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拼了命的悲壮是对人生最大的敬

李立红

那些拼了命的悲壮是对人生最大的敬

　　——读叶浅韵的长篇散文《生生之门》有感

　　2018年下半年，和作家叶浅韵相识于中财论坛。对她的文采佩服之至，加了微信，每每读到新文章，都会感叹，同样的汉字经她一摆布，怎么就那么熨帖耐读呢！特别是最近读到她在《十月》发表的散文《生生之门》，爱不释手，读了多遍，泪目，我觉得这是她近一段时期的散文代表作。

　　神把繁衍后代的责任分给女人，女人逃无可逃，只能和死神争夺生的权利。无论时代多么发展，无论广告把无痛生育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女人要闯的这一关无人可以取代，这是生存的秩序。浅韵这篇二万五千字的散文呈现的是女性生命的拐点，读着这些血泪斑斑的生活真相，作为女人，我又经历了一次生育，在儿子已经25岁的时候，又从遥远的似乎已经忘却的苦海中，把自己湿淋淋地打捞出来。

　　生育，是难以诉说的痛，也是难以书写的苦，难得浅韵把这些不好言表的一切，行云流水般倾吐出来。家族对男孩的不懈追求、计划生育带来的困惑与茫然、自己生育之艰辛，以及二胎政策后，女性重新拾起的生育压力，在作者如泣如诉的文字里暗涌，让人心有不忍，又迫切想读下去，和她讲的故事一起，起起落落，悲欢交集。

　　一直认为散文书写的最佳状态就是积聚在胸，不吐不快，一泻千里，这过程就像孕育与生产。浅韵把这些年经历的生育事例，从万千个繁杂的记忆中筛选出来，经过精神发酵，以唤醒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文章开篇就写到二伯母的难产，呻吟声、血水、绝望的嚎叫、扭曲的面容纠结在一起，女人的命如同案板上的猪，任人宰割，被无形的命运操控，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当一个男婴诞生，喜悦立即冲淡了刚才经历的惊心动魄，仿佛不曾发生，“仿佛有了生的降临，死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蚀骨的悲凉幽幽在脊梁骨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不由得想起《生死场》，萧红写男人女人的寻欢，写猪或牛的交配，写乡村女人的生产与死亡，好像这世间就是一个生死场，除了生就是死，别无他事，在生死之间，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配饰，活得没有人样，恐惧、忧愁、挣扎、病痛把她们捆绑得像粽子一样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

　　文中既有永恒的母子母女的温情，又夹杂着男人对女人，以及乡村人普遍的冷酷与无奈，热烈与寡淡，那些乡间龌龊与怯懦传统，生生搅拌在这片混沌又朴实的乡土里。比如把孩子生在山上，自己隔断脐带的乡人；比如丈夫对又生了女儿的妻子恶语相加，可戏剧反转，紧接着又生了龙凤胎男孩，丈夫像换了个人，温存备至；比如高学历的表姐为生男孩，45岁高龄生二胎女儿；比如产后抑郁的六个月引产的朋友，这些都不是个案。

　　女人用自己的命托举了一个个的希望，理应在这过程中获得新生，实际并非如此。在中国，重男轻女仿佛是血液里的DNA，代代相传。文中写到，乡村把嫁姑娘叫打发姑娘，她们被“打发”出去，成了村里的客人，几乎没有被认真对待过。而村后山洞里被丢弃的婴儿，也以女婴为多。前排房子的二婶生孩子去世，二叔不久就有了新妇。女人的生命草芥一样卑贱，可最终还是被“打发”的姑娘为夫家生儿育女，忠实地履行传宗接代的任务，在生与死的门前不断打转，接受神的检阅，没有什么比越过鬼门关更难。

　　这些女人们没有因为曾经被轻慢而试图改变对生育的看法，她们适应了人们不屑的眼神，迎合世俗的传统，依旧和她们的长辈一样，前仆后继为生儿子而战斗，“语气里都有一种生不着儿子不罢休的坚定”。在这尘世的大染缸里，她们——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被旧时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完全熏染了，完全和男人站在一个立场，被彻底同化，由媳妇熬成婆，女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在男权社会里用逆来顺受来消灭一切不幸，甚至成为他们的同谋者”，很多时候，女人也在为难女人，而且为难得更甚。

　　文中说，有几个被婆婆周治的媳妇，一聚在树荫下就骂家里那老不死的，说她天天鼓捣他儿子打她，说她不会生养儿子。连生八个女儿的五伯母与另一个生了五个儿子的人吵架，那个女人恶毒地说，让你家断子绝孙，成为老绝户。“她像是突然被人摸到了软处痛处，一下子蹲到地上，号啕着伤心着。” 好像这都是自己的错一样。

