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丽蒂二小姐 于 2018-12-19 10:19 编辑
王朝云:关于我的 你们都猜错
楔子:大文豪苏东坡并不漫长的一生中,与三位姓王的女子相伴相亲,她们是东坡风雨飘摇的人生最柔情的注解。要论后世名气,钱塘艺妓出生的王朝云在结发妻子王弗,续弦夫人王闰之上。在一票文青的心中,朝云是个色艺双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翩跹女子。近日中财论坛举办“遇见苏轼”征文大赛,朝云泉下有知,怕她的经历被过多讹传,遂授权发布此文,讲讲她在临终前和东坡先生的一段往事。
关键词:苏轼&朝云 惠州 美食 看完需要7分钟
壹 1096年,我的生命进入到倒计时。
如果你粗通历史,应该知道,这一年,被称为绞肉机的十字军东征在欧洲爆发,而我中华大陆,也是暗潮涌动。
宋哲宗已经亲政了两年,你可以在百度百科中搜索他的画像,这位俊眼修眉的哲大大颇有韩国偶吧的范儿,他其实是一位铁腕的青年君主,两败西夏,一扫大宋积贫积弱的霉运。当然,这是你们后世给的评价。
这样的哲大大怎能是守成之君?他亲政后就启用章淳等新党,力推改革,.反对变法或立场不坚定者,或被罢或被贬,我们家老爷就是其中之一。 等等,跑题了,庙堂之高,和我个已经三十四岁的中年煮妇有什么关系,sorry,也许我说轻熟女更合适些。
此时我这个煮妇,正在岭南惠州一个用茅草搭成的灶房里煮饭,时值阳春三四月,北方应是春和景明,而岭南已闷热难耐,我拿着一条羊脊骨放在砧板上,然后用刀剁成几块,肉腥飞溅,弄脏了我粗葛布衣的前襟。
我和我正在做的事都是平平无奇,我的故事之所以值得一书,是因为我们家老爷的流量,他是你们心中最风骚也最都逗逼的文人,他是云游大半个中国的背包客,他是苏东坡。
而我,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他的红颜知己兼侍妾王朝云,我钱塘名妓的出身自带互联网爆文属性,也让我们的故事成了成了11世纪最粉艳的八卦之一。
貳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被你们津津乐道为是老爷从我身上得到的灵感,彼时,他三十九,是一个被贬谪的中年文艺大叔,而我,十二,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雏妓。
杭州邂逅,一见倾心,堪称大宋版的洛丽塔,抑或是水乡版的《这个杀手不太冷》。
拜托,这都是你们的脑补,我是艺妓不假,可我们没有什么情深深雨蒙蒙的邂逅。我出生官宦之家,我的父亲是一个和老爷一样,在守旧和维新中永远不和时宜的官员,但她没有老爷豁达的心境,在一次贬谪中忧愤而死,我的母亲不久后也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好在我父亲曾和老爷在官场有过交集,他们意气相投,父亲料到自己有难,曾拜托老爷照拂后人。
母亲去世后,老爷多方打听,终于在杭州的烟花柳巷中找到了我的下落,他让夫人王闰之出面将我赎出,进入苏家后,名义上我是侍女,实际上被她当作女儿一样教养,老爷夫妇希望把我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过上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
我并无倾国倾城的容貌,天生只不过有几份钱塘女子的清丽,入苏府后,老爷亲授诗书,文墨的浸润,再加上之前西子湖畔歌舞的熏陶,让我越发雍容脱俗,总结一下,我是靠气质取胜的。
入苏府后,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虽然老爷不是被贬谪,就在被贬谪的路上,但一个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的家庭每一天都其乐融融。要说老爷真的不是当官的料,当官的人都要不怒自威,可他偏偏是个自来熟,一点架子没有,经常是和仆役推杯换盏,和小摊贩嗑瓜子聊天,说话嘴上又每个把门的,夫人提醒他,他表面上打哈哈,心里还不服气。
当然,在一个高知家庭中,艺术派对是必不可少的,常常是老爷填词,我唱曲,或是我和苏家三位少爷一起写诗,老爷点评。
老爷是吃货大家都知道,他写诗也常常夹带私货,比如现在小学生必备的那首《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将水暖鸭先知,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老爷有一次很认真地很我们畅谈这首诗的创作心得: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惠崇和尚的画呢?因为它真的是秀色可餐,八宝鸭、芦蒿炒肉、笋子烧肉,还有清炖河豚,真真是舌尖上的大宋......
