意。秦词如此“深秀”,苏词如此“旷逸”。

“元丰七年(1084)四月一日”,苏轼得宋神宗旨意,可以离开黄州,临别前,朋友来送别,苏轼感慨不已,再成一阙: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据《宋史》记载,苏轼自己选择去常州,可见他虽然迷茫过,最后还是有着清晰的目的地。他上书神宗。文件“朝奏入,夕报可”,以当时的条件看,可谓迅速以及。这一年,苏轼四十七岁,“百年强半”的确是实情,活到这个岁数难免有种迷茫之感,特别是离别时刻,就更添了伤感。他还不能预料,天光将变,人生第二高潮就要来了。离别黄州后,他在扬州重逢了秦观,秦此时二度落榜,人近中年,前途迷茫,想来心绪仍然恶劣。而此时,苏轼自己也正迷茫,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秦观,两人都是志得意满之时,而如今失意人重逢失意人,难免互生感慨。不过,苏轼毕竟是长辈,要带头调节气氛,于是有了这段小故事:

坡曰:“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
宋·黄昇《花庵词选》卷二苏子瞻《永遇乐·夜登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附注

黄昇言此事发生于“秦少游自会稽入京”之后,恐不确。秦观入京是在元丰八年(1085)第三次应试,而他此前两次入京时苏轼皆不在汴梁,何况“久别当作文甚胜”当在第二次见面时道出,而次年秦观入京已然是第三次见面了,“山抹微云”也早已流传多年。这则故事虽然是个趣闻,但却微妙地折射出了苏轼作为词家的内心世界,他对秦观的词才有着那么点小羡慕和小嫉妒。当时已存在对苏词的争议,认为他不协音律,而词自唐五代起一直走的是绮丽婉约路线,苏词豪迈的气势属于“异端”。苏轼虽不计较他人批评,但心中却是不服的,填了词要与柳永和秦观比一比,于是便有了“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趣闻,苏轼听了相当受用。后来苏轼又问门下另两个学生晁无咎与张耒,自己的词“何如少游”,学生道:“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苏轼应该也是满意的。

回到元丰七年,苏轼打趣秦观,送了他“山抹微云秦学士”的头衔,从此北宋词坛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露花倒影柳屯田”之后就有了秦观的位置。而苏轼见了秦观,词风也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临别作《虞美人》一阙,竟也哀婉细腻起来了: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阴花圃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苏轼到常州不久,宋神宗崩,其子哲宗继位。哲宗年幼,由祖母宣仁后主持朝政。宣仁后支持旧党,一上台就打压新党,重新启用苏轼等一批人,于是,苏轼在炼狱后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春。而未知是否与此有关,秦观也在这一年成功考取进士,后受到苏轼举荐,“除太学博士,校正秘书省书籍”(《宋史·文苑六》),还得到了皇帝的赏赐,终于实现了出人头地的夙愿,开启了成功人士的道路。

秦观的一生,荣与败皆与苏轼紧密相关。宣仁后执政的八年时间是苏、秦的阳春时代,也是秦观一生中最惬意美满的时光。未知是否强烈受到儿子宋神宗的影响,宣仁后对苏轼的赏识达到了执拗的程度,甚至在苏轼面前流泪,让苏轼大为感动,自己也哭了,这是《宋史》中记载的苏轼唯一一次哭泣,竟哭到了“失声”的地步,也许,眼泪中也深藏着乌台诗案与黄州生涯的委屈与苦闷吧?

苏轼虽放达诙谐,但不是不知苦,而是不愿被痛苦所击垮。若真不知苦,又怎会懂秦观之苦?师生两人虽表现有别,心灵却是相通的。
愉悦的时光里,师生两人都先后赋《满庭芳》,一扫前期的苦闷,显出欢悦的调子。秦观的一首较为出名:

北苑研膏,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捧,香泉溅乳,金缕鹧鸪斑。
相如方病酒,一觞一咏,宾有群贤。便扶起灯前,醉玉颓山。搜揽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妆残。

此词之所以出名,恐怕还不单单在词作本身,而在关于作者的争议上。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谈到此词,认为是黄庭坚的作品,并记录了修改前后的两个版本,还有陈师道的和词。唐圭璋支持吴曾的看法,认为“则为黄词明甚”,现今的黄庭坚词作集中仍有收录此词者。而清人沈雄在《古今词话·词辨》则说“《满庭芳》尽推少游之作。少游夫人《咏茶》一首,传者多讹,今为正之”,意即是秦观妻子的作品。沈雄的的原始出处不知为何,但并非他一人发明,明人卓人月便在《古今词统》中说“少游夫妇不减赵明诚,固应深谙茶味与赌茗之乐”,可见这种说法已经存在一定时间了。当代学者徐培均“从版本角度考虑”,坚定地认为此词为秦观原创:“秦词见宋干道癸巳(1173)高邮军学刻《淮海居士长短句》,而《能改斋漫录》刻于绍兴二十四至二十七年(1154—1157)间,不久即遭焚毁,至绍熙元年(1190),京镗重刊,已为删存之本,而今见之本,又非其旧,故不足信,似以未经焚毁,现存日本之干道本为准。”(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

秦观在写下“山抹微云”的同一年,也曾寄调《满庭芳》写下一首咏茶词:

雅燕飞觞,清谈挥麈,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似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淘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馀欢未尽,欲去且留连。

这首《茶词》是一首应酬之作,两首相较,技法上还是通的,只是那时秦观正处失意中,故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内心的哀愁,别人的热闹中愈发凸显自身的凄惶。而元祐年间正志得意满,却仍旧不改愁苦的性情,夸耀茶之优点时还要说“开拓愁边”,意即可以消除烦忧,真不失少游本性。


