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木门长子

　                                                   忏悔

　　我以为爱情是永久性的拥有，却不知它是锈在我身体里的一枚毒钉……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正值玫瑰花开放的季节，我站在白石头的台阶上，看他一步步走向我。他是那样光彩夺目，融合在身后泼洒开来的阳光里。我看着他，用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心情将他纳入心扉。他走近我，脸上带着我从未见到过的微笑。他说，你好吗？奥娜丽。我激动得就要哭出来了。我说，我很好的，先生。是的，我很好。他的出现带给了我生命中无法拒绝的光。我以为那就是爱情。虽然，爱情这个字眼在经过四十二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但是他的出现遮蔽了我识别世界的灵魂。他身上披着黄色的风衣，说话时嘴角微微上弯，他发出的每一声喘息都是我的最爱。我沉醉在对他的痴迷里，毫无理由地陷入爱的陷阱。我以为从此他就是我的了，而我也会为了他付出毕生的年华。

　　但是，错觉蒙蔽了我的眼。他的到来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寻找我美丽的姐姐。我的姐姐已经十八岁了，娇艳得像花园里刚刚绽放的玫瑰花，金色的长发弯曲成河水一般波浪起伏。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眼睛是碧蓝色的，上面陪衬了一对弯月似的眉毛。她是我们家乃至整个镇子的骄傲。我的母亲从来都会指着她对我说，奥娜丽，你一定要像你的姐姐一样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只有这样你才会赢得男孩子们的喜爱。

　　我懵懂地听着，虽然不明白母亲的话却从此对姐姐有了恨意。试想，如果没有她，我会不会成为家族的骄傲，成为男孩子们心中的女神。我虽然才刚满十二岁，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身量，我的肌肤娇嫩，唇色若点，目光轮转处皆是流光异彩，我还具有了点成年女性的狡黠。我会对爱我的人说，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将你身上最好的东西给我呢？然后，我就会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一支木枪，一枚可以钓到金色鲤鱼的鱼钩，一只毛色华丽的猫，等等。但是，我却唯独得不到我的爱人——他成了我姐姐的情人。

　　我是那么喜欢他，喜欢他的所有，也希望他喜欢我。我甚至在一次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准备好了诱惑他，如同他扑向姐姐那样以我娇好的身躯扑向他。我不习惯于失败，也不习惯了损人利己，我只是想得到我想要的。我的爱人，虽然他屡屡伏倒在姐姐的红裙下，却常常在我的梦里开花。噢，上帝，请原谅一个女孩子的痴情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的身体、心灵都被他包裹住了。我管束不了自己，每时每刻都在为他战栗，像一只可怜的冻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土鸡。他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而我的姐姐不过只是晃在他眼前的一个影子罢了。你看，他瞥向我的眼神是那样的温存，充满着挑逗的意味。我姐姐是挂在墙上的孤冷的图画，毫无存在的必要。我生命的每一刻都被他填满了。

　　那张床，我睡的那张铺着白色被单的床，是我夜夜拥抱他的地方。只有在最深的夜里，在房间里仅留下母亲和姐姐浅浅的呼吸声的时候他才会来到我身边，与我亲吻，和我谈话，用他那充满诗意的手指抚摸我的前胸。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尚活着，才是最幸福的人。噢，我的爱人，他口里喃喃呼唤的不是奥达莎，是奥娜丽，是我的名字。我爱他，爱他。可是，我圣洁的愿意却在一个初秋的晚上被打翻了，我看到他亲吻了我的姐姐，也听到他们即将订婚的消息。他再也不是我梦里的那个样子了。我还听到了他的呼唤，他说，噢，奥达莎，奥达莎，你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那个状态就像我拥抱他的时候一样，浑身颤抖，血脉膨胀，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柔情蜜意。我恨死他了。

　　嫉妒是一条拖着长尾巴的蛇，一旦来到我的身边它便不肯离去。它开始吞食我的心智，我的思想，还有我可怜的爱的感觉。我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在了他身上了，是他夺取了我的爱情，却又将爱送给与我一母同胞的姐姐。我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那一天，我又站在了白石头的台阶上，看着他走过来，走向我。我的目光闪烁不定。我说，亲爱的先生，你来了……我的姐姐不在家，她陪同母亲去教堂做弥撒了。不过，姐姐临走之前为你做好了奶油蛋糕，那可是你最爱吃的奶油蛋糕了。他微笑地与我擦肩而过，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姐姐的卧室。在那里有一盒刚刚做好的小蛋糕，每一个的上面都点缀着玫瑰花瓣。我看着他吃下去，缓慢且心怀着爱意。我也挑了一块吃了下去，神情镇定，没有丝毫的悔意。然后，他擦了擦嘴角对我说，奥娜丽，你姐姐做的蛋糕真好吃。这会儿我就去教堂找她，谢谢你的款待啊。我僵硬地点点头，看着他从我的眼睛一闪而过。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剩下了的那两个蛋糕，我将它们投入了池塘，像投石头子一样一个一个地投入水里。然后，我就昏倒在了岸边。

