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随玉

　　                                                                                        邻居
                                                                                                作者：随玉

      江海为了工作方便，租了一处小弄堂里的房子居住，房子是四合院，很旧了，原本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六十来岁的独居老太太，一户是在市场租了个小摊位卖菜的中年夫妇。房东说，卖菜的夫妇是乡下人，早出晚归，平时打照面不多，人都老实厚道，至于那个老太太，不大清楚她的底细，总是深居简出，很少与人交谈，她的房租固定有个年轻人来交，来了也不多说，放下钱就走，这钱通常有多的，年轻人交待房东，如若老太太有额外的需要，希望他可以代劳一下。对这个奇怪的老太太和年轻人，房东有满腹的疑问，但他旁敲侧击了几次，年轻人只是笑笑，并不肯多说。房东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没发现老太太和年轻人有异样，便也随他们去了——只要能按时收租，他们做什么也不关他的事。江海见这里环境清幽，价钱也便宜，便满口应承了下来。

　　搬家的那天，江海一个人忙到了晚上九点，眼见得天都黑透了，院里还堆着一大堆拉拉杂杂的家具。平时见物件儿也不多，没想到一倒腾竟然也不少。隔壁那间屋的灯亮了起来，从窗缝里透出几缕昏黄的光线，屋里隐约有人在咳嗽，声音苍老浑浊，喉咙里卡着痰似的。

　　是个什么人呢？屋顶上也不见冒烟，不用吃饭？想是老太太年纪大了，想做饭也力不从心？江海对着那房门看了几眼，见那门纹丝不动，便也丢开了手，忙着搬弄家具去了。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推得大开，那对卖菜夫妇推着三轮车回来了，车上还剩有几把蔫叽叽的蔬菜。江海见自己的东西挡住了道儿，忙抱歉地笑笑，手忙脚乱地拖拽到一边。那对夫妇并没有责怪，推着车子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堆东西，把三轮车往角落靠靠，便走上前帮着江海搬东西。江海见状，十分过意不去，嘴里一连声地道谢，夫妇俩只是憨憨地笑。

　　江海忙完的时候已经深夜了，那对夫妇早已回去休息，院里还堆着一些小件家具，他寻思着明儿早起再搬，实在累得够呛。

　　早上天刚蒙蒙亮，江海便爬起来胡乱擦了一把脸，吱呀一声打开屋门。那对夫妇想是已经出去了，角落里不见三轮车的影儿。借着朦胧的天光，江海发现有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俯身看着他的家具，一头斑白的花发挽成个小小的髻儿，身上穿着一件十分过时的对襟褂子衣服。像这样的衣服，江海的奶奶倒有几件，不过早已压了箱底，没曾想这个老太太还穿着。老太太见江海的房门响了，直起腰，回过头来。院里的光还不大明亮，老太太的脸颊凹陷处兜着些斑斑驳驳的阴影，看不太分明，只觉得十分苍白，像个剪纸人儿。老太太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江海很久。江海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两手搓来搓去不知道怎么开口，末了想，也不能老这么站着，便走过去，喊了一声：“阿婆，早！昨晚实在忙得太晚，怕吵着邻居，也不敢再搬了，我今天特意请了一天假，把这屋子收拾收拾。实在不好意思，挡着了大家的道儿。”他说完，友好地冲老太太笑。没想到老太太原本平和的五官扭曲了起来，那些曲曲弯弯的皱纹随着她表情的变化往里缩了缩。她踉跄了一下，眯着眼睛从稍远的地方观察着江海，又走上前，细细地打量着江海的脸，渐渐变得惊愕起来，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扯住江海的衣服颤抖着说：“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你这个……”

　　江海看着老太太激动的表情，越发懵懂起来。老太太像是被气坏了，满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圄囵，不过她揪着江海的劲儿倒不小，把江海的衣服都拉了下来，衣领子箍住脖子，稍微有些难受。江海把衣服往回扯了扯，说：“老太太，您这是咋了？有事好好说，别激动！”

