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

林小白

　　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
　　
　　文‖ 林小白
　　
　　一
　　
　　如今，每次抬头看到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她就感到脑仁疼，那种疼，让她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就像鸵鸟，将自己整个头埋进身体，把心事完全隐藏起来。
　　
　　某一刻，她也想逃。可是，当她回头看到病床上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时，她又一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这张小脸已不再粉嫩，在看护室内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那样虚弱，那样苍白，那样憔悴。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在一次次的化疗而愈发稀疏，如同这秋末枫树上的落叶，逐渐泛黄、凋零。
　　
　　“妈妈，我渴……”孩子如同幼小的兽类发出呢喃般的声音。
　　
　　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转身从病床旁边桌子上的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开水，再从饮水机里兑了少量的凉水，用嘴唇试了试水温，这才坐到床边，给孩子喂进去。
　　
　　孩子的嘴唇干裂，她小心翼翼将水一点点将它润湿，再轻轻将孩子的头部支撑起一个适合的高度。
　　
　　“囡囡，妈妈在，囡囡乖，喝点儿水就好了。”她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身体，直到温开水艰难地流淌进孩子的喉咙。
　　
　　她抱着孩子，轻轻哼唱着从前儿童时期祖母常哼唱的那首童谣，直到孩子再度陷入睡眠。她记得，那是女儿最喜欢的摇篮曲。
　　
　　二
　　
　　她走出医院时，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落在秋日的阳光下，很快就干了。
　　
　　她的手掌里攥着那张比孩子小脸更加苍白的纸张，由于过于用劲，手指捏着的地方已经布满褶皱。可是，上面的字依然清晰明了，不带任何一丝情感。
　　
　　“23号病人家属，你得赶紧把住院费交了！”她记起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的声音，仿佛一根针，刺得她的耳膜生疼。
　　
　　“是是是，我很快就筹集，很快就补上。请给我两天时间，好吗？”她尽量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向白大褂哀求似的说。
　　
　　“另外，孩子得尽早做手术，这手术一拖再拖，孩子很可能没命，你明白吗？”白大褂并没有因为她哀求而动容，声音依旧冰冷得让人如坠冰窖。
　　
　　说完那句话，白大褂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的眼神又回到病床上孩子的脸上，那张被病痛折磨的小脸就像那张被揉皱了的催缴单，有些扭曲。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病床的扶手栏杆，那一刻，她尽量让自己不争气的眼泪不要掉下来。
　　
　　三
　　
　　夜幕降临，丽丽打来电话，催她赶紧去上班，可千万别再迟到了。这几天，她的迟到已经给丽丽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连累丽丽被经理叫到办公室骂了两次，作为这个城市她唯一亲密的姐妹，虽然丽丽同情她，可是，同情也得有个限度，一旦超过限度，就会变成对方的负累——她明白这个道理。
　　
　　“你再迟到，老板就要把你辞退了！”她记得丽丽在电话里的最后一句话。算是提醒，也是警告。
　　
　　她对着镜子好好梳妆打扮了一次，化妆盒里的粉底已经快见底了，口红也只剩指甲盖长短的一截，近来的失眠让她的黑眼圈愈发严重，如同大熊猫的眼睛。她将化妆盒里的粉底全部扑在眼角，才勉强盖住眼角黑黑的眼圈。
　　
　　夜色湮浓。当她最后套上包臀裙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身材依然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可是，看到那张再多的化妆品也遮挡不住的憔悴面容时，她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才27岁哩！这么快就开始变老了！”她轻轻地叹息。
　　
　　城市，灯红酒绿。到处充满诱惑，到处都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她在“帝豪”夜总会门口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找丽丽时的光景，丽丽被她的请求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你想到夜总会上班？”丽丽一张樱桃小嘴几乎变了形。
　　