讲这些,是不是刷新了你对这首诗的认知?
叄 可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个先来,要说老爷也是不作不死,官样文章你就四平八稳地写呗,还非要抖抖才气,抖了才气不说,还非要把“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发个朋友圈,结果身陷囹圄,也就是你们说的“乌台诗案”,那段时间大儿子苏迈天天去牢里给他送饭,有一天,他让苏迈给家里捎回一张字条:
风声日紧,恐有性命之虞,明日万望为我加餐饭,醋鱼甚好,菜羹亦可。
生死攸关之际,还是女粉丝仗义,宋神宗的妈妈、奶奶都仰慕老爷的才气,尤其是奶奶曹太后,弥留之际将神宗叫到床前叮嘱:乖孙,要惜才,苏轼杀不得!
老爷的命是保住了,可却被发配到黄州这个地方当武装部长,这个官名义上叫团练副使,实际是朝廷软禁老爷的一种手段,而且俸禄极低。闰之夫人在经历了这场变故之后大病一场,精力不济,家道日益艰难,虽然夫人仍在张罗为我聘个好人家,可我此时怎忍离开?
何以解忧,化悲痛为食欲是最靠谱的方法,在黄州的一天,当我把秘制的炖肉块端到他面前时,他看我的眼神,除了有以往的怜爱,还多了一些落寞,他叹口气说,朝云,如果有一天你出嫁了,谁给我做肉吃呢?
后面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所以说,我和老爷,确实有文学艺术上的惺惺相惜,但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人间烟火,从黄州到汝州到常州到杭州再到惠州,我们一路走来一路吃,那些流传给你们的菜品中,也有我的知识产权。
比如我现在正在做的这道羊蝎子,就是来惠州后老爷的至爱,身为谪官的他怕买羊肉太高调,就在这被屠户视为边角料的羊蝎子上打起了主意,为了让羊蝎子更入味,我提议烘烤前用料酒和盐腌制,可老爷偏说自己好甜口,吃前还要蘸点白糖,岂一个傲娇了得!
腌得差不多了,我准备起火烘烤,可突然一阵眩晕,不得不坐在地上休息片刻。这些年来,老爷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颠沛流离,开荒种地的日子都习以为常了,可岭南惠州的艰苦,还是让人始料未及。
紫外线强,又没有SPF50的防晒霜,我被哂得黝黑;没有安家费,自己种菜养鸡,手上的老茧又结实了不少,我知道你们都喜欢乡村旅游,要找点诗人亲自躬耕的情怀,可我要告诉你,农事劳动没有什么浪漫和诗意,那些田园牧歌,多半是你们的意淫。
以前被贬谪,最次也是地市级的三四线城市,可这次,却是个语言不通的“化外之地”,年初一场瘟疫流行,郎中都束手无策,我不幸染病,凭着顽强的意志,捡回一条命,但身体亏损严重,常有被掏空之感。
可生活就是这样,你以为已经很糟了,其实还能更糟,你以为过不下去了,其实推着还能往前走走,我将肘撑在灶台上,想站起来,却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老爷坐在床边,旁边站的是家丁阿罗,老爷看到我醒了,先是惊喜,但惊喜只有一刹那,就迅速暗淡下去。 在你们的脑海中,老爷应该是美髯飘飘,风度翩翩吧,拍个影视剧都要找陆毅来演,可想想看,我都三十四了,老爷长我二十五岁,已经奔六张了,倒不至于是个糟老头,但也须发花白了,而且因为贪吃,身形偏油腻,不过胖也有胖的好处,撑开了,皱纹少。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老爷却连忙喊:“子霞,你别动,阿罗,快去拿药。”
“老爷,我这是怎么了。”
“无大碍,天热,你中暑了,好好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老爷送汤送药,对我关怀备至,可我却仍感觉四肢酸软,头晕目眩,我觉得自己这次的病不是中暑那么简单,几次问老爷,但他不是有意回避,就是顾左右而言它。
一日,家丁阿罗拿着一张纸条对我说:夫人,这是我在老爷桌上发现的。”我一看,果是老爷字迹,纸上写着一荔枝是甜,人生极苦。
阿罗说,“夫人,罗浮山下的荔枝熟了,以往这个时候我都劝他,莫贪食,一食荔枝三把火,可这次他几乎没怎么动。“
阿罗的家就在罗浮山下,他是老爷岭南粉丝会的会长,我们来到惠州之后,他就慕名过来效力,人很精灵鬼马,不过起初语言不通,也经常闹些笑话,比如他嘴里的那句方言“一食荔枝三把火”竟变成了老爷笔下的“日啖荔枝三百颗。”
”阿罗,老爷连吃荔枝的心情都没有,肯定是有心事,我生病晕倒那日你也在跟前,你告诉我,我到底生得是什么病?“
”这个......“。阿罗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阿罗,你也知道,自从干儿死后,这十几年来我潜心学佛,谈不上造诣多深,但看生死已比常人多几分通达,生死本是轮回,只是若生一天,便不能虚度,我现在了无牵挂,就是为老爷分忧,你千万不要瞒着我。“
“夫人,您和先生同舟共济、心意相通,我很是敬佩,那日您发病时,我忙着给郎中泡茶,等我回来时,只隐约听见油尽灯枯四个字,恐怕......"