　　“就是你！就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说，你为什么一直不放过我？我都已经躲到这里了你还不放过我……”

　　“老太太，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您，更没同您有过争执啊！”

　　“你别狡辩！你打量我老眼昏花了，我心明眼亮着呢。当初你是怎么破坏我跟老杨的关系的？就为这事他死不瞑目，埋在土里也不得安心！老杨托梦给我，叫我这辈子也别跟你见面，我死死地藏在这角落里，你还是追了来……”

　　老太太揪着骂着，渐渐地使不上劲了，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一会儿直着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大口焦黄的痰，她一抽搐，手下便松动了点儿，江海一把把衣服扯了回来。见老太太难受的样子，又不好直接回屋，便强行把她扶到天井边缘坐着，耐心地抚慰她。不知怎的，老太太虽然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但她那恶毒的阻咒里却有一丝哀哀的可怜。江海直觉，老太太必是误会了什么，是把他当成了什么人？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父辈是不是和这老太太有过什么交集，许是他父亲年轻时英俊不凡，背着他母亲交上了什么红颜知己？江海想着，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十分荒唐。最大的可能是这老太太认错了人，因为他把认识的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凡和他有过争吵的，有竞争关系的，甚至有过一面之缘的都想到了，确曾没见过这老太太。如今老太太扯住他不放，他只得耐心解释，一面和她周旋一面抓紧时间把东西搬到屋里。时间宝贵着呢，请了一天假，上司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虽然没扣掉他的工钱，想来心里也是不高兴的，家的事不能再拖到明天。幸好老太太没再扑上来揪他的胳膊了，她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咳嗽吐痰，地上很快积了一大摊粘稠的液体，虽然看着痛苦，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江海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屋，害怕老太太会追到屋里来，赶紧拴住门，就在家里收拾着，时不时偷听一下院里的动静。从门的缝隙里，看到老太太一会哭一会骂，脚把地板跺得咚咚响，通过她零星的表述，江海只听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曾经破坏过老太太的家庭，逼得她无处可去！

　　到底是什么人，伤得她那样深？江海估量着，那个人一定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忍不住伸过脖子，瞄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浓眉毛，大眼睛，虽然有些眼袋，总体还是年轻的，说不上英俊，端正总是算得上的。不晓得有什么人跟自己长得相像呢？

　　过了好半天，江海再没敢迈出屋，他想着老太太冷静下来之后一定能认识到是自己错了，没想到当他收拾完之后，正想出门买点吃的，一出来就看到老太太还坐在原地，地上是一大摊干了的痰渍，她原本蔫蔫地坐着，一见到江海，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一下子迅猛地扑上来，嘴里大骂不休，说江海对她图谋不轨，说江海害了她的家庭，害了她那可怜的丈夫……

　　江海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任凭他怎样解释，这老太婆始终听不进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一味地骂得痛快。骂他倒无所谓，连带着骂了他八辈祖宗！他们有什么错，要被这素昧平生的老太婆这样作贱？他一把甩开老太婆，凶凶地吼了她，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真打倒是不会，吓吓她总可以吧？一般有眼力见儿的见了他这样，估计也要退避三舍了，没想到这老太婆鬼迷了心窍一般，非但不害怕，还拼了命地往上贴，眼看就要吊在他的胳膊上了！江海这一吓吓得不轻，老太太皱巴巴的皮肉贴着他，让他后脖子直发凉，他像甩鼻涕一样甩开老太太，老太太“咚”一声摔到了地上，缩成一团，呜呜地哭鼻子。江海想走，又怕她出事，只得又朝她伸出手来，把她扯了起来，看她没事，奔命一样地逃走了。

　　江海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不在院里了，卖菜夫妇的屋里亮着灯，老太太的屋却是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虽然对这莫名其妙的老太太有些犯怵，但如若她因为自己出事，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江海一连对着那扇门看了好几眼，看不出什么究竟来，便也回了屋。他原想着找房东谈谈，让他帮着劝劝这老太太，想到已经太晚，不好打扰人家，便把这事先压一压，也许明天老太太能好点，不再缠着他了呢？

