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8-12-24 09:18 编辑
论坛上搞了一个关于苏轼的征文评奖活动,活动获取关注面很大,稿子也投了许多,我深一眼浅一眼地看了一些,真是各显神通,好作品不少,不失为一次成功的运作。
从公告一开始,我就留意过这么个事情,也曾想着凑个热闹,但眼见截止时间已到,并未成形,终于作罢,成为一名旁观者,对此,并不觉得遗憾。
我如今写不了标签化的苏轼,哪怕是某一个侧面,某一个时间点,都不行。
几年前,我是写过一篇苏轼的,那篇文章的由头是某一次晚上在外面吃羊蝎子,因为传说羊蝎子是苏轼发明的,于是,由“吃”这个点出发,扯了一通,好像也有个六千字,当时自我感觉也还行,如今再回头一看,不外乎是某些素材的累加和重复。
写苏轼,通常的套路无非是他的天纵英才,诗词书画,佛学禅宗,为官主政,养生保健,几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还有就是他的吃喝东坡肉、东坡肘子、羊蝎子,再有就是他的爱情故事,王弗、王润之、王朝云,也是百转千回,影响至今。
如果我再写,不外乎是再一次的重复,最多是一些半真不假的材料和半真不假的所谓感慨。可那就是苏轼吗?我的所谓感慨瞅准了参照物吗?
黛玉葬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汗牛充栋般写苏轼的文字当中,如果让苏轼自己看看,会有什么反应?他兴许会问,这写的是谁啊?是我吗?我有这么牛?
这永远是一个问题,我们有时连自己都不了解,当真能了解别人几分?
越来越觉得,语言可能是众多表情达意媒介当中最为乏力的,而过多主观判断的介入最后导致写的人都是自己,而非对象。
很多时候,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可同时又没有办法把这些人从视野里抹去,而沉默只会让历史断章,重归黑洞。
那么,我们最好的记录方式就是如实地记录一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切实留存的诗文书画,如此纵横勾连,可能会拼凑出一个人物,或许不够丰满,但绝不会是一厢情愿的放大和臆想,也不会是庸常的迎合和附会。
我们所能做的努力是尽量把材料罗列得多一些,最好是从正反两个角度来看待这个人,这样的人才立体一点,而不是千篇一律。
而且,我们尽量尝试着用“人”的姿态去看对方,而不是神。
读正史不如读野史,读野史不如读小说,读小说不如读神话。他们看起来千差万别,其实没那么玄乎。有共同点,都很难谈得上真实,区别只是程度不大一样,而正史的不足,比如浓厚的价值观添加等等,却能够从野史以及小说当中弥补过来。历史学的发达未必比得上文学艺术以及神话的发达,因为,文学艺术尤其是神话最能够反应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还有活泼泼的人性。古希腊众神之神宙斯是一个情种,见谁爱谁,手段还不怎么光明正大,却不怎么招人讨厌,为什么?那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咱们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似乎除了成天在瑶池喝酒看表演之外就没什么别的记录。
中国的神话很贫乏吗?当然不是。咱们的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共工怒撞不周山、后羿射日包括愚公移山哪一个不是荡气回肠?按说从这些神话谱系里下来的都是不屈和反抗,多有魅力!可是不知到怎么着逐渐被什么卧冰求鲤、郭巨埋儿这类扭曲变态的东西让路了。咱们要的是忠诚孝子,宋江得招安、诸葛亮得找明主,连孙悟空都混成了体制内的保镖了。
与的真正神话被曲解同步发展的是,我们又不失时机地造神。关羽因为所谓忠诚那就是关帝,诸葛亮因为勤勉也得造神,李白因为其天才混成了谪仙,苏轼也不例外,也有“坡仙”的称谓。即便是到了近代,还在继续造,一夜之间,许多民国的文人一个个混成了大师,甚至有一种舆论甚嚣尘上,说民国是最好的时代。
民国好吗?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文盲遍地,战火离乱,民不聊生,饥寒交迫。爱因斯坦和泰戈尔都到过中国,震惊于中国当时的贫困以及普通民众的隐忍。可我们的“精英分子”反复推崇于民国的所谓民主和自由,只是极少部分的民主和自由。而这种民主与自由也是从他们的立场出发的,与平头百姓无关。在他们的眼里,言必称“厨子”、“戏子”、“老妈子”之类,这里面有对于我们这些“下人”的一丢丢尊重吗?