　　在乡村，儿子大于天，如果没有儿子，死了不能进祖坟。我有一个朋友，父亲去世，当她流着眼泪回家后，也不让她看父亲的遗容，因为她是女儿。父亲也因为没有生儿子，不能埋在祖坟。这发生在21世纪的事并不奇葩，却让人不寒而栗。

　　有一段写道：“从小我奶奶就教导我，一个女儿家要嘴稳手稳脚稳，要早起晚睡要脚勤手快。仿佛一个女儿家的哪里有个鞋歪脚左，就立即成为一切万恶的罪源”，是的，女人身在低处，规矩太多，不但身体匍匐着，低眉顺眼，抬不起头来，就是精神也是紧贴地面的，女性意识的觉醒确实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任重而道远。

　　多少年以来，女人都生活在局限中，波伏娃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大致是说，女人受各种条件的限制，除了身体条件外，还受上一辈教育的限制，也受自己读过的书的限制，受流传至今的传统的限制，女人自己要摆脱这些限制十分困难，它们像血液一样早已遍布全身，无法剥离。即使到现在，女性地位提高，这些局限依然存在，并且根深蒂固。比如从女为悦己者容而派生出的经久不息的整容热，到丈夫出轨，妻子不去责备他，反倒去撕扯小三，从依靠男人养家，到职业选择中的歧视，都无所不在。

　　读得最胆战心惊的是作者写自己的生育过程，正如她在创作谈里说的“我的羞耻，我的尊严，在白大褂面前，还不及一张草纸”，感同身受。有几处描写特别感人：她与儿子分享记忆里选择性保留的快乐时光，当她问世界上最贵的房子在哪里时，儿子创造性地回答，世界上最贵的房子是妈妈的子宫；当二胎政策来临，想再生一个，“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最亲的亲人。”儿子说，妈妈，我担心你的身体；母亲为减少女儿的疼痛，帮助她吸出奶水，直到吸出一些带血的乳汁，消肿为止。为这些亲情感动得落泪。

　　让人敬重的品质从来都不是轻松愉快的，而是那些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倔强姿态，为保持为人尊严的神圣坚守，就像古希腊悲剧比喜剧更能表达人类精神一样。这一点在浅韵写自己的时候尤其突出。我想，在书写之前，她一定是犹豫的，怀疑这些是否值得书写，包括自己的隐私，但强烈的为女性申诉的愿望，“无法忽视同类的生存状态”的强烈责任感，让这些文字带着血，汩汩流淌，那些渴望、荒诞、自卑、无可奈何甚至绝望，都像是得到了恩准，全部沁入她的笔尖。

　　每个人都受自己的那份苦，怎样能活得更自由，更尊严，更值得，需要鲜明的独立精神支撑。浅韵是勇敢的，克服了个人的狭隘，敢于刺探真相，也忍心直面那些伤口，甚至“撕开自己的内心”，像接生婆一样融入女人包括自己的痛苦，体察痛苦背后的东西。女性的爱与痛、甜与伤、罪与罚，悉数从骨缝渗出的血里一点一点析出，这一生的关键处由扁平到立体，变得不可识不可说，又近在眼前，一触碰就抖落一地泪珠，洇湿了生活的真容。于是，关于生与不生，关于得到与失去，关于自我与家族，关于小家与大家，都以个人的视角入文，又不可避免地与所处时代紧密相连，被社会的变迁一一穿透。

　　有人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生生之火，而路过的不相干的人却只能看到一股烟，对于生育这样的事，男人看女人也许就是这样，以为生孩子就是“剥蚕豆米，一挤就出来”。浅韵“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以个体在场来寻求群体存在的生命形态，又以个体存在的意义探索群体的价值。我觉得，她摆脱了低级的自怜自艾，更不是贩卖隐私，而是输出立场，给人带来一束光，这是有潜质作家的特征。

　　文中的故事繁多，却井然有序，不动声色。浅韵在书写中，找到了她自己的写作调性，力道适中，不过于用力，并始终保持一种自觉维度，警惕表达的欲望太过旺盛，高于表达的节奏；警惕情感过于泛滥，有意节制了抒情戏份，让沾满血泪的故事说话，把一路坎坷化作强烈的在场，不涩重，不迂回，给人更多的腾挪空间，以免冲淡对表象以外深层次内涵的挖掘与体味，让朴素的乡村化的语言透出深刻的思想。

　　比如文中多次写“苦荞粑粑才动边！辛苦的日子还早着呢”，把大面积的庸常日子都覆盖了，字有边，意无穷；无论哪户人家死了人，必是举全村之力送行，“至于生这件事，倒显得草率了些”，谁生娃死了，谁的娃一生下来就死了，仿佛与她们不发生任何联系，把生育看得像四季轮回一样自然，这透出的是对生命的漠视还是珍重？二胎后，“生与不生，就像悬在心口上的一块石头，被自己和别人用心地掂量。”浅韵没有多说，读者自然心领神会。