　　第二天早起，卖菜夫妇没有出去，正在院里整理刚刚从散户手中收来的韭菜，夫妇俩趷蹴在地上，把韭菜扎成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的，看着十分喜人。江海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夫妇俩抬起头对着他笑，死活让他拿一捆回去吃，江海要给钱，怎么也不要，说邻居嘛，吃点菜算什么钱。三人正在拉呱的时候，老太太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太虎着脸，脚一伸出来就指着江海大骂：“你这个短命鬼！你究竟要缠着我到什么时候？你咋这么不要脸……”

　　乍一听到这沙哑粗旷的叫骂，卖菜夫妇吓了一大跳，两人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那么停顿在半空中。两人屈着腰狐疑地看看老太太，再看看江海，看看江海，又望望老太太。江海无奈地笑笑，对着夫妇俩解释道：“我昨天才搬来，也没见过这老太太，不知道她为什么总骂我，还说我害她。”

　　“别是认错人了吧？”夫妇俩好心地说。“以前也没见她骂过谁。”

　　“我想也是。我问她为什么骂我，她也没正经回答，只是揪住我不放，我得找找房东谈谈，说不定能得到什么内情。不说了，我先走了，免得她又扑上来。”江海一面说，一面逃也似地溜走。

　　那几天总也找不着房东，不是去喝酒，就是走亲戚，房东在家的时候江海又得上班。没奈何，他每天都得躲着老太太，见了她得绕道走，老鼠见了猫一样，有心另寻个住处吧，又实在懒得搬家，有时候回来晚一点，老太太还没睡，正在院里给卖菜夫妇编排他的坏话，说他半夜砸了她的锁跑到屋里和她一起睡，又说他想图谋她的财产……总之林林总总的罪行，总是一个比一个严重，说到后来，连卖菜夫妇看江海的眼神也变了。

　　江海实在忍不下去了，趁晚饭时节把房东堵在了屋里，问他老太太到底有什么毛病。江海的口气很不好，脸垮拉着，表情十分阴沉。房东听了江海的讲述也吓一跳，饭也没吃，通知了那个常来替老太太交租的年轻人。

　　年轻人倒是很快就来了，是个瘦小斯文的小伙子，他一看到江海，愣了一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许久，觉得自己这样不礼貌，便尴尬地笑笑，说你长得好像一个人！

　　江海一听他这么说，心里便有了底，老太太果真把他当成谁了！

　　年轻人听说老太太的反常后，沉思了一会儿，对房东和江海讲了一个故事：

　　我父亲和秀婶（老太太）的丈夫杨叔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两家是邻居，相距不过十米，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两兄弟长大后，一个去当了兵，一个去山西挖媒，我父亲便是当兵的那个。杨叔攒了点钱，回家寻了个媳妇，便是秀婶。婚后不久，杨叔继续到山西挖媒，而我父亲退伍后一直在家务农，临走前他嘱付我父亲多照顾秀婶，我父亲见是邻居，又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便没有避嫌，时常过来搭把手。因为秀婶很有些姿色，我父亲又是个光棍汉，一来二去，关于两人的闲话就在村里传扬开来了。我父亲自觉没做亏心事，也不怕人嚼舌根，但他低估了谣言的破坏力了！不知怎么，村里的闲言碎语飞跃千山万水传到了山西。杨叔连夜坐车赶回来，逼问他媳妇是不是有这回事，秀婶抵死不认。杨叔火大了，操起扁担就赶往我家，要同我父亲决斗。我父亲有心要跟他解释，无奈他听不进去，便也窝了一肚子的火，两人摆开架势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到底是当过兵的人，腿脚有些功夫的，杨叔落了下风。后来他见打不过我父亲，十分丢了脸面，便不顾众人的劝阻捂着满头的血回了山西，连媳妇也不要了，娃儿也没给秀婶留下一个。可怜的秀婶一直在家等他回来，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他的死讯，说是煤窑塌方，他被埋在了里面。等秀婶和我父亲赶到山西的时候，正好看到杨叔给人挖了出来，他被一块巨石斩成了两半，肠子流了出来，拖在地上长长的一条，连眼睛都没闭上，张得大大的，十分惊恐的样子。秀婶一见，当下晕了过去。