还有所谓的大师。本身“大师”是个什么意思我们真的很难说清楚,诸如陈寅恪、王国维包括钱钟书等等确实是读书的种子,其涉猎之广播、记忆力之强一般人难以匹敌,但是,如果说大师应该是开一代风气这样的人物,他们似乎也还是不够(这话不是我说的),因为他们所做的多半只是精细至极的考据而已,所展示的也还只是他们汪洋恣睢一般的阅读量和知识储备,对于社会的发展进步究竟有多少意义很难说。退一步来讲,如果他们算的话,那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今天诸如李零教授等等也能称得上大师的。
这里面有厚古薄今的成分在内,也有“但凡是祖上的东西总是好的”这一惯性逻辑在支撑。
回到苏轼这儿。苏轼是神吗?当然不是。请上神坛之后的他,我们口耳相传的那个他,距离那个真正的苏轼越来越远了。
小布什在老布什葬礼的演讲,最动人的几句话是:他不是一个完人,他高尔夫的技术很差劲,他的舞姿也美誉办法和专业的相比较,而且他不喜欢吃蔬菜,顺便说一下,他还把这些不哈的习惯遗传给了我们。在连篇累牍关于领袖、英雄、战士这样词语的包夹下,我想更多的人觉得还是儿子了解父亲。
热爱苏轼的人都会觉得苏轼的词开一代风气,泰山北斗;苏轼的赋荡气回肠动人心魄,苏轼的书法自成一家,苏轼的画尽管偶尔为之,却也是惊鸿一瞥等等。在这些人眼里,他是一个穷尽一切文化的巨人,空前几乎也应该是绝后。
苏轼的一副国画前不久拍了四个多亿,这能说明什么,恐怕最终的落脚点还是因为人们的喜欢,如果因此就说苏轼的中国画天下第一,你让古往今来那些国画大家还活不活了?。
包括书法,苏黄米蔡,苏轼排第一,也只是一个习惯的说法。这当中也有资历的因素,毕竟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首,而米芾也是后学,姓蔡的拜蔡京所赐,挂个名就不错了(更多的人认为这个蔡就是蔡京而不是蔡襄,无赖老蔡名声太臭)。如果十个人当评委真要是打分的话,看过一些字帖的我倒是觉得,没准有七个以上的人能把苏轼打到倒数第一。同时代的米芾觉得苏轼写字就是在画字,而黄庭坚对于苏轼的字也并不大买账。
还有官声,苏轼的官声不错的。比如,在杭州他留下了苏堤春晓,在儋州,他破了科举的天荒,同时,他赈过灾、看过病、收养过弃婴,还做过天子的老师,官做得也不小,天若假年,兴许还能做个承平的宰相。既有仁爱之心,也能身体力行,与一般的只会喝酒写诗自认为才高八斗却无丝毫政治能力的文人相比(比如李白,李白真要是做个官的话,那没准就乱了套,天才的文人做不了皇帝和大官的,比如李煜和赵佶),确属翘楚之列。但是,我们不能忘了宋朝又是一个群星璀璨的年代,杰出的政治家一批又一批,比如范仲淹,心忧天下,为万世楷模,人家诗文也不差;又比如寇准,几乎以一人之力延续北宋的命运,甚至王安石和章惇都是政治强人之列,这样的深度,尤其是苏东坡能比?
很大程度上,苏东坡是一个偶像级的人物,粉丝太多了,上达天庭,下到黎民,这种全民的追捧先是夸大,后是神化,终而无所不能了。
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比如,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几乎是苏迷的必读之物,从字面上都能看到林氏的膜拜之情。因为喜爱,所以偏爱,又因为偏爱,所以别人就遭殃了。王安石首当其中,在他的眼里,王安石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城府极深的伪君子,宋朝的灭亡就是王安石变法所导致。作为一个人的角度来看,他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一场变法国富了吗?民强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总不至于一无是处吧?他延续的是司马光的理论,如果人的道德滑坡的话,再多的钱有个啥用?这些所谓的贵族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让他自己三天没饭吃试试。按照这样的理论,在办南洋大学的时候,就是这位林语堂先生,怎么又会因为收入的问题和人家走上法庭?
苏轼应该不应该受人喜爱?当然,必须的!咱就非常非常喜爱苏轼。端个酒杯会念叨“把酒问青天”,提着毛笔,下意识就出来了“大江东去”。他的天赋确实是超人一般的,这个一般凡夫俗子想都别想。我不习惯的是,好端端的一个苏东坡为什么非要过于神化,恰恰是因为神化,反倒有损于他的本来面目。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我们汲取的更应该是他的人生态度。
乌台诗案的时候,性命攸关,神宗皇帝派人到牢房里观察他,结果那人回来之后,说苏轼一夜酣睡,这是何等的旷达!放逐黄州,手头拮据,索性拾起锄头开荒,东坡之名遂响;没好东西吃,自己对付羊蝎子、东坡肉,香气扑鼻;章惇和王安石对他不够地道,他却不记仇,对章援说,我和你爹那是老朋友;回京路上特意拜访了一下王安石,见面拱手,大丞相一向可好?两人席地常谈。这是何等的气量!还在为三瓜俩枣磨磨唧唧的现代人,我们不脸红吗?
他最为亮丽的应当是他的人格,自由、率真、乐观、还有一些佛性禅心,甚至还有一丝狡黠和可爱。
年轻的苏轼参加科举,主考是欧阳修。欧阳修以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便违心地把苏轼的卷子判成了第二名。有意思的是,苏轼在自己的试卷当中用了一个典故,欧阳修愣是没见过,老头心虚啊!不敢言语,最终没憋住,还是问了苏轼,谁知道苏轼来了一句,我编的哈!——————老头气乐了,也真是苏轼,否则,谁敢这样干?