　　“嗯，求你给我介绍一下。”她嗫嚅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以前不是最反感这种地方吗？干什么不好，非来这里？”丽丽觉得不可思议。在她印象里，这个一起上过同一所学校的闺蜜可是最反感这种乌烟瘴气场合。
　　
　　“我现在很缺钱！”她单刀直入。
　　
　　就这样，她被丽丽带到了夜总会，开始上班。夜总会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在这里，所有的揩油都成了合理性动作，这里的钱最好挣也最难挣，男人们在这里千金买醉，在这里逢场作戏。关键看你放得有多开，能接受多大的尺度。她人长得漂亮，有着天然优越的条件，自然不乏愿意为她挥金如土的老板。只是她内心某种声音让她始终坚持着原则，始终不肯越雷池一步。
　　
　　在夜总会，她的主要工作是陪酒，陪唱歌。是所谓的“包房公主”。“公主”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让老板们喝开心，然后心甘情愿掏钱买单，以此来换去报酬。
　　
　　四
　　
　　在暧昧的气氛里，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啤酒。杯盘狼藉。
　　
　　“喝，喝，谁将桌子上的酒一口气全部喝干，这些钱就都是她的了！”斜躺在真皮沙发上的秃顶男人扭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纯金班指，眼球血红，如同兴奋的赌徒在看着赌局上下注的人群。
　　
　　桌子上两沓厚厚的人民币猩红耀眼，足有两万多。
　　
　　陪酒的小姐妹们眼睛同样血红，散发出贪婪的光芒，可是看了看桌面上酒杯的数量，都同时哑然——那可是一件啤酒啊！一口气怎么喝光？
　　
　　“我喝！”她沉默着端起第一杯酒，一口灌进了嘴，呼噜一声，流淌到胃部，是凉的。紧接着，又端起第二杯，同样一饮而尽，还是凉的。
　　
　　“哟呵！没想到这小妞挺带劲儿！”秃顶而油腻的男人盯着她高耸的乳房，顺势在上面捏了一把，又在桌子上扔了一沓钱。
　　
　　“喝完这一打，如果还能喝，每多喝一瓶再加两千！”
　　
　　一件啤酒下去之后，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晃起来，周围的男人们都在笑，笑声尖锐刺耳，在她的耳鼓里游荡徘徊。胃部似乎有东西在往脖子倒流回来。
　　
　　恍惚中她再度伸出手去，想继续喝下新开的啤酒。这时，一只手托住了她即将瘫软下去的身体——是丽丽。
　　
　　在洗手间，她感觉自己的苦胆快被吐出来了。呕吐物箭一般喷出来。
　　
　　“你不要命了？这样喝，会死的！”那一刻，丽丽的眼睛里仿佛氤氲着一层浓浓的雾。
　　
　　她摸了摸身边那两沓厚厚的纸片，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五
　　
　　“妈妈，你见过大海吗？”她记得孩子曾抬起好奇的头问过她。
　　
　　“见过，当然见过啦！大海是蓝色的，老蓝老蓝了，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时，阳光照到海面上，老漂亮了，深海里的鱼都冒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老多老多了。”她尽量在脑海里搜索关于大海的画面。
　　
　　“那等我的病好了，妈妈能带我去看一次大海吗？”孩子眼睛里都是憧憬。
　　
　　“好啊，囡囡的病好了，妈妈就带你去海边，去吃你最想吃的螃蟹和扇贝。”她抚摸着孩子的头部，轻柔地揉搓着她那时尚浓密如同海藻的头发，心里同样充满了憧憬。
　　
　　除了在电视剧里，她从未见过大海的模样。
　　
　　六
　　
　　午夜梦回时，她会想起那个男人。那个曾经对她山盟海誓过的男人，那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他穿白色的衬衣，头发梳得顺溜，他带她到镇上唯一的咖啡厅喝咖啡，许诺会带她远走高飞，离开那个贫穷的小山村。
　　
　　激情燃烧之后，她怀孕了，而那个男人，则像一只鸟一样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起初，她也曾想过，要拿掉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可是，背着父母来到县城医院时，她犹豫了。她在手机上搜索关于生孩子的种种新闻，上面描述的各种痛苦将她吓坏了。
　　
　　她决定生下孩子后，再从医院逃掉。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计划。可是，生下她后，她又一次改变了主意。
　　
　　“你傻啊？孩子生下来没有爹，你一个单亲妈妈，咋养活她？”孩子出生那天，丽丽曾来医院看过她。
　　
　　“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看到她小小的脸，胖嘟嘟的小脚，我不忍心啊！”她说着，将一只奶头塞进孩子小小的嘴巴，孩子埋头砸巴着粉嫩的小嘴吮吸着，仿佛天使。
　　
　　她记得丽丽长长的叹息声如同秋季的雨水一样绵长，可是那一刻，她完全沉浸在初为母亲的喜悦里。
　　
　　后来，孩子五岁的时候生病，在医院检查出白血病，她开始陷入无边的痛苦中。
　　
　　七
　　
　　交了住院费，她用剩下的钱请了看护，在家躺了两天。
　　
　　丽丽来探望她，给她带来一袋水果。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夜总会辞退了——夜总会老总怎么会容纳一个为了钱发疯了的女人在自己店里捣乱？
