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归鸿 手挥五弦

冷晰子

　　朱天文说自己十二三便开始看张爱玲。她的父亲朱西宁是张迷，常与张往来通信。朱天文、朱天心皆受其影响。

　　胡兰成初到台，随父亲去看胡，以为在他身上，能看得见自己迷恋的张爱玲。然则胡给了她一个大失望：“茫茫然的，竟是空白无所感”。

　　朱天文到底年轻。高中刚毕业，十七八的年纪，胡兰成岂是张爱玲的影子？倘若是，张会为他写下“低到尘埃里去”的话？假使婚姻是场他们两个人的战争，论起来，张是认输了的。然则，这个大失望，并非疏远，反是日后的亲近。胡兰成虽声名有愧，但能使清绝孤傲的张爱玲与之定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见非一般庸俗之男子，必有其过人之处。

　　台湾的一帮文化人曾发起“倒胡”运动，明目张胆的起因是胡的历史原因。深层的因素，却是对胡不无妒意。因之“文章妩媚”，大有“蛊惑青年之嫌疑”。——他们毕竟是不如胡的。

　　台湾华冈大学不得已谴其迁出校园，胡并无愤意，回文学院院长之便条：“仆明三十日即迁出校园，唯书籍行李待须新居安排得后搬运，或尚滞时日，想问题在人，不在室，或不深责也，来示言‘廿六日阁下在大成馆门口，本人与阁下招呼不理’，仆与院长未有面识之雅，即在公众会场上亦未见过，又仆途中常不注意到对方招呼，大成馆门口人众，尤为难辨，院长视若花鸟不相识，或释然乎？”——胡兰成亦是有趣的。难怪天文爱之。华冈竟有学生手抄传之。此便条反衬出文学院长之猥琐——因与胡打招呼胡不理而恼羞成怒。胡兰成却是一袭长衫大儒的翩翩君子风度，大智若愚。

　　朱天文自此成为胡兰成的学生。胡为华冈大学谴离之后，受朱天文父亲朱西宁之邀，在朱家隔壁居住了一年，饮食起居，均由朱家人照料，此一年是朱天文近距离与胡相处，并朱家姐妹正式受教于胡的时间。胡在此写完《禅是一枝花》。

　　彼时，胡已年近七十。朱天心叫其：胡爷。“天文却踌躇，不肯轻易定了辈份，想来想去，只叫‘胡老师’”——“她同胡兰成去兴隆居吃豆浆，沿着山边走，胡兰成一路踩着涧中溪水作戏，比她更童心炽热，哪里像‘爷’？看到涧边开着粉红小花，胡兰成指着说：‘粉红是天文的颜色。’她便觉得开开心心。 大家说起诗经，念到《西洲曲》，一句‘垂手明如玉’，胡兰成又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也叫她高兴，觉得一直甜入心里去。 她有时帮胡兰成擦地板，被夸奖能干，那夸奖也与常人不同，他吟一句刘禹锡的诗来形容她：‘银钏金钗来负水。’又赞叹：‘劳动也是这么贵气。’

　　西岭雪在《朱天文眼中的胡兰成》中写：“他真是懂得女人，更懂得欣赏女人，尤其他们隔了这样的年纪，便只是欣赏，益发教她觉得珍稀难得。胡兰成于她，是老师，是长辈，亦是知己朋友，惟从来都不是老人朱天文与侯孝贤 ”