你怎样看这样的苏轼?我没办法把这个和诸如“伟大、杰出、天才”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我只读出了一个聪明的略带狡猾的苏轼。
还有超强的自信,知道自己是万人迷,出点小格子不碍事,当时市面上就流行“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羊羹”,换做别人,敢在科举考试当中如此的戏谑!当然,这里面也因为有同样一个光照千秋的欧阳修在作主考官。人家有气量,人家看过苏轼的文章之后,对别人说,三十年之后,恐怕没有人再记得老夫了。这才是惺惺相惜。
民间有关于苏轼和苏小妹兄妹两人的斗嘴,苏小妹的额头长得靠前,苏轼挤兑自己的妹妹“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孰料他妹妹也是个才女,瞬间抓住了苏轼脸长的特点,张口就来:“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还未流到腮”。生生给怼了回去。
这个故事当然是假的,苏家本没有成年的妹妹。可大家愿意相信这样的流传,因为,这样的苏轼才是接地气的苏轼。
苏轼喜欢恶作剧不是一回两回,看到黄庭坚的书法长枪大戟,挤兑人家说他的字是“蛇挂树梢”,没准还有一丝坏笑。可黄庭坚也不是吃素的,老师也不行,我是蛇挂树梢,你那个不就是一堆墨猪吗?“石压蛤蟆”——这两人这场挤兑,别说,还真是打蛇打到七寸上去了,挺准。
然后呢?没有然后,然后还是谦谦君子,还是奔放潇洒的苏学士,还是那个兢兢业业的黄山谷,师徒共同成就北宋文坛佳话。 天才与庸才的差别往往就在于怎样面对苦难。苏轼秉仁爱之心,乐观之态,活得超然豪迈、收放自如。兜里没钱,自耕于东坡之上,赢得“东坡”名号;出门遇雨,“芒鞋竹杖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家庭教育:“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 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 公卿!”在科举几乎是出仕唯一出路的宋朝,这是怎样的通透。反观我们现在恨不得在小学一年级开始每次都希望孩子们考一百分的年轻的家长情何以堪?
还有手掌心里的温柔。王弗的离开让他疼彻心扉,十年生死两茫茫;王润之的离去,最终苏轼选择了合葬;王朝云陪他走过最颠沛流离的日子,却早早离去,苏轼为她写墓志铭,哀痛至极却藏诸笔端,此后一人终老。
或许,我们会觉得王弗只是媒妁之言的结发妻子,王润之又因为是王弗的堂妹,王朝云不过是打小在他家长大的侍妾,一切的发展都很自然。在男女严重不对等的中国古代,几乎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撇开这点不讨论,我们还是要感念苏东坡的至情至性。
苏轼说,我眼里这世上人人都是好人!我上可以陪天子,下可以陪乞儿。这样的品性面前,朝朝暮暮相伴的妻子怎么能不让他动容!
王安石变法的时候,苏轼是不讨巧的,一连串的遭遇和变法都有关系。然而,当司马光上台之后要废止全部新法的时候,他却出人意料地找到司马光,你总不至于连青苗法也废吧!自然是两头不讨好。从政治上来讲,这样显然很幼稚,但恰恰是这点,说明了他根本不是在站队,始终看到的是国计民生,始终有着自己的独立判断,哪怕当权者不喜欢。
王朝云说他一肚子“不合时宜”,然而就是这种“不合时宜”让他的人格要超越同时代司马光等一批政治家许多。
我们继承了下来了吗?不见得!是个什么领导往那儿一戳,我们的很多所谓读书人,腰快要佝偻到了地面。我们凭借着什么去谈论苏轼?还是玩玩文字游戏去吧,没准还能混个三瓜俩枣,博一些脂粉般的吹捧!
个人略显偏激地认为,苏轼在今天没有多少现实意义,其实,准确的表达应该是,今天再难有苏轼。苏轼异常的天赋堪于比肩者寥寥无几,而超越这种才华的是他阔达的胸襟,高山大海一般的包容,还有始终乐观的态度,从苦难中提炼幸福的能力,当然还有生命终极意义上的通透。是他的才华引领着他的哲学深度,而他的深刻的哲学体验又成就了他信笔就能写出惊人璀璨诗文的能力。人们有时会诧异于他的父亲苏洵,怎么读书不如儿子?其实,他们的家族对于考试既不像当时也不像现在这般痴迷,苏洵应试多半是受到俩儿子的刺激才上场的。他的老子的老子也就是苏轼的爷爷一生不做官,就是骑头毛驴在眉山县城玩儿,丰收之年囤粮,荒年再原价卖给人家度荒,一分不赚。这里面有没有基因的因素?
在一个争名逐利的大环境下,在一个只承认当官发财的大背景下,在每一个分数都会给自己命运带来改变的今天,我们更多的只会生产出整齐划一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会背诵更多苏轼的诗文,甚至会比苏轼字写得更好,但那又怎样?
在“俗世”这张无法延展到边缘的考卷面前,我们和他的差距该有多大。
我们需要仰起多高的脖子才能看到苏轼,我说的并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怎样体己、怎样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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