　　
　　丽丽削了个苹果，将苹果皮扔在垃圾桶里，递给她，自己也削了一个，啃了一口。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丽丽问她。
　　
　　“我无所谓，可是囡囡的手术费……”她叹了口气，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还有一个办法，希望有效。”丽丽似乎想起了什么。
　　
　　“什么办法？”她知道，丽丽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了女儿的病，丽丽已经陆续将自己全部的积蓄借给了她。
　　
　　“现在新闻上不是老报道众筹吗？就是找新闻媒体报道，找爱心人士捐款为孩子治病。”丽丽说。
　　
　　“新闻媒体？哪有那么容易？”这个方法她不是没有想过，也曾找过记者报道过，可是收效甚微，所得的捐款杯水车薪。
　　
　　“我在夜总会认识一个做媒体的，比较靠谱，听说在这个圈子混得比较开，也只有找他试一试了，说不定有用。”丽丽试图给她打气。
　　
　　“不过……”丽丽欲言又止。
　　
　　“不过，那个记者比较势利，还很那个……”丽丽说。
　　
　　她当然知道“那个”代表什么，一个混迹在夜总会寻欢作乐的记者，会有多好心呢？
　　
　　八
　　
　　丽丽约了那个记者，在夜总会附近的酒店里，她见到了他。
　　
　　记者戴金丝眼镜，显得很斯文，可是，透过那副金丝眼镜，看到那双眼睛，她忽然明白了丽丽所说的“那个”的真正含义。
　　
　　整个过程中，记者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她浑圆饱满的胸脯，谈话的内容也没有拖泥带水，遮遮掩掩。
　　
　　记者的目的很明确，他答应为她为孩子募捐，但是有条件，所得的捐款，他要分走一半，另外，她必须陪他一晚，算是额外的报酬。
　　
　　那时，她已快山穷水尽了。医院又开始催缴住院费和化疗费用，机缘巧合，配对好了骨髓，开始催促她准备移植骨髓的手术费，她留在医院的两万元已经用完，又开始欠费。
　　
　　第二天清晨，从酒店出来时，她的脖子淤青，被记者啃咬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想起那个记者，她蹲在路边的垃圾桶旁边吐了。
　　
　　不知为何，某一瞬间，他联想到哪个像鸟儿一样消失的男人，他同样有着一副金丝眼镜。
　　
　　九
　　
　　孩子已陷入深度昏迷，记者没有食言，他请了圈子里的几家媒体到医院拍摄，并报道了出去。可是，仍然如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多少好心人捐款。
　　
　　医院再度催缴住院费，声称再不缴费只能请她带着孩子转院，她彻底绝望了。
　　
　　十
　　
　　丽丽同一天里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记者打来的，一个是远方城市的陌生电话。
　　
　　记者在电话里告诉丽丽，电话联系不上她了，没人接，催促丽丽赶紧让她取钱给孩子做手术，捐款热线都打爆了，并侧面告知丽丽通知她把答应好的那部分钱转到他账面上。
　　
　　而另外一个陌生电话则通知她，让她去认领尸体。对方声称是某市的警察，在自杀者身上只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丽丽挂掉电话才后知后觉，自己最近太忙，已经有几天没去医院看她和孩子了。昨晚喝得大醉。手机微信里她发来的几张相片和留言直到现在才看到。
　　
　　留言说：如果真有那一天，囡囡能够有救，请带她去看一次大海。那是她承诺过孩子的事情。后面还跟着一串银行卡的数字和密码，银行卡塞在孩子的衣服口袋里。
　　
　　照片上，她站在海边，湛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她站立沙滩的身影孤独得像一棵树，像什么树呢？
　　
　　“像家乡的苦楝树！”丽丽想着她最终崩溃时的模样，泪如泉涌。
　　
　　最后一张照片里，她站在海边，长发随着海风飘扬，地平线上，一轮彤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夏冰

人的命运，人们总说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呢？
这个她，带着她自己的生命轨迹，再一次唤起我们由衷的感喟。
深入内里的笔墨，将一个凄清的故事叙述得蛮有味道，不知读着这篇故事的人，除了阅读，还能帮到她什么……

林小白

夏冰 发表于 2018-12-17 12:11
人的命运，人们总说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呢？
这个她，带着她自己的生命轨迹，再一次唤起我们由衷的感喟。 ...

能带来一点点思考就是好的，冰版多提建议意见

徐得荣

记者在电话里告诉丽丽，电话联系不上她了，，没人接，

这里多了个豆豆

野芒

小白版这篇看着让人心颤，这哪是太阳升起了，让人看到了堕落和死亡，看到了病和人的绝望。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但愿谁也不要打开那个盖子，不要有伤害，不要有放弃，不要用坠落。
学习拜读，加分支持！

守望天使

欣赏小白老师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