　　两人从山西抱着骨灰坛回来后，就再也没说过话。我父亲很快和一个有点呆傻的女子成了亲，也就是我母亲，而秀婶守了一辈子，不管谁给她做媒她都拒绝了。前两年父亲癌症过世，临死前交待我一定好好照顾秀婶。我曾问过父亲，难道对秀婶一点也没动过心？他只是长长叹一口气，朋友妻，不可欺，喜欢又怎样呢？她丈夫是我邻居，更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忍心？

　　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我一直在暗中照顾秀婶。秀婶是个贞洁的女子，也是个倔强的人，不仅不接受我父亲的帮助，就连我也拒绝了，多少次把我赶出门外，没办法，我只能偷偷地帮她。前段时间，我发现秀婶的行为有点反常，总是无缘无故地说有人要害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叫我注意着点，没想到她见了你反应这么激烈，大概也是因为你长得跟我父亲有几分相似吧……

　　年轻人说完后，苦笑了笑。房东和江海却笑不出来，房东看了看江海，江海也看了看房东，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年轻人一叠声地抱歉，最后，江海让他走了，也拒绝了房东陪他回去劝老太太的好意。

　　当他回到四合院的时候，老太太还没睡，正坐在门后的阴影里张着两只眼睛往外看，一见到江海，她又窜出来，唠唠叨叨地说江海如何如何害她。江海任由她在前后左右绕来绕去，始终平静地微笑着，像宠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如果照医生所说，大脑活络对老年痴呆有帮助的话，那么秀婶骂他是不是也能缓解痴呆症状？

　　老太太骂着，他就听着，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两人还是邻居，直到七年后……

莹莹子期

沙发，沙发，我好像上当了

草舍煮字

子期《冬至》后面冒出来一个“淑霞”，你结尾来一个“七年后……”，我读得都大脑萎缩了，你俩真是来害我的——你们说过写的是连续剧吗？

随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2-29 15:16
子期《冬至》后面冒出来一个“淑霞”，你结尾来一个“七年后……”，我读得都大脑萎缩了，你俩真是来害我的 ...

你赏我豆豆我就告诉你

遗忘之城

元旦快乐！元旦快乐！

野芒

邻居老太，一个老年痴呆的老太，鬼使神差地看中了刚来的邻居，成了冤家对头，然后扯出来的陈年旧事令人唏嘘！老太去了，终于去了，七年之后，邻居一定是忍了她七年之久，靠着什么呢？人性的善和对善的理解吧。
学习拜读，加分支持！

清风剑

玉玉，你写得也忒快了，这节奏，火箭的速度。

小贩

玉儿妹妹写得真好，羡慕嫉妒啊！

断肠崖居士

小说突出了人性之美！点赞！

鴳雀

铺垫得好长好长，故事很短很短，留下的悬念又幽幽地悠悠地，玉玉坏啦坏啦滴，尽让人们拆包装。

随玉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8-12-29 12:10
沙发，沙发，我好像上当了

据说上过当的更聪明。

随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2-29 15:16
子期《冬至》后面冒出来一个“淑霞”，你结尾来一个“七年后……”，我读得都大脑萎缩了，你俩真是来害我的 ...

浓缩的才是精华，这说明草舍兄越来越聪明了！

随玉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8-12-29 15:43
元旦快乐！元旦快乐！

新年快乐，祝你快乐！

随玉

野芒 发表于 2018-12-29 15:53
邻居老太，一个老年痴呆的老太，鬼使神差地看中了刚来的邻居，成了冤家对头，然后扯出来的陈年旧事令人唏嘘 ...

多谢野芒，分呢？              

随玉

清风剑 发表于 2018-12-29 17:53
玉玉，你写得也忒快了，这节奏，火箭的速度。

我脚底踩着风火轮，嗖一下飞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