"子霞,我回来了。“,是老爷的声音,阿罗吓得连忙住嘴,垂手而立。
又是一个大热天,老爷的角巾上已有了白花花的汗渍,他 一手拎着一串肉,另一手抓着一只鸡,样子有些滑稽。
他的脸上有了许久未见的神采,我的心中也是纳罕。
“子霞,你这几日都病瘦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阿罗,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帮我。“
一个时辰左右,有三道菜摆着了我的面前,老爷一边用蒲扇吹着热气,一般笑吟吟地对我说:”朝云,这几日我一直思量着怎么为你缓解病痛,想来想去,别的都是虚头巴脑,还是一粥一饭最实在,你快来尝尝......。“
炖肉块、椒麻鸡、油菜豆腐羹,老爷自笑平生为口忙,但我追随他多年,知道这几道菜寓意深刻,绝非只为取悦口舌,椒麻鸡是他四川老家的菜,藏着他对故乡的眷恋;油菜豆腐羹是西湖莼菜羹的衍生版本,他常说,莼菜羹代表着江南水乡毓秀的风貌和水润的女子:而炖肉块则是我们在黄州的定情菜品。
Emmm,老爷用菜撩妹,撩得太走心了,往事历历在目,我的唾液还没分泌,泪腺倒先分泌了,可潜意识却抑制了这种分泌,我迅速地冷静下来。 “老爷,我每每为你做菜,就算不提前问你,也能做到你心坎上,你也总和别人夸耀,说朝云是你的解语之花,可现在看来,只是我懂你,你并不懂我。”
”偶?!”,老爷面露尴尬之色。
“我现在肠胃这么弱,油腻的炖肉,重口的椒麻鸡,你让我如何克化,菜羹是我最爱不假,但西湖莼菜才是点睛之物,你现在换成了油菜和豆腐,灵气全无,俗不可耐。”
“那朝云,你想吃什么呢?”
“肉、鸡、菜羹我还是想吃的, 但是要换个做法。”
老爷一时语塞,过了半响才说,我去给你做点别的。
伍 是夜,老爷拈须长叹,我也久久未眠,炖肉块、椒麻鸡、油菜豆腐羹,这三道菜老爷是花了心思,可如今政局波诡云橘,未来等待他的,肯定是更叵测和险恶的人生,与其怀念过去的美好,还不如就地取材,苦中作乐。
接下来的几日,我的胃口和精神越来越差,几乎下不了床,我知道,自来日不多,可关于我要求的几道菜,老爷倒是再未提起,只看到他和阿罗每日不知嘀咕些什么。
这一日,我强展双眸,看到床头挂了件簇新的蓝色凉衫,老爷坐在床边的藤椅上,看我醒了,站起来说:“子霞,我帮你把衣服换上,我让阿罗雇轿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病成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但我不能扫老爷的兴,只能坐上轿子地一路颠簸,还未下轿,恍恍惚惚的我就被鼎沸的人声吵醒。
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前方的亭子上挂着一条横幅,我认出是老爷的墨迹——朝云杯美食创意邀请赛,WHAT?用我名字命名的比赛。
老爷看着怔怔的我,有点小得意的说:还是阿罗有办法,你说那几道菜要换个做法,我一点思路也没有,阿罗说民间智慧多,让我问问街坊们的意思,我说不好太叨扰街坊们,阿罗就搞了个比赛,优胜者能得到我的一幅字,要是商贩的话我就给他们手书一份广告,街坊们的积极性特别高,报名的将近一百人呢。“
谁以后要说岭南是蛮夷之地,我就把阿罗这个策划奇才的微信名片推给他。我又惊又喜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很熟悉,一样的波光潋滟,一样的青荇浮萍,一样的亭台楼榭,只不过阳光更暖,山色更黛,这里原来是我以前经常和老爷散步的惠州丰湖,只是那时我没有发现它这么美,比杭州西湖还美,你懂得,这里现在是5A级景区。