　　朱天文在书中亦写：

　　“那时候，带胡老师小山老师到铜锣外公家，平快车不对号，现买现上。先上了一班没发现是海线，待山线的进站，一家子急下车奔越天桥到对面月台。胡老师撩起长袍跟跑，恍如他在汉阳逃空袭警报时。满车厢的人，被我们硬是抢到一个位子给胡老师坐下，父母亲直抱歉说像逃难，胡老师也笑说像逃难。第二天我们到山区老佃农家玩，黄昏暑热稍退，去走山，最末一段山棱陡坡，走完回家胡老师叹道刚才疲累极了，魂魄得守拢住，一步一步踩牢，不然要翻跌下池塘里。我们每忘记胡老师已七十岁，因为他总是意兴扬扬，随遇而安。母亲由衷赞许胡老师好喂，做什么他都爱吃。没有荤菜时一人煎一个荷包蛋，父亲最记得胡老师是一口气把蛋吃完再吃饭，像小孩子吃法，好的先吃掉再说。父亲相反永远把好的留后头，越吃越有希望。”

　　“整个夏天，胡老师院子的昙花像放烟火，一波开完又一波。都是夜晚开，拉支电灯泡出来照明，七、八朵约齐了开，上完课人来人去穿梭着看，过年似的。图书馆小姐拿了纸笔来写生，昙花灯里姚孟嘉跟太太是少年夫妻，若洁婴儿的眼珠黑晶晶。花开到下半场怎么收的，永远不记得，第二天唯见板凳椅子一片狼藉，谢了的昙花一颗颗低垂着大头好像宿醉未醒。多年后，每有暑夜忽闻见飘移的清香，若断若续若撩弦，我必定寻声而至，果然是谁家外面那盆攀墙的盛开了。人说昙花一现，其实是悠长得有如永生。”

　　西岭雪说了这样一句：这些描写，如诗如画，如同永生。朱天文也在书中自叹： “诗三百篇，思无邪，但我是思有邪。”。 又说：“《三三集刊》乃《苦竹》还魂也。” 佛家有语：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破。

　　——这烟花三月，微雨朦胧之美。

　　此前，我也算是张迷，对胡兰成，也就存了几分偏见。不是因之为文化汉奸。我只是一小女子。他对张的一路辜负，却是成见有加。读过他的《禅是一枝花》、《闲愁万种》、《山河岁月》、《今生今世》、《中国文学史话》对其文章才华，鼎鼎佩服。朱天文却对其于女子的滥情，竟在书中以耶稣以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做比喻。虽是引用父亲朱西宁之语，内心却并无反感，反是赞同。——在她眼里，她的胡师，种种皆为好。这又是不可说，一说就是破。、

　　不过，我是感动的，感动她对她的胡师之辩护。或者说，我有点墙头草。就是这点墙头草，胡兰成也在书中，棒喝了一声。“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胡并不希望天文天心在他的影响之下，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夸天心读书能跳脱，天文却不行。殊不知，此就像天心能洒洒脱脱叫他爷爷，而天文踌蹴。天心是思无邪，天文是思有邪。

　　《黄金盟誓之书》共五辑，写自己的家，写自己的成长经历，写友情亲情，记胡兰成八书及父后三年的一些发生。除了幼时的一些记忆，书中处处可见胡兰成之影子。胡的诗、胡的字、胡的话，胡的信。天文自己也说：“打从结识胡先生，其间有一年的时间胡先生住我们家隔壁，著书讲学，然后返桥居地日本，至去世，总共七年。当时是伴随到二十五岁的我，在今天来表述，想想只能说是，前身。”并依据葛林所说：“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来说自己的写作生涯：“整个的其实都是在咀嚼，吞吐，反复涂写和利用这个，前身。”——可知天文对与胡兰成忘年交的这段岁月之重。

　　《黄金盟誓之书》封面一张朱天文与胡兰成的合影。古旧的颜色，时光流影。 天文与她的胡师， 仿佛真的是在昧昧洪荒之中。一袭白衣白裤的胡师的端肃，与天文少年纯真的笑容。竟如此和谐，是桃花初绽的欢喜，是梨花似雪的清涓。我竟湿了眼。

　　胡兰成逝世十年后，《胡兰成全集》九册由远流出版公司出版。这些作品，涉及文学、政治、经济、历史、礼乐、宗教等各个领域，学问自成体系，是绝对不可轻废的。胡不愧为一代大师，且学术所成师之旁门，归不了档，自成一体。朱天文写于“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的一篇文章，名为《花忆前身》。看似在写张爱玲，实则，未离她的胡师半寸。