　　他死了，同时死去的还有池塘里的两只天鹅。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原因。有人说是他的马跑得太快了，以至于在奔向教堂的途中跌进泥潭折断了脖子。也有人说，也许是上帝不能原谅所有犯过错误的人吧，毕竟他为了我的姐姐耽误了不少正事。但是，不管怎样的说法，最后的结果是他从此不再纠缠我的姐姐了，也不会将亲吻送到她光洁的额头上，从此他是属于我的，永远，永远。在每一个深夜伏倒在我的身前，为我祝福，为我祈祷，将身体的每一部分奉献给我。

　　我在这样的夜里摸着黑度过了整整四十二年，我同样与我的爱人不离不弃了四十二年，直到我离开尘世的这一刻。这一刻，我要向上帝祈求原谅了。我的忏悔不是来自我亲手杀了他，而是来自我可怜的姐姐。那一天，我姐姐从教堂里冲了出来，身心俱裂，悲号不止。她凄厉的哭声覆盖了整个镇子。每一个得知消息的人都跑出来看她，看她搂着那个死去的爱人痛苦哀嚎。当然，这些我是不知道的，那个时候我正昏沉沉地躺在医院里。医生给出的诊断是我不小心吃坏了肚子，休息两天便能恢复了。

　　后来，也只有后来了，我和我的姐姐决定相伴一生，我们谁都没有出嫁，谁也没有再接触过任何男人。我姐姐不出嫁的原因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了，她要为他守寡；我不出嫁的理由，是我立志陪伴我意志坚强的姐姐，不愿意看到她孤苦一生。小镇上的人们纷纷对我们投来敬重的目光，我和姐姐成了礼仪道德典范的化身。可怜的只是我的母亲，在离世的前夜还记挂着我们的婚事，最后郁郁而终。四十二年了，在经历了岁月的更替之后，我的姐姐也已经六十岁。现在，我要死了，带着我的爱人一同离去。我听到了姐姐的哭声，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听完我的全部故事之后最终选择原谅了我，将我孤独的灵魂送到上帝的面前。我自此也知道了忏悔的意义，那是错爱啊，爱情不是我能强求索取的，也不是我能够从姐姐那里随便拿走了。这么多年了，他同样一直活在姐姐的心里，时时刻刻，不离不弃。而我搂住的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只能在黑夜里出现的影子。上帝啊，他曾是我的太阳，可是我却把太阳打破了扔到了地上……
　　
注：此文根据法国作家莫泊桑短篇小说《忏悔》改编

晗夫

抢个沙发，学习一下！

晗夫

别致的叙事风格！
第一人称，人物，背景，情节，流转手段，让我想起来博尔赫斯。
学习，问好！

周翔野

心灵的独白，与卢梭的忏悔录有异曲同工之妙，且更多几分时流时断、有待读者补白的意识流。为这种引导读者不自觉参与再创作的创作方法击节叫好！

野芒

我以为爱情是永久性的拥有，却不知它是锈在我身体里的一枚毒钉……
他是那样光彩夺目，融合在身后泼洒开来的阳光里。我看着他，用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心情将他纳入心扉。
嫉妒是一条拖着长尾巴的蛇，一旦来到我的身边它便不肯离去。
好多如此精彩和不凡的语句改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要改，而且要改出新意，有所突破。很显然木门这篇很成功！这得益于理解的深度，也得益于自己不凡的笔触。
学习拜读，加分支持！

木门长子

晗夫 发表于 2018-12-27 11:00
别致的叙事风格！
第一人称，人物，背景，情节，流转手段，让我想起来博尔赫斯。
学习，问好！

老师客气了，谢谢来访。

木门长子

周翔野 发表于 2018-12-27 11:08
心灵的独白，与卢梭的忏悔录有异曲同工之妙，且更多几分时流时断、有待读者补白的意识流。为这种引导读者不 ...

谢周老师来读，问好噢。

木门长子

野芒 发表于 2018-12-27 11:13
我以为爱情是永久性的拥有，却不知它是锈在我身体里的一枚毒钉……
他是那样光彩夺目，融合在身后泼洒开来 ...

因为感动于这个故事，所以才略做改动，谢老师。

莹莹子期

木门老师真厉害，外国小说改编成中国小说，本身就是一个挑战，老师做到了。全篇的心里独白，精妙的语句值得学习。

小贩

不错，不错！问好木门！

林小白

爱之深，恨之切。爱情是甜蜜的果子，也是诱人犯罪的东西。读的时候，莫名想起《天龙八部》里的康敏——马夫人。对乔峰的爱，是一种嫉妒的爱。又想起李莫愁的爱情，只能哀叹：问世间情为何物。莫泊桑的小说简短有力，这一篇，改编得很不错。问候木门！

草舍煮字

不是改编，是再创作。首先要读懂莫泊桑，还要读懂奥丽娜，最后才是手法技巧。恰好前不久我重读莫泊桑的短篇集。
你好厉害！

随玉

木门这篇写得十分有意境，特别是末一句，有种撕心裂肺般的心痛。学习了！

一楠

上帝啊，他曾是我的太阳，可是我却把太阳打破了扔到了地上……
木门的语言可谓炉火纯青，如此透着对爱情的执著和自私而导致最终姐妹俩孤零相守一生，可悲可叹可哀。
名著改写，却有着比原著更多的节奏和感染力！

木门长子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8-12-27 21:14
木门老师真厉害，外国小说改编成中国小说，本身就是一个挑战，老师做到了。全篇的心里独白，精妙的语句值得 ...

问候子期，谢谢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