这时阿罗走上了亭子:“”“朝云杯美食创意邀请赛”举办以来,得到了街坊们的鼎力支持,经过海选复赛等环节,现已决出每种菜肴改良方案的第一名,今天苏先生和朝云夫人也来到了现场,让我们有请头名选手带着改良菜品闪亮登场,首先有情猪肉组第一名,童桥街方伯。
一位身材矮小,但很精干的大伯上场,信心满满地说:炖肥猪肉太油腻了,不太适合咱们这湿热的天气,我种了多年梅菜,我试着将做好的炖肉和梅菜一起蒸,待蒸得熟烂了再倒扣于碗上,梅菜解腻,肉也更鲜。
方伯把这道加了梅菜的肉呈过来,老爷知我已不能吃肉,就夹了点梅菜喂我,果然,最美不过荤中素!
台上的阿罗接着说:下面有请永圩街的田婆婆,她是鸡肉组的第一名。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上了亭子:“我小儿子在海边的盐场做工,离家好好远咯,有一次他背着一袋海盐,捉了一只鸡准备回家,在路上太饿了,就找了一户人家借了个瓦罐,把粗海盐烘热,然后再把鸡埋进去,做起来简单,吃起来好好,回家告诉我这个方法,我试着做,加了些沙姜片,家里老小都爱吃。“
无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中原,我都没有见过这种卖相的鸡,鸡身完整,鸡肉嫩黄,我已等不到老爷帮忙,急吼吼地撕下一块鸡皮放入嘴中,入口清淡,但是越嚼越香。
我吃得意犹未尽,阿罗再一次上台:“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下面就让我揭晓本次比赛的最后一个奖项,菜羹组的第一名,有请——” 这个阿罗,卖什么关子 啊!台下的叽叽喳喳的街坊们都安静了。
“岭南苏轼粉丝后援会会长,独立诗词评论人——林冼罗”。
街坊们哄堂大笑,我也不禁莞尔,阿罗连喊了几次,静一静,静一静:“我知道朝云夫人最中意的就是西湖莼菜羹,岭南没有莼菜,但是果蔬也很丰盛,怎能找不到代替品的呢?我试了很多种蔬菜,最后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用咱们身边丰湖里的藤菜就行,夫人,您快尝尝。“
我望着那钵汤,菜叶青绿肥厚,已是心旷神怡,夹起一片,刚一入口泪已落下,天涯处处有美味,吾心安处是故乡啊!
老爷看见我伤心,立刻安慰:“子霞,街坊们帮着出主意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你要让我将这三道菜换个做法的苦心,过去不管是开心还是愁苦,都已过去,我答应你,未来不管如何,我都一路走一路吃,不漏过身边的一处好食材。”
人生在世,所求为何?身前功名,身后荣辱,总被雨打风吹去,有了老爷这株“解语草”,夫复何求!
“老爷,我还有一个请求,丰湖太美,将我葬在这里。”
赶在老爷老泪纵横前,我又说:“我饿了,要喝藤菜汤,快盛给我。”
老爷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地笑了,春风再美,也不及这笑的万分之一。
后记:一个月后,王朝云病逝,苏轼将其葬于丰湖畔,并亲自手书墓志铭:敏而好义,侍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又过了一年,苏轼被贬到更荒凉的海南儋州,在海南,他烤生蚝,办学堂,研发新菜品的同时还成为海南文化的拓荒者。宋徽宗即位后,他向北调任廉州、舒州等地,但不管境遇如何,六十五岁病逝于常州之前,他都没有辜负朝云的希望:永不消沉,且行且吃。 友情提示:故事中所有的情节和美食都有史料支撑,心存敬畏,不恶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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