宋哲宗元祐八年,随着宣仁后的离世,政坛又发生了逆转。新党上台,旧党流放,苏轼与秦观都遭到了相当残酷的打压。

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
《宋史·列传·卷九十七·苏轼》

绍圣初(1094),坐党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刘拯论其增损实录,贬监处州酒税。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1096),削秩徙郴州,继编管横州,又徙雷州。
《宋史·文苑六·秦观》

从下段秦观的遭遇来看,他的罪名基本属于莫须有,也就是说,打击他纯粹是因为他是苏轼的学生。尽管秦观对老师没有怨言,但出人头地的夙愿却被终结了,原本以为自己会体面地过好下半生吧?却未料到美好的时光只有短短八载。在处州,他写下了著名的《千秋岁》,末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为词坛再添千古名句,而对于他来说,逝去的不仅仅是这一年的春光,也是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千秋岁》颇受赞誉,唱和者纷涌,苏轼也在其列: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苏轼以他一贯的秉性和气度对待这次来自新党的打压,但他也终于厌倦了官场倾轧,这一年他已虚龄六十,是个地道的老人了,他认清了自己、认清了官场、认清了世间一切。可是,他的豁达也许令秦观更为悲观,连老师都说“吾已矣”,他此生将注定是无望的了,在贬往郴州后,秦观写下了最后一首《满庭芳》: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徐培均在《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中道“所谓‘新欢易失’,疑指长沙义妓”,不过与“山抹微云”相比,这首人生暮年之作已经充满了太多苦涩,又岂止一段艳遇这么简单。“新欢”、“往事”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他这些年的遭遇,所谓“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而他“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秦观《自作挽词》)的落魄境遇也不是一个歌妓所能弥补的。春去尚有秋来,秋去便是冬日了。

秦观在元符三年(1100)离开人世,在他之前,宋哲宗崩,随着新皇帝的继任,旧党重新得到启用,苏轼也从遥远的琼州北上,所以,秦观原本有希望东山再起,连苏轼都未能想到他会突然离世。

庚辰岁六月二十五日,予与少游相别于海康,意色自若,与平日不少异。但《自作挽词》一篇,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已而北归,至藤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光亭上。呜呼!岂亦自知当然者耶?乃录其诗云。
苏轼《书秦少游挽词后》

据秦瀛《淮海先生年谱》记载,当苏轼看到秦观出示自作挽词时,这样安慰他:“公抚其肩曰:‘某尝忧逝,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某亦尝自为《志墓文》奉附从者,不使过子知也。’”但作为老师,苏轼还是没有完全看透自己的学生,以己之旷达推想秦观的心境,见他“意色自若,与平日不少异”,还以为他自写挽词是与自己一样“齐死生,了物我”的戏语。岂知看破人生有两种,一种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逍遥自在;另一种是我已不想再与这个世界合作,从此静静地离开。苏轼始终是前者,故无论在黄州抑或在琼州他都支撑了过来。而秦观从来都是后者,当二十几年前他在江上抱怨“尘劳事、有耳谁听”的时候,就已然为这一日埋下了伏笔。

连他的死也非常符合他独有的风格:

至藤州,出游华光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
《宋史·文苑六》

秦观从雷州到藤州,原本也如苏轼一样是复官放还的,可是,他却一点热望也无法燃起,就这样撒手人寰。他心中同样明白,天光还会再次变换,过不了几年,又无非是同一番流转,这一切,他都不想再经历了。

苏轼听闻秦观的死讯,大恸,哭道:“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宋史·文苑六》)次年,苏轼在常州病世,这对师生又可以重逢,只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填下的的新词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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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8-12-8 10:58 | 只看该作者
这个传说故事有看点,拜读学习了。

如果是原创首发,请朋友在文后加上版权。
3#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1:38 | 只看该作者
云馨 发表于 2018-12-8 10:58
这个传说故事有看点,拜读学习了。

如果是原创首发,请朋友在文后加上版权。

非常感谢,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加版权,找了半天没找到。
4#
发表于 2018-12-8 12:34 | 只看该作者
沈雁杭 发表于 2018-12-8 11:38
非常感谢,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加版权,找了半天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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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谢谢云馨姐招呼新友,合作愉快。  发表于 2018-12-8 18:51
5#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3:23 | 只看该作者
云馨 发表于 2018-12-8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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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提示弄好了,非常感谢!

点评

谢谢作者配合修改,问好。  发表于 2018-12-8 18:50
6#
发表于 2018-12-8 14:11 | 只看该作者
好厉害!洋洋洒洒一大篇哦。
7#
发表于 2018-12-8 16:47 | 只看该作者
支持新文友,问好了
8#
发表于 2018-12-8 18:51 | 只看该作者
洋洋洒洒一长文,欣赏佳作。问好作者。
9#
发表于 2018-12-9 09:22 | 只看该作者
:victory:在文字里芬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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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2 20:51 | 只看该作者
文字写得扎实,运笔独特,借诗文诠释了秦观与苏轼的友情,也或者说是亲情。两位圣手,中华文化的特殊贡献者,在生活中彼此珍惜、彼此懂得,也算是北宋的一大胜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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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0 20:05 | 只看该作者
苏轼与秦观的师生情读来动人,文字很有感染力,我投你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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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4 11:53 | 只看该作者
思路明晰,史料翔实,足见作者博闻强记犹胜他人。淡笑间,苏秦二人人生路上相偎相依,文学上诗词唱合,情深意长的非同一般的师生情谊可窥一斑。作者运笔如蛇,于运筹帷幄处见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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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5 20:18 | 只看该作者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一直没来查看,希望与大家更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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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4 15:24 | 只看该作者
入围了,自己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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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7 10:43 | 只看该作者
提读!问好友友,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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