　　“目送归鸿  挥手五弦”，是写给张爱玲，亦是写与她的胡师。

　　统阅整本《黄金盟誓之书》，尤是其中《俺自喜人比花低》及《重逢》、《迁情之书》、《弥撒之书》。大抵是合了我的心，觉欢喜又怅惘，一声轻叹。朱天文是爱极她的兰师，到底，胡兰成在张爱玲的心里，其实亦是重的，重到与之绝交。张有一言说胡之论文：”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是文字，又何其不是与众生之缘。

冷晰子

一直惦记朱天心的《三十三年梦》，买了很久也还没来得及翻，俗务繁多，分给书的时间，少得可怜。想起这篇于博里的朱天文，很是喜欢这姐妹俩的文字叙述方式，发来于大家分享。

幸福小草

从别人的文章里就知道 “胡兰成”是张爱玲的挚爱，也知道这个胡公子很是花心，辜负了张爱玲的一片芳心。是个可恨的人。
因没读过张爱玲，所以其它一概不知。 这个坑无法填。
有时间好好走近他们瞅瞅，就不知能否如愿！

冷晰子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8-12-13 16:09
从别人的文章里就知道 “胡兰成”是张爱玲的挚爱，也知道这个胡公子很是花心，辜负了张爱玲的一片芳心。是 ...

张爱玲对于女性作者来讲，个人觉得还是值得读，草姐有时间了可以填一填。

柳藏

重读一遍。
胡的那几本书，买了放在书架上，只翻过一本，看了十几页就放下了，其他的则一直没读。
或许，阅读也是需要机缘的吧！

倒是想起《九个人》中叙述周作人，说因了他，沦陷的那些年“教学却是不曾被奴化的”。

梅边

这题目就脉脉含情挤眉弄眼的。

梅边

下句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梅边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8-12-13 16:09
从别人的文章里就知道 “胡兰成”是张爱玲的挚爱，也知道这个胡公子很是花心，辜负了张爱玲的一片芳心。是 ...

别瞅！张爱玲和胡兰成正亲热，不堪入目……

梅边

美美的。朱天文的文字美美的，胡兰成的文字美美的，冷晰子的文字美美的。梅边心里美美的！

梅边

那张湿美人眼的照片呢，贴上来啊？啊，是不是晰子也成了朱天文啊，小样小样的？

任逍遥km

目送归鸿 挥手五弦，不知是不是引用原书作者的话。这诗源自嵇康。原文，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如果是挥手五弦。显然是错误，古人说话写文非常注重平仄关系。挥手五弦读来就拗口了

鲜然

朱氏姊妹不知读过哪个，记不清了。无感。
至于胡兰成，曾经说，不读。列在一起不读的，还有余秋雨。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抵触，可能狭隘吧。

因为想到狭隘，所以去买胡兰成，结果看见《今生今世》，小小字，又放弃了。

鲜然

此刻，最想拥有的，是《里尔克全集》。觉得，比那什么什么人的书，好多了。
题外话。

皆因，晰子的书我没读过

冷晰子

柳藏 发表于 2018-12-13 17:17
重读一遍。
胡的那几本书，买了放在书架上，只翻过一本，看了十几页就放下了，其他的则一直没读。
或许， ...

《九个人》去我都还没读。胡兰成的书，我还真是都读了，还蛮喜欢。就如你说的机缘。

冷晰子

梅边 发表于 2018-12-13 18:25
那张湿美人眼的照片呢，贴上来啊？啊，是不是晰子也成了朱天文啊，小样小样的？

我想给你传图片的，论坛操作貌似老发脾气。点不进帖子。http://product.dangdang.com/20785948.html
当当图书链接《黄金盟誓之书》。封面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