　　其实这样说，并不是减损她语言的鲜活性，作为一名成熟的作家，浅韵的语言十分有辨识度，宣威的土语与严谨的叙述语结合起来，抓住了读者的心，使阅读纯天然，没有边界感，虽然所写的内容十分沉重。

　　人生在世，都在追求自己的圆满，女人比男人又多了一份“拼了命的悲壮”，那是对生命最大的敬。不必去说女人的辛苦，其实，男女并非来自不同星球，他们只是两扇不同的窗，推开，“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是人生共同的后院”，潦草的生是对死最大的不敬，生而为人，尊重那些死去活来的生，善待人类繁衍生息的“土地”，无论是对需要灵魂救赎的女人，还是对主宰世界的男人，都意味深长。

李立红

好久没来挚爱的书话版了，不说理由，那些都是苍白的，这篇文章是挤出时间写的，因为不写不足以平息阅读过程中一波一波的感动，作为中财老会员，叶浅韵的这篇散文 真是上上品。

柳藏

作为微友，时常可以看见大彩在生活中的细微而深切的感悟。
只有如此热爱生活之人，才会有如此深情的文字。

冷晰子

好久好久不见立红，似乎有一万年了么。
抱抱娘家人先。

冷晰子

刚刚的抱抱，读完文章，忽然觉得有些悲壮。
同为女人，同为母亲，似乎此时已不用过多言语。是文章的解读与阐释，更是新的话语权，尽管，即使已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文章中的种种，还在不断轮回，而话语权，依旧在男性的世界为男性所把握。女性所有，依然微小。
浅韵在中财，亦是旧人旧友。她的文字，一向很好，很耐读，爱读。只是，不如前些年来得勤了。

柳藏

有一回，在山上发现一个硕大的白菇，没人知晓。我马上微信发给大彩同志，她很快告诉我，这是一种毒菇，叫XX，不能吃。她说山上的植物、菇类基本都认识。
你看，她告诉我那菇的名字了，我现在又忘了

李立红

柳藏 发表于 2019-1-2 21:35
作为微友，时常可以看见大彩在生活中的细微而深切的感悟。
只有如此热爱生活之人，才会有如此深情的文字。

同感哦，她的朋友圈晒的都是自己的思考，文笔好，有思想，又俏皮，有意思

李立红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1-3 07:43
好久好久不见立红，似乎有一万年了么。
抱抱娘家人先。

先抱抱冷美人！这段时间脚打后脑勺地忙，各种迎检，加班，睡不好觉……真是好久没来了，真是很抱歉呢，不过，要忙过去了，慢慢可以多读书，多写感受了，见面机会就多了哦

李立红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1-3 07:53
刚刚的抱抱，读完文章，忽然觉得有些悲壮。
同为女人，同为母亲，似乎此时已不用过多言语。是文章的解读与 ...

她写得不少，来得不多，纸媒成绩斐然，呵呵！

李立红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1-3 07:53
刚刚的抱抱，读完文章，忽然觉得有些悲壮。
同为女人，同为母亲，似乎此时已不用过多言语。是文章的解读与 ...

最初读这篇长文，有种莫名的悲哀，为自己，为女人，为那些不值，但读到最后，只剩下悲悯和希冀，女性自身的解放依旧道路漫长，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需要慢慢消除

李立红

柳藏 发表于 2019-1-3 08:27
有一回，在山上发现一个硕大的白菇，没人知晓。我马上微信发给大彩同志，她很快告诉我，这是一种毒菇，叫XX ...

正常，我下载了一个鉴定花名的小程序，每次遇见花都鉴定一下名字，每次鉴定完，没几天就忘了，再遇见，再鉴定，再忘，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谁让咱健忘呢

刘彦林

先留个记号，等一阵来细读。问好。

刘彦林

立红的这篇文评很特别，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来谈阅读的感受和体认，能深入文本，避开惯常的评述方式，写出了是属于自己的“书话”。拜读。祝好。

幸福小草

只是看了开头，就不由想起最近才读着的《生死场》里那些女人，那个年月是最最可怕着的。毕竟现在医学给了女人好的生育条件。
要去做饭了，下午抽时间读。问候红好；冬安！

冷晰子

李立红 发表于 2019-1-3 08:49
同感哦，她的朋友圈晒的都是自己的思考，文笔好，有思想，又俏皮，有意思

想起朋友圈，忽然觉得自己好懒，八百年